車輪子軲轆軲轆,伍叔推着楊衍沿湖邊走來,蕪姜隨在他的身側。
湖畔楊柳垂枝,小亭石徑,風景秀麗。這座府邸很大,低調的裝潢中彰顯着主人的用心。進府時看着不過是個街邊平常的宅子,繞到二重門後方才知裏頭別有洞天,卻鮮有人知曉家主的來歷,對外一直以伍叔的名義在打理。
黑熊抱着個大長枕在樹下翹首等待,旁邊三兩個將士手上亦提着大盒小盒。等了半時辰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不由嘀咕道:「該不會是不來了吧?楊衍與梁人有仇,準是把妹妹留着不給了。將軍這門親事只怕要黃。」
蕭孑着一襲左衽白襟葛青長袍,墨發在風中輕揚着,就像個清削的江湖劍客。聞言轉過頭來,冷冽地睇去一眼:「她若捨得不來,休怪我挖地三尺將她擄走。」
將軍有蕪姜在身邊和沒蕪姜在身邊的時候簡直兩樣。蕪姜在的時候,他連說話語氣都會特別耐煩一些;蕪姜一不在,他就又變回從前那副寡冷的閻王模樣了。肅沉着一張臉,像一隻隨時被激怒的狼。
呂衛風連忙踹了黑熊一腿:「少說點風涼話,小蕪姜心軟,不試試怎麼知道?沒準兒今天就哄回去了。」
嘖嘖,造孽喲,將軍一顆心都被蕪姜吃掉了,沒那小妞不成活。看這大舅哥生生把姻緣拆散的。
「心軟才怪,那小妞的心腸沒人比她硬。」黑熊嘟囔着,看了一眼蕭孑,這才趕緊閉嘴。忽而抬起頭,見對面湖畔走來三道身影,連忙又指着道:「快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人來了!」
將士們的視線頓時轉過去。
蕭孑抬眸,便看到蕪姜過來了,一抹煙粉提花的齊胸襦裙,發插花簪,耳飾珠環,在陽光下打着盈盈的光澤。幾日不見,又似哪兒變得說不出的更嫵媚起來,還有一點嬌矜的生疏。再不似別雁坡上那個縱馬馳騁的西塞小胡女。
小妖精,真是渴念她渴念到要死了。他想起她的好,一時有些目不能移,只是鳳目濯濯地凝注她。
那一縷目光似電,蕪姜便察覺蕭孑在看自己,她忍不住睇了一眼,又怕被哥哥發現,假作泰然地收回來。
兩個人隔着湖岸看來看去,他迎她躲,情愫交織。楊衍自然盡收眼底,這個小子,從前少年時惡滿天下,更與慕容煜傳出緋聞多年,怎樣也想不到最後會和自己的小皇妹扯在一起。
那撫着輪椅的手搐了搐,問蕪姜:「鳳儀剛才還沒告訴我,你喜歡他嗎?」
「唔?」蕪姜忙不迭收回眼神,抿了抿朱紅的唇兒:「我還好啦……一般般。是他更喜歡我多一點。」
但她的眉間難掩甜蜜,分明是一顆被追求中的少女椿心在萌動。
楊衍輕扯嘴角,無奈何地說道:「但現在還不是成親的時候。哥哥不會故意拆散你,可他將來要做皇帝,是皇帝即會有三宮六院,如同我們的父皇。他生得如此英俊皮相,現在與你濃情蜜意,皆因着到底年歲新鮮;等到年華消淡,必會有新的顏色惹動他的情,承他的恩寵……你要想好,舍不捨得,分不分得出去。若是善妒不容,只怕到時反要招他厭惱,將昔日恩愛反目成仇。若然如此,倒不如此刻繼續等待,將來亦會有別的男子來愛你。」
從前晉宮之中,三千佳麗莞爾,父皇唯對母妃一人獨寵。彼時蕪姜尚年幼,被闔宮嬌寵如若珍寶,看不懂嬪妃們目中的艷羨與寂惶,此刻卻驀地想起來。
她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又或者說偶爾從心中掠過,頃刻就被蕭孑駭浪般的疼寵給淹沒了。她想說將來別的男子給的愛一定和蕭孑給的不一樣,她一點兒也不想要,可她也無法想像蕭孑把疼愛自己的那麼多,用來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叫別的女人受。
一席話只聽得心間沉重起來,不由點了下頭:「哥哥說得對,鳳儀會考慮好的……他若是答應我的做不到,我便從此刻起就不跟他了,一輩子也不要嫁人。」
楊衍默了一默,也不去勸她,只沉啞地道一聲:「好。」
一路繞湖走,到得跟前,蕭孑與楊衍抱了一拳:「鳳城主別來無恙。」
自小一個名揚天下的才子,一個殺伐果決的天生魔障,本是從不相交的角色。楊衍微眯着瑞鳳眼:「城與路都給你過,你還來做什麼?」
「出發之前剛打完幾場仗,軍中事務繁多,不二日便要啟程回去。走之前來想看鳳儀一眼。」蕭孑不亢不卑地回應着,轉而看向蕪姜:「我不在,這幾天過得習慣麼?給你帶了些愛吃的酸果兒。」
精緻唇角上扯,言語中不遮不掩着寵溺。又聽見黑熊在後背嚷嚷:「嚇,別忘了還有這個!」一邊說一邊晃了晃手上的長枕。
那蠶絲枕頭粉白而舒軟,做得嬌憨可愛。從前滿心桀驁不馴的壞傢伙,最近是越來越會買東西哄人了。
蕪姜睇着蕭孑俊逸的臉龐,想到哥哥方才所說的那些,又想到他那麼招惹小姑娘,心裏就抓抓撓撓的。明明剛才還在甜蜜呢,此刻卻酸不溜秋,好像他早晚都要移情叛變似的。
便作漠漠然地瞥開眼神,應道:「我還好啦,哥哥這裏什麼也不缺。你這幾天都在幹嘛?」
果然靠這個小妞緩和關係是沒指望的,不過隔了五六天便已倒戈,連眼睛都不敢正視自己了。薄情又善變。
蕭孑心涼腹誹,微咳了咳嗓子:「我病了。」
他的目光像一隻鷹,只是幽郁地凝住蕪姜嬌嫩的小臉兒。蕪姜一看,那眸底有青影,確然是憔悴了不少,不自禁又心疼:「讓你夜裏不好好睡。」
「是相思病。你不在身邊,我們將軍孤枕難眠,大半夜還點着燈!」黑熊大嘴巴管不住,被呂衛風打了一下。看見楊衍不甚好看的容色,趕忙又閉住。
蕪姜頓時臊得小臉兒通紅,這下是什麼也瞞不住太子哥哥了——連整個軍營都知道自己和他晚上也在一起。暗暗用眼睛嗔蕭孑,叫他快點兒出言解釋。蕭孑卻並不反駁,只是鳳目熠熠地盯着蕪姜,扯唇冷笑。
她猜他一定又在心裏恨着自己了,這人可壞,逼着自己隨他回去呢。蕪姜便又羞又惱,瞪着黑熊道:「大黑熊你又亂說,下回再問我借銀子我可不管你了!」
楊衍掃了一眼,兀自語調淡漠道:「既是人也見了,若無事就先回去。南苑清幽避暑,這便要帶她去賞鳥兒。」說着牽住蕪姜的小手,準備繞過蕭孑離開。
蕭孑看着二人輕握的手指,心中便百般不是滋味,伸出勝邪寶劍在輪椅前一擋:「殿下慢行幾步,前日得了一個棋盤,久聞殿下棋藝高超,今日想趁此機會請教一番。」
說着命人把棋盤盛過來,在石桌上一放。
湖邊曉風輕拂,樹下光影綽綽,楊衍低頭看,只見那墨玉棋盤雖不起眼,卻通身幽盈,扁圓的棋子顆顆精緻黝光,掩不住古色古香的韻息。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寶物。
便抬眼冷笑:「蕭將軍倒是有些手段。這棋盤落在那油鹽不進的老吝嗇鬼羽淨手上,恁給多少銀子也不肯出讓,你竟也能化得它到手。也罷,且與你博一盤。今日若是你輸了,你與鳳儀的親事,那便自此擱淺。」
蕪姜雖幼小流亡西塞,此後騎馬彎弓,早已對琴棋書畫生疏,卻也記得太子哥哥當年的棋藝,便是連天珠派的大弟子都略遜他一疇。不由蹙眉道:「喂,你不要自不量力。病了就先回去,得空我自會出去看你。」
呵,此刻倒曉得擔憂自己了。
蕭孑扯唇冷笑:「不下又如何知道我會輸?若是我贏了,今日便要把你帶回去。」
卻受不得她眼中對那衍太子的崇拜,可知他少年時在清規中修度,又飽讀過多少詩書與兵法?那棋上之術不過紙上談兵,他根本就不屑放在眼裏。
當下兀自撩開袍擺,在石桌旁坐下:「鳳城主多年琢磨大梁,想必已然把大梁氣數瞭然於掌。今日這盤棋,你為梁,蕭某為叛將之駆,國中無主,我獨以車攻。」
僕從將棋子落盤,兩個對面而坐。楊衍只應他:「可以。」<!--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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