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蕪姜
泱泱華夏,千百年起起落落彈指一揮間。大淵的繁華已經過去幾十載,但她盛極一時的璀璨卻仍在世人的心中鐫刻,神秘、富麗而斑斕。
&鈴叮鈴——」落日餘暉在綿延的大漠之上打出一片壯觀的金黃,駱駝龐大的身軀在橙紅光圈中挪移,駝鈴聲夾帶晚風沿古道穿梭,那是遙遠的黑汗國人滿載貢品自西向東而去。駝峰把十多名美人的身軀波-濤淺漾,曼妙紗麗在傍晚的飛沙走石中舞動,他們要用美人去討好中土的皇帝,用來作為通商的交換。多少年不知疲倦。
蕪姜在水邊餵馬,不知不覺抬頭看。那馬兒喝飽,已經懶得低頭,用鼻子蹭她,她也忘記收回眼神。十四歲的少女,唇紅齒白,青絲如瀑,生得漂亮極了。
打水的族人們便逗她:「蕪姜,蕪姜,不如讓首領准你與駝隊隨行,送你去中原當漢人的皇后。」
這裏是郝鄔族人的聚居地,與北方逖國連着一片無邊草場,離中原亦有戈壁相隔。首領安分固守,向兩國稱臣,並不參與掠地紛爭。
漢人被迫離開故土之後,不約而同把幽怨深藏,對外只感懷她的美好與芳華。因此淳樸的族人們依舊忌憚而嚮往着中原的富有,他們告訴蕪姜,說那裏的絲綢可以鋪滿臨康城的每一條街道,那裏的美酒可以淌滿每一條城中的支流,每一個番禹君主的冊立都希望得到中原王朝的認可。
但蕪姜知道不是。
&瘦馬殘軀辭漢去。塞外雁,何日是歸程——」
天空之下傳來幽遠的曲調,蒼涼的十六字歌謠夾帶着苦澀。沒有人願意輕易捨棄故土,那是從關內遠道而來的人們發出的對故鄉的感傷。他們步履蹣跚,拖家帶口,倉惶迷離。他們棄了故土,過雁門關,或者在這個貧瘠的小部落外紮根,又或者躲過匈奴人的視線,去到更遠的西方從商。
路過蕪姜的身邊,問她討要水喝,然後蕪姜就會從這些漢人的方言中聽到中原的世界。他們口中的中原是爭戰與叛亂,是飢餓與瘧疾,是朝代朝夕更替,災荒流年,民不聊生。
中原,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蕪姜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她就來自那裏。
記憶定格在遙遙八年以前,許多的榮華嬌寵現如今早已忘卻,那些伺候過自己的、疼愛過自己的宮人們她已經想不起來面目;但是滔天火光之下,奪宮的廝殺與女人的慘叫卻在她的心靈深處深深烙下痕跡,如何也揮之不去。
母妃拉着她的手在禁宮的斷臂殘垣中倉惶奔跑,流雲般的裙裾被周圍的火苗帶起濃煙,鼻翼下充滿血腥與孳孳的焦灼味道,但是這些她都來不及回頭看。毫無預兆的叛亂讓六歲的女童來不及哭泣,甚至忘記了前一刻腳底下剛踩過的幾個死人。
突然前面殺出一隊官兵,氣煞煞攔住了母女二人的去路。
他們指着她的鼻子說:「抓住她們,這就是孝業帝最寵愛的妃子與女兒!」
她看見無路可逃的母妃蹲下來,把瑟瑟發抖的自己緊緊裹藏在懷中。她的母妃是個極美的女人,多少年來她都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美。她看見她的容色慘白,嘴角有些澀澀發抖,但還是轉過頭來對自己寬撫一笑。那笑容宛若夏花初綻,哦,不,用父王的話說,世間萬花也比不過母妃的笑容燦爛。
他們走到她的跟前,然後蹲下來挑起她母妃的下頜,打量那水波瀲動的眼眸。
卻沒有眼淚,女人的目光堅定、護犢、且忿恨。
然後他們便不悅,惡劣地咧嘴大笑起來:「呵呵呵哈~~果然是個惑人的妖媚,帶走!」
兵士上來拉扯。
娘,我怕。她抓緊母妃的袖緣。
父王已經死了,他們用劇毒殺了他,在他四十歲的這一天。
父王對母妃萬千寵愛,但這並不妨礙他同時也是個仁政愛民的帝王。然而這個諸國紛爭的時代,他的勤勉引起了旁人的恐慌,他們聯起手來內外勾結殺了他,殺了他的兒子們,並把所有的宮妃都糟蹋了。闔宮都是女人的哭啼與慘叫。現在他們又要來抓她的母妃,這個傳說中天下最美的女人。
六歲的蕪姜看見母妃胸口被拉扯出來一抹顏色,嚇得哇哇大哭。
許是她的哭聲驚動了誰,一名勁裝男子穿越人群走過來,身量清頎,英姿颯颯。
問他們發生了什麼。
他們拱手叫他「小將軍」,又或者是「笑將軍」,然後指着她和她的母妃說抓到了孝業帝的女眷,問他怎麼處置?
怎麼處置?
她看見他居高臨下地睇過來,他的面目被鐵罩隱去一半,只剩下一雙鳳眸冷長。看起來似乎比太子哥哥還要小些,但周身氣場卻煞重。
眉宇間都是凜冽,上下打量着她的母妃,然後又從她母妃身上自然地落到她身上。
他看着她的時候,她便停止了哭泣,哽咽且眼淚汪汪地的望着她,命運不由自主地交與他發落。
她叫他哥哥。「哥哥,我娘親不要死。」聲音怯怯,沒有往日被嬌寵的靈動,尾音因為性命的悽惶而哆嗦。
他似未曾聽聞,腕上一串烏黑油亮的佛珠滑落手心輕捻。哦,蕪姜忽然想起來宮人說過,說鄰國有個少年將軍,始一出生便殺孽深重,家裏把他三歲送去廟宇將養,非但煞氣沒化,反倒殺人前都要捻一捻手上的佛珠。她看見他捻佛珠,頓然生出害怕,小小的身子猛一哆嗦。
他盯着她的小花臉看,好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容色沉下,道一聲:「叫她們自己去,本將軍不想看見。」語氣冷淡,不耐煩多言。
周遭兵士悵然,不甘地望着她們母女。
蕪姜不知何意,還以為終於得了赦免,如釋重負,連忙甜甜謝他一句哥哥。
謝?
少年勁朗的背影微一頓,然後走開,頭也不回。
蕪姜心存感激。
直到看到母妃懸在空蕩蕩的殿梁之上,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一句「叫她們自己去」,乃是叫她母女自行了斷。
她真不知是要謝他,還是要記他一命。
母妃結束了二十三歲的生命,一個女人風華最盛的年歲。似要用這種方式宣告世人,她和父王的愛情,不是外面形容的那樣禍國妖姬。她並沒有擾政,父王也依舊是個賢明的帝王。
老太監牽着蕪姜的小手推開宮門,六歲的蕪姜站在漆紅的門檻外,看見那雕飾繁複的橫木之上,白綾勒住了母親的魂魄,只剩下一雙殷紅的鞋履在寂寞里空蕩。
&蕪姜失聲尖叫,鬆開老太監的手撲過去,墊着腳尖想要把母妃扯下來。
但那鞋履滑落,她只抓住一隻冰冷的腳面。
母妃的身子因為力道開始搖晃,頭上的釵子撲索索往下掉,其中一枚划過她的額頭,她不敢抬頭看。咸-澀的刺-痛破開幼女稚嫩的肌膚,在她的額際上留下一道永久不逝的疤痕。
蕪姜後來便傻在那裏,看着母妃荼白的裙裾無魂地盪過來又盪過去。
老太監說她自此就不聰明了,不太愛說話,見人開口就先對人笑。
他們把父王的國瓜分了,留下幾片偏僻小郡賜與表皇叔,讓他做個小國主。為了堵住諸國之口,表皇叔又附庸北方逖國,自此中原相當於失去了屏障,胡人輕而易舉便可通關南下。
她本要被送去教坊,或調-教成歌伎,又或者訓練成舞伎。老太監帶着她一路向西逃跑。雁門關外飛沙走石,年邁的忠僕背着她走到石碑處,便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說那裏是他的故鄉,就讓他長睡在那裏吧。
落日昏黃的光暈中,六歲的蕪姜被催着一個人倉惶向前走。老太監佝僂着背沖她叮囑,叫她繼續往西,說小公主記着不要回頭。
——走吧,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冷冽的夜風擦過耳際,前方路茫茫,萋萋沒有方向。曠野里隱約傳來幽長的狼嚎,像要吞吃人性命,她走得跌跌撞撞,嚶嚶不敢哭出聲來。耳畔迴響父王和藹的笑聲,還有哥哥們的寵愛,宮妃們善意的嬉笑。但一切忽然都被憤怒的廝殺掩蓋了,只剩下烈焰在孳孳燃燒,母妃孤艷的身影湮沒在大火之中,取而代之是新天子登基的喧鬧。
亂鬨鬨。
後來便什麼都聽不見了,只剩下鞋踩戈壁碎石發出的磕絆。
……
&姜、蕪姜——」身後傳來婦人的輕喚,似是因着她的聽不見,又再喚了第三聲。
蕪姜回頭看,看見婦人着一襲交領斜襟襦裙,四十餘歲年紀,手提木桶,正向着自己走來。
連忙暈開笑顏,甜甜喚她一聲:「阿娘。」
——她的耳朵在看到母妃枯懸橫樑的那一聲尖叫之後,就變得不太靈敏了。但好在會看唇語,一雙妙目也像能說話。
馬餵完了,把水邊洗好的衣裳提起來,回那調侃的族人一句:「中原有放眼無邊的草場麼?沒有我才不要去。」
&嫁的姑娘臉皮兒淺,只怕捨不得草場上健壯的少年!」她聲音清脆執拗,惹得長輩們紛紛笑。一旁刷馬的男兒們紅了臉,一雙雙炙熱的眼眸看過來。
郝鄔族的第一美人,白皙的肌膚似能揉出水兒,再大的驕陽也曬她不黑。中原的血統賦予她漢人女子的纖柔,草場上的羊-奶又滋潤她應有的豐腴,是族中年輕壯士夢寐以求的嬌妻。
阿娘走過來,佯裝皺眉:「你阿耶把一百頭羊圈回了欄,也沒見姑娘餵完馬駒回家,我當是誰人把你迷路。」一邊說,一邊沖她眨眼睛。
這個部落里的女兒,到了十三四歲便要婚配男子,然後與他生兒育女,壯大族群。蕪姜也到了待嫁的年紀,好幾個夜半醒來,都聽見夫婦二人低聲商議,悄悄把族中男兒比對。
蕪姜猜阿娘一定聽到了剛才的談話,便臉紅避開少年們的視線。
&就回啦……怪馬兒,馬兒貪喝水!」接過婦人手中的木桶,彎腰在溪邊打滿了水,又墊腳掛上馬背。
是在帳包外被收養的。六歲的年紀,一路忍飢受怕,哪裏能有許多的力氣。後來不知餓倒在哪一戶門前,一對郝鄔族夫婦天亮出來,近四十而沒有孩子。猛然看到一個嬌嬌的小女娃暈倒在屋外,訝喜極了。問她叫什麼。她口-唇-干-裂,看見帳篷的角落野花沾濕露水,便含糊伸手一指:>
但是卻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她道不出,夫婦便只當她年幼忘記。他們把她抱進帳篷,用羊-奶精心餵養,用藥草擦拭血跡斑駁的雙腳;又給她起名叫蕪姜,姜表美麗,蕪是蕪花,花瓣幼粉,花性卻堅強。夫婦倆總說蕪姜是上天恩賜的禮物,他們待蕪姜如同親生骨肉,使她在這裏安逸成長。
……
落日下的西塞蒼茫空曠,這裏一半是綠洲,一半是大漠,衍生出瑰麗的獨特景觀。天邊只剩下一道牙兒的光暈,人們陸陸續續拾掇回家。風吹起婦人垂灑的髮絲,婦人撫着蕪姜的手背:「有人在羊圈外等你點頭,你阿耶不忍心趕他走。」
&呀。」蕪姜牽馬回頭望,那東去的黑汗國駝隊正蹣跚走遠,漸漸只剩下來一道狹長的影子。
母妃在自盡前曾拉着她的手說:「鳳儀,你要忘記這裏,往遠處走,不要回頭。」
鳳儀,那個六歲小公主的名字,早已陌生,也要永遠地掩埋在血染的深宮裏。中原,是蕪姜一個不能回去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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