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蕪姜
&子肅,項子肅……」夜色下的大漠昏黑,細雪攜着冷風飄得肆無忌憚,眼目望過去一切蒼茫冥靡。人在孤獨中跋涉,只聽見手上劍鞘擦過袍擺的窸窣輕響。
忽然前方有人在叫,抬頭看見她牽着匹馬兒,俏盈盈站在不遠處等他。小臉在風雪中顯得白而乾淨,眼睛很亮,着一抹霜花短襖,底下蓮葉色裙裾翻飛,像一隻漂亮的小青狐。
許多日不見了,她的樣子其實已在他心中又近又遠,這樣看着只覺些微生疏。
他的步子不由停下來,提着長劍佇在那裏。
她見他看她,噙着嫣紅的小嘴兒笑:「項子肅,我在這裏等了你許多天。他們說你不告而別,我總以為那不是真的。我這就要走了,來這裏找你只是想討一個答案。你能告訴我,先前對我的那些全是假的嗎?你現在不說,我以後可不想聽了。」
她說着,許是想到了什麼傷心,笑眸里掩不住悵然,身子飄渺,像抓一下就跑掉。
他忽然對她生出一份得而復失的小心。
&姜……」聽見自己在叫她,一出聲又覺拗口。他還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從前總是不屑於叫她。
她聽見他喚,準備上馬的動作停下來,看向他,像在等他開口回話。
叫他怎麼說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之前對她做的那些到底是真還是假。一句話噎在喉間差點兒就出了口,很久了最後還是咽回去。
只是走過去,用握劍的長臂環過她的肩,下頜抵在她的額上蹭了蹭,輕聲道:「傻瓜,我人在這裏,你還準備去哪兒?今後不要學人塗這樣胭脂,太紅,蹭在衣裳上洗不掉,心都被你拈走了。」
他托起她的下巴,精緻薄唇想要覆着上去,將她唇-瓣上的落雪融化。
她蠕在他的胸前,卻躲開他不給親。女兒家的小心思不要太多,必是因為他忽然的柔情,一瞬間已看穿他原本的做戲。
揚着長鞭跳上馬背,頃刻間冷了神色:「欸,你把我的肩膀都箍疼了!我這就要去救我的母妃,從前我只是躲避,但現在想想,還有什麼比直接去到那狗皇帝身邊更快的捷徑?你不走嗎?你剛才想去哪兒,現在就去吧!」
說着把他怨凝一眼,咬了咬下唇,喝一聲「駕——」便融進了黑暗。
&死,我叫你別走,蕪姜!」只覺得懷中一空,蕭孑忽然緊促起來,猛地睜開了眼睛。
身旁除卻一紙揉皺的信箋,還有那捻在手心無數回的小衫,其餘並無誰人身影。窗外天空已大亮,便搖晃着清醒過來。
墨發用玉冠綰束,一襲武將常服把筆挺身軀修襯,左右各落一隻護腕,對着銅鏡拉正素白衣襟。那昏黃鏡面中便打出一道冷俊的英姿。下頜上一排淡淡硬茬也懶得刮,持一柄短劍出了門。
院子裏戒食正在給蕭老爹額頭上>
那藥水咸-澀,痛得老爹哎唷一聲叫,唉聲嘆氣道:「都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當年被你死皮賴臉轟不走,才多養了你這麼個大食鬼,現如今倒比我那個龜兒子兩倍貼心。」
戒食聽得頭如搗蒜:「可不是,就我師哥那沒心沒肺的鳥-樣,全天下死絕了都和他沒關係,您還能指望他?這麼說吧,您要是每頓能多加我幾塊肉,興許我還能比現在更多幾倍孝順。」
忠心還沒表過癮呢,耳畔忽而一股勁風襲來。看到蕭孑硬朗身軀從旁走過,趕緊把嘴一卯,尷尬囁嚅道:「師、師哥?」
蕭老爹捂着額頭翹首看。那天下午要上吊,遣家奴去催兒子回來。坐在茶館裏不回,任由着他吊。氣得不慎把凳子一崴,整個人跌扑在地上,差點兒一條老命沒被他小子給剋死。
現如今陵春城裏誰人不知道他在邊關娶過一個小女人,一嫁給他就被匈奴虜走了。那匈奴是甚麼?是鬼、是獸,女人一經它過手就沒活路。那克妻的孤煞命格一坐實,看誰人再敢與他相親。
這會兒穿得人五人六的又不曉得準備去做甚麼勾當,看着就沒好氣,兇巴巴喝一句:「去哪?灶上燉了人參大補湯,管家沒端給你喝?」
&事出去下,回來再說!」蕭孑一躍跨坐上馬背,低沉着嗓音頭也不抬。
話音才落,蕭老爹就一板凳砸了過來:「臭小子,別給老子在京城裏瞎晃。那信上不是沒說死嗎?興許還活着,你去給我把她找回來!人一個小姑娘家,你叫她離了你上哪活?!」
&當——」破板凳在身後半尺處險險砸落,砸成了一地散碎。
&蕭孑低頭覷一眼,修勁雙腿夾緊馬腹徑自走了,後面再砸甚麼他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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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深宮中琴音裊裊,地龍燒得暖燙,叫人身心舒適。癸祝低頭用筆梢沾墨,眯着細長的桃花眼,隔空描摹床上燕姬的臉兒嘴兒。
自從被蕭孑發現她的存在後,癸祝畏手畏腳了兩三天,見他並沒什麼大動作,之後乾脆也不藏了,依舊把那嬌屍大喇喇地擺在軟榻上。
六公主妹殊坐在一旁說了老半天,看見老頭子不理,一賭氣急了,乾脆豁出去道:「那您到底給不給找嘛?肚子裏快三個月了,您再不給找駙馬,今後藏不住可不怪我。」
&這是什麼話?癸祝筆尖猛地一顫,差點一口氣沒嗆住。
睇了閨女微隆的少腹一眼,齜着牙恨鐵不成鋼道:「三個月了……才守寡兩年就耐不住,和府上的侍衛私通亂搞,找一個也是被你戴綠帽子!」
那嗓音陰幽,像刀鋸慢悠悠剜人的骨魂。妹殊到底心懼,搖着癸祝的手臂蠻橫道:「那您就忍心外孫子生出來沒名沒分?這叫女兒今後可怎麼見人?……父皇給找一個常年不在京城的不就好了嚒?駙馬人不在,綠帽子就算頂在他頭上他也看不見。」
好個綠帽子頂在頭上也看不見,敢情根本就沒打算與那侍衛收手。
恁是把一個美好的早晨都破壞了,癸祝不耐煩地甩開妹殊的手:「只怪這些年對你太嬌縱,甚麼都叫你胡來習慣。沒有。回去打了,不要在朕的跟前繼續攪擾。」
妹殊見來橫得不行,只得揩着手帕淚眼婆娑地站起來:「打不了了,前頭都打了三個,太醫說再打今後一輩子都生不了。果然是人走茶涼,母后一走父皇您就不管兒臣了,既然兒臣在您心裏還比不過一具干-屍,乾脆一繩子把自己吊死,我也不想活了……回頭到了那邊,母后若問起誰人把兒臣逼死,兒臣也不好答,父皇您自己看着辦吧……嗚嗚嗚……」一邊說,一邊淒淒哀哀地緊着手帕往門外走掉。
一干隨從魚貫而出,四周頓時空寂下來,宮女太監沒有人敢抬頭。
&不守婦道的小盪祝凝着閨女兩片豐滾的臀,一時隔空描畫的興致頓然全無。
抬頭看一眼,看到三個佞臣還勾着腰站在角落裏,略覺得丟面兒。然而因着對蕭孑共同的懼怕,倒使得君臣之間關係迅速升溫,連這點小私小密也不再避諱。
便問杵在那裏做甚麼?都給朕滾出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皇上最寵愛的六公主。三個佞臣尷尬地擠上前來:「皇上,公主她……」
見癸祝面露不快,又立時改口道:「皇上,慕容七皇子差人把那小妞的畫像送來了,說是容貌先給皇上您過過目。」
把手中畫軸呈上。
癸祝愣了一愣,沒心沒緒地打開畫軸。但見那畫上曉風揚帆,一朵小嬌嬌俏盈盈地站在俊馬下,眼含秋波,朱紅小嘴兒半啟,胸兒臀兒曲曲婉婉一把握,眼睛頓時就勾得移不開。
&何是張側臉?那慕容七分明沒有誠意。」佯怒把畫軸一甩。
幾個佞臣連忙彎腰撿起來,瞄了瞄,怎生畫上還有半個騎馬的男兒,不由互相對看一眼:怎麼是這張?先前沒說有這張啊?
心中游移,連忙諂媚道:「底下還有一張正面,乃是慕容七請塞北第一畫手-刀鬼佬下的筆,絕對百分百真實,毫無半分虛假。」小心翼翼替癸祝把底下的畫軸拉上來。
癸祝這才眯眼看清楚畫上蕪姜的容貌,只見眉目眼角依稀燕姬的影兒,道不出一股靈媚,那細微之處還透着晉皇當年的清。一個又清又媚的小骨頭,可比純一色的嫵媚不知要多出來多少味道,果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看着蕪姜眉尖一點可人的小紅痣,便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弄到手了。哼,既是那晉國皇帝下的種子,自然要把她更狠更痛快地瑈躪。
聽見賈高弱着嗓兒問:「吾皇可還滿意?」
癸祝便假作不動聲色,把畫軸闔起來:「那慕容煜怎麼說,準備什麼時候把美人給朕送回來?」
&皇上,鳳儀小公主受了點傷。前些天寨子裏招了匈奴,差點把她俘去做了奴隸,幸得慕容七千辛萬苦把人救了回來。聽說此刻正在養着,待傷好後隨時供皇上翻牌子。不過那慕容七叫臣下帶話,說……說問問皇上,先前答應的話還做不做數?」
癸祝吸吸鼻子,這才記起來先前答應過的七座城。但他沒想到找一個小妞原來這麼容易,心裏便很有些捨不得。
&一言九鼎,幾時不作數?不過那慕容煜慣是個奸詐耍滑的角色,今次差點就被他誑去了三座城,這回沒見到真人朕都不會再信他。」一邊說着,一邊又把蕪姜的畫像細細打量。其實他更喜歡方才朱唇半啟的那張,好像只須貼過去把她兩片一含,頓時就能把她吃化了。
他這麼想着,兩片薄嘴唇已經貼過去,但見那畫中一名男子修長的手指拂在她唇上,便不悅道:「這馬背上的人是誰?如何只畫半身,並沒有臉面?」
賈高吸了口冷氣,把尤熹和趙檜瞪一眼。
趙檜也不曉得多出來這張畫是怎麼回事啊,只得支吾道:「回皇上,當日慕容七皇子乃是在一個部落小寨的賽場上把這丫頭遇見,圖中畫面怕不就是當時的場景。然而整個部落已被摧毀,即便是小情郎,此刻恐是早已經死了,根本不足為忌。」
&嗤~果然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小美人一藏藏了八年,要吃你一口可真是不容易。」癸祝聽完嘁嘁冷笑,當即就把畫像上的蕪姜放在嘴邊吧唧了幾下:「竟然還有小情郎?不用怕,就算他沒死,朕也會當着你的面把他弄死。可不許學你那水性楊花的母妃,朕要你的身、你的心,從此全部都歸朕一人所有~~
&皇上……」老太監在門邊咳了咳嗓子。
癸祝掃興地叱道:「幹嘛?走路悄沒聲的不像個活人!」
老太監委屈,睇一眼癸祝貼在畫上的薄唇:「是、是大將軍來了……皇上您光顧在這描美人,沒曾聽見。」
癸祝這才看見蕭孑一道勁影站在幾步外,不由尷尬,連忙把嘴臉收起來,親切地貼過去問:「嘿嘿~~今日不上早朝,愛將所來何事?」
平日總是躲着他,在朝堂上也是隔着人群,倒沒甚麼慌亂。這還是那天之後的頭一回單獨會面,心底到底有些惴惴不安。
蕭孑已經聽見了,竟沒想到蕪姜果然落在慕容煜的手裏。但看着癸祝兩片又細又薄的嘴唇,早先的時候還想過親自把那小妞帶回來給他,這會兒只是見他吻畫,心底的殺氣卻止不住滾滾翻騰。
面上不過冷淡地掠過一眼,單膝在地上一禮,沉聲道:「啟稟皇上,臣回京已有數日,五千弟兄的屍首卻遲遲不見逖國交還,心中深感焦慮,懇請聖命准赴邊關,將其餘之事一併掃尾。」
上次派出去三萬兵,死了的五千全是他的舊部,其餘兩萬五的軍印現下還在他手裏,又不敢直接收回來,怕惹怒這小子造反。君臣四個對看了看,互相交換着眼神,囁嚅着誰也不開口。
癸祝只好乾笑幾聲,上前把蕭孑扶起,揩着眼角道:「難得愛將赤膽忠心,這些年朕的江山全仰仗你一個。只是前番才經歷過一劫,倘要是再出個甚麼意外,叫朕與老大人可怎麼活?須得在京城把親事成了,好生休養生息些時日再去不遲。」
一邊說,一邊拉着蕭孑在旁坐下。
蕭孑往案上的畫像一睇,竟然是當日騎射賽場上的一幕,不由蹙了蹙眉。
那糊塗老頭近日到處尋人訴苦,只怕之前與蕪姜的一段再瞞不住,當下雙手打了一拱,乾脆直白道:「不敢欺瞞皇上,微臣今次在西塞流亡之際,曾與一名部落小女定下姻緣。因為回京倉促,未能將她一併帶回,致其慘遭匈奴俘虜,現如今孤身流亡在外。家中老父催問找人,臣亦心急如焚,依舊懇請赴去邊關。」
癸祝眼珠子軲轆一轉,他每日打發探子到京城各個角落捕聽消息,自然曉得此事。便眯着眼睛試探道:「呵呵,倒是好生湊巧,那慕容七正要送給朕賠罪的小美人,竟然也是從匈奴手下救來。愛將年少時毀了朕的燕姬,今番這次不會再次奪朕的所愛吧?」
——「項子肅,我這就要去救我的母妃了。從前我總是躲避,但還有甚麼比直接去他身邊更快的捷徑嗎?」
夢中一幕又在耳畔迴蕩,竟不曉得原是真的。那小妞算盤打得仔細,若非是絕望無門,必不會捨得這樣決定……須得趕在慕容七之前,儘快出關才是。
蕭孑暗自握了握掌心,噙着嘴角道:「微臣不敢。微臣屬意之女容貌平凡,斷不敢與皇上的美人相提並論。」
癸祝這才稍微滿意,唏噓着拍拍蕭孑清寬的肩膀:「既然不是,那就好辦了。兩國之爭,殺來打去到底損兵折將,吃力不討好。那慕容七皇子既然有心講和,朕亦勉為其難。過幾日朕在宮中設宴,待他親自給你賠禮道歉之後,再送你去邊關不遲。」
……
一道青袍繾風在宮廊外辭去,那颯颯氣場只叫人心中生懼。
等到看不見蕭孑身影了,三個佞臣這才敢畏畏縮縮踅上前來。
趙檜壓低聲音道:「皇上真準備放虎歸山?……萬一這小子要圖謀不軌,在邊關可就不好將他管控。」
癸祝齜着嘴角冷笑:「他若有心反我,莫非留在京城朕就能睡安穩?……想要他命的又不止朕一個,怕甚麼?但且探探他底細無妨。」又命尤熹暗地裏去打聽打聽,看蕭孑當日落難時到底在何處避身。
尤熹便瞭然其中意味,嘴上應了聲是,想了想又出主意道:「皇上要試探也好辦。公主眼下不是正愁着嚒,皇上只須如此如此,他要答應下來就什麼事兒沒有;他要不答應,就一定心存反心。到時不用皇上您自己動手,慕容七皇子比您更想要他的命。」
當下君臣幾個暗暗商議,又咧開嘴角嗤嗤盪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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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熹便瞭然其中意味,嘴上應了聲是,想了想又出主意道:「皇上要試探也好辦。公主眼下不是正愁着嚒,皇上只須如此如此,他要答應下來就什麼事兒沒有;他要不答應,就一定心存反心。到時不用皇上您自己動手,慕容七皇子比您更想要他的命。」
當下君臣幾個暗暗商議,又咧開嘴角嗤嗤盪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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