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蕪姜
阿娘聽見動靜回頭看,看見是姑娘回來,兩系魚尾紋便勾起慈愛。連忙放下碗走過來,問去了哪兒,說正準備叫你阿耶喝口湯出去找你。
&蕪姜甜甜地叫了聲娘,看見蕭孑鳳眸瞥過來,復又低頭劈柴火。她猜他一定是怕被自己戳穿,說使喚他們的女兒去做事。他看起來有些忌諱厚壯的阿耶。這讓她心裏有點兒小得意,又或者想要將他唬一唬,便撅着嘴兒道:「一條惡狼追着我去榷場,結果路上又遇到一隻鬼狐狸,快要把我累死了!」
阿耶果然看子肅了:「瑈嫰的嬌妻不是用來跑腿的,是用來捧在手心裏疼寵。既然是條狼,想要什麼那就用男人的利爪去捕獲。」
郝鄔族的男人都寵妻護犢,阿耶已然將子肅當做未來的女婿說教。
&蕪姜看到蕭孑看過來,瞳孔里映射「溫柔」的冷光。
一定恨不得把自己脖子扭斷。
但是看在他今天幫阿耶劈柴的份上,那就放他一馬好了。蕪姜牽着馬走去馬廄:「阿耶莫怪他,他才說服不了我跑腿呢!上回買的青鹽灑了,我趕今天不下雨又去一趟。」
說着把馬鞍上的東西解下來,送了阿耶一根新腰帶,阿娘的是個新簪子,蕪姜用自己養的兔毛皮換回來。
就是沒有某人的。
蕭孑手上動作不停,但見他薄唇微抿、顏骨冷峻,蕪姜就猜他正在支着耳朵聽。
回帳包用飯,青稞面里有阿娘埋的荷包蛋,她才用筷子挑了挑,蕭孑果然拄着長棍進來了。清偉身型散發着冷冽勢場,坐在蕪姜身邊:「我的呢?」
入夜涼風從門外吹來做客,將他寬大的衣擺吹得簌簌舞動。
蕪姜低頭一看,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把長褲穿上……真是可惡吶,就會趁着阿耶阿娘不在時對她耍流氓。
蕪姜說:「那天那個人在榷場上指認我,差點兒就被他逮住了。他是誰?你惹了他什麼,要被他窮追不捨成這樣?」
那天那個人?蕭孑凝着蕪姜微微輕顫的眼睫兒,默了一默,才明白說的是慕容煜。
慕容煜的母妃是梁國公主的家奴,被梁皇封了個郡主遠嫁北方逖國。五歲時隨逖國主入中原,梁公主見他美貌,把他留在中原住了兩年。
但那傢伙幼時男女不分,自在醒塵寺里看見了蕭孑,便整日個纏着他「哥哥哥哥」叫不停。那日從後面抱住蕭孑想要親,被蕭孑一用力甩去了池子裏,這些年便對他咬牙切齒不忘,甚麼事都專與他作對。
不由蹙起眉宇,冷言道:「是個瘸子,我欠他一條腿。你這樣回來,可有被他嗅出什麼風聲嚒?」
&有。」蕪姜低頭吹着麵湯的熱氣,很顯然對他的回答不滿意。
一路騎馬把玉佩晃出來,這會兒潤光幽幽地吊在胸口上,他睇一眼,怎麼看的方向竟不對,發現她其實不止一個小梨兒大,那曲線起伏得竟也有豐-腴的雛形。
蕭孑有些懊惱自己的走心,但既然說實話不肯信那隻好繼續騙了,便勾着嘴角道:「是個貴族家的公子,你身上那條玉是他隨身的寶貝,被我偷去,原預備當做回大梁的盤纏。」
蕪姜低頭看,早先其實也甚奇怪,一個衣裳殘破的奴隸,怎麼會有這樣質地的寶貝,這會兒倒是說得通了。
但見蕭孑眼底一抹熾光,像恨不得把玉佩吞回去——這也是她預備做為盤纏的呢,便小心往領口一藏,將面前的布袋推過去:「吶,這些都是給你買的……不穿褲子的無賴,下次再撒謊搪塞我要你好看。」
蕭孑把布袋打開,壘成一摞的幾包藥材,底下是一塊素白的里布與兩塊靛青的粗布,不由凝了蕪姜一眼。
她抿着珠珠的小紅唇,小臉蛋被麵湯的蒸汽熏得粉撲撲的……這會兒看起來倒不那麼可惡了。
傻傻的可愛。
蕭孑便抓了袋子站起來,居高臨下道:「化了多少銀子記在我帳上,日後我統共還你。」說着把長棍一支,晃着肩膀便往門外走。
——能還得起才怪,她根本就不準備讓他有機會賺到銀子。
——但他其實也根本就沒想還。
那油燈昏黃朦朧,兩個人隔着半舊木門相看一眼,他一個轉身,她一個低頭,又互相不理睬。
阿耶阿娘在柵欄旁看,不由對視好笑。
阿娘嗔阿爹:「我說姑娘制小伙有一套吧,這才剛開始吶,看日後多少服服帖帖。」
阿耶扎着木拐,依舊少許愁容散不開:「好是好,就是對拓烈小子交代不了,怕是小兩個要翻臉成仇家。」
阿娘拍他肩上飛蛾:「你儘管怪我們姑娘,可知妲安郡主來找過她嚒?頭人認定了拓烈接班,又怎麼會讓他輕而易舉娶別的女人?姜兒這孩子嘴上不說,心底里卻是好強的,你就由着她去吧。」
曉得夫妻倆清貧身微,無力為姑娘爭取甚麼。阿耶嘆了口氣,便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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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姜暗地裏和阿娘解釋,說自己沒有被蕭孑那樣「欺負」,但每次阿娘只是彎着眉毛兒笑。蕪姜也不曉得阿娘信了沒信,但是阿耶對蕭孑的態度卻漸漸暖和了起來。阿耶給蕭孑找了個接骨的大夫,許是戰場上廝殺的男子自愈能力都強,不幾天蕭孑右膝的淤腫很快就褪下去,可以拄着拐杖順暢走路了。
蕪姜便逼着蕭孑每日跟着自己去放羊。
別雁坡是大漠裏一片肥沃的草場,秋天草地漸漸枯黃,羊兒也閒了,人也閒。
逖國與梁國一直僵持,沒有蕭將軍到底叛沒叛國的確切消息,仗也不知道打不打。北邊的匈奴人一到秋冬就猖獗,附近幾個部落都開始自我防衛,郝鄔族首領見附庸的兩個大國都無靠,只得叫各家各戶捐資削箭也籌備起來。蕪姜因為家裏窮,阿耶腰又不好,便利用放羊的光景戳長繩。
一百隻羊是蕪姜家的全部財產,蕪姜叫蕭孑看好羊,但只要阿耶阿娘不在,蕭孑就不肯好好聽她。每日只枕着他的拐杖,清岧岧的身影躺在草地上沉思。只有當不遠處傳來「霍霍」的操練聲,那雙冷長的鳳眸里才會聚起光。
傍晚大漠蒼茫的天際下,幾百個人的騎兵衛隊發出嘹亮的口號,那是拓烈在訓練着他的兵馬。
妲安的阿爸給青年們配了統一的騎裝,拓烈的是一套更威風的鎧甲,那刺亮金屬將他八尺余的身高襯托得寬偉挺拔,使他看上去帥氣得像變了個人。他操練得很認真,每一回都吸引着少女們圍在邊上看。
聽鄰居小毛頭說,拓烈那天下午回去後頭一回沾了酒,卸了才修好的屋頂,酩酊大醉地縱馬闖進大漠的深處。是妲安郡主叫侍衛帶着人,把他滿身斑駁地從狼群里救了回來。那之後拓烈就再也沒有進過蕪姜的院子。
妲安後來也沒有和蕪姜再面對面的遇見過,每次都能很巧妙的避開尷尬。她經常去找拓烈,還叫女僕們馱着粥水去操練場探班,青年們都很歡迎她。聽說妲安的阿爸也常常找拓烈過去議事,然後留他在帳包里一起用飯。
族裏的人們漸漸都知道蕪姜因為一個漢人的戰俘不要了拓烈,但是也沒有怪她,只是覺得惋惜。大家其實也都看出來,首領準備把拓烈招為女婿,再沒有比是個孤兒的拓烈更好的接班人了。但是因着拓烈的關係,不得不漸漸疏遠了蕪姜。
每一次蕪姜趕着羊群,和蕭孑一前一後地從操練場走過,大家的眼神便盯着她和蕭孑看,看清雋的蕭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看她的身段兒是否在男人的努力下豐腴出形狀。只有拓烈目不斜視,壯碩的身影背對着蕪姜,看不清面上陰影。
蕪姜依舊和大家打招呼,心裏其實有點兒小難過,她同時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好朋友。但是後來想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拓烈哪兒也不想去,他的志向只維繫在郝鄔族,而妲安的願望也只是做個尊貴的首領夫人,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好好地守護着族人壯大。
蕪姜也會感到很無聊,然後便去看蕭孑,他不說話的時候薄唇習慣輕抿着,鼻樑英挺,使他眼底的光影總是一幕幽幽。她每次看他的顏,都覺得想要探知他更多,卻又想不出來原因。但他的目光只聚在不遠處那邊的操練場上。
蕪姜猜他一定想起來曾經戰場上的輝煌,然後對比現在的消寂與落沒……這感覺應該像殺豬,殺過人的應該也和殺豬一樣有心癮,但一聽到打戰操練的聲音就骨頭裏痒痒。
每當這時候蕪姜就會抽他一鞭子:「喂,梁狗,你看起來很喜歡打戰嗎?你幾歲上的戰場,可有在軍營里混什麼官職?」
蕭孑一定會很用力地揪住她的鞭尾,然後瞪着冷長的鳳眸看過來。
他自然知道這小妞想聽的是什麼話,便把時間往後延,佯作鬱鬱寡歡道:「十五,小參軍一個,賺的還不如你賣羊糞多。」
蕪姜果然聽得小竊喜,呀,她就是喜歡看他落魄到底底,然後他便無處可去,就非她不可。她還要把他一切企圖跑掉的銳氣都磨平。
蕪姜說:「我猜也是,不然你們蕭將軍叛國,為什麼單把你撇下。不過就算你想跟去也沒辦法,你看起來這樣狼狽,他未必肯再收留你。你現在的命也是我的,去到哪兒我阿耶都會把你攆回來。」
蕭孑枕着腦袋不應。
今次逖國無故挑戰,到了邊塞卻又派七皇子主動求和。他帶兵前去談判,五千舊部連同自己糊裏糊塗全盤昏厥,醒來就被抓了俘虜。那個只以美色為榮的慕容煜可沒有這樣謀略,這其中來龍去脈一定有甚麼他不知道的貓膩。
但是這丫頭整日個寸步不離地黏着他,她的馬兒也不聽他的話,四周的族人亦對他冷漠芥蒂,讓他根本甚麼消息都打探不出來。
頭枕着草地,也不曉得是否風聲劇烈,怎生得隱隱只覺地心在震動。微闔起鳳眸望遠處眺,但見那西北面濃濃塵土飛揚,天空中大雁烏壓壓一片往這邊疾飛。
蕭孑不由皺起眉頭,看着不遠處操練的拓烈道:「你們郝鄔族就這麼些個支零散碎的騎兵衛嚒?」
蕪姜正想旁側敲擊他,探探他是否見過那個狗皇帝泡製的燕姬人干,見他眉宇凝重,不由跟着站起來看。
&可別小瞧他們,這些都是我們族裏最精悍的青年!」嘴上犟硬,卻見那遙遙處黑雲壓罩,有鳥兒驚惶撲騰。「咕呱——」蒼鷹在天際下發出淒澀的長啼,像要把什麼噩耗往這邊帶來。
不自禁攥住蕭孑的袖角:「子肅,你都看見了什麼?」
哼,這會兒肯叫他子肅了。
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依賴過的感覺,蕭孑冷蔑地睨了眼蕪姜拽在袖子上的小手,心底怎生又冒出那麼點兒可惡的小暖暖——
&一隻匈奴人的散隊正在往這邊過來,約莫千餘人,不想你那小情郎死的話,就去勸他們快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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