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蕪姜
淡淡晨曦透過小窗,在那泛黃的老銅鏡上把少女嬌顏打照,醒來的蕪姜貼着鏡面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怎生就覺得哪裏有不一樣。哦,她抿了抿唇兒才發現是唇兒腫了,紅潤潤的像染了妲安在榷場上買的胭脂。動一動肩膀也酸澀。
昨晚一大碗清酒喝下去,後來的事兒便記不太清,依稀好像草檐下蕭孑忽然把自己用力扣緊,好一會兒了才鬆開。當時心跳惶惶,氣兒都喘不上來,只記得他的目光好像一隻困餓的狼,像要把她一口吞吃掉。
&咻——」
院子裏傳來打拳的聲音,她往窗外看,看見那傢伙着一襲素白中衣,正在晨練他的太極八卦拳。秋末風涼,曉風把他的衣擺隨動作輕舞,那身量清健、墨發蹁躚,看上去唯美得就像是一張畫。似乎發現自己在看他,也冷悄悄地掃過來一眼,然後一個馬步跨出去,木着表情側轉了身子。
……哼,假模假樣很正經呢。
&肅。」蕪姜便走過去牽他的衣角,他不應,她又接着拽了拽:「項子肅,你幫我看看我的嘴兒好嗎,是不是腫起來了?」
蕪姜把嫣紅的小嘴唇撅起來,一定要叫蕭孑看。
她牽着他的衣角,他轉哪兒她就隨到哪兒,反正總在他的跟前,他鳳眸稍一抬就把她看見。千萬不要看,但她卻偏撅,偏叫他記起來努力想要忘記的美妙。那紅唇兒嬌滴,輪廓比早前豐-滿,竟是當真腫了……昨夜衝動之下竟然對她那般用力。
卻也不怪他,實在那唇兒咬下去,潤得像能化成一灘水兒;骨頭軟-嬌嬌地裹在懷裏,恨不得一把就將她揉碎。
……但他一個二十三歲的將軍,欺負了她一個十四歲的小美妞。
蕭孑冷顏應了句:「看起來是有點……許是昨夜被甚麼毒蟲爬過,你去塗點兒鹽水試試。」說着收起動作,準備往破草屋裏回去。
卻聽見身後她不肯走:「你是那條爬過她的毒蟲嗎?……那條毒蟲從前一定沒爬過別的女人,我連舌頭都被他爬疼了。」
蕪姜托着腮,蹙着眉頭說。
她的眼睛亮濯濯的,凝着他清逸的背影,少女的小心思可在臉上藏不住。
可惡,要他怎麼答?蕭孑就也學她一貫彆扭,假裝耳聾聽不見。
蕪姜氣餒極了,天曉得她剛才豁出去多少臉皮,才問得出口最後一句。
算了,她心底反正就覺得是他,不然按着他惡劣的秉性,此刻不是應該反駁甚至嘲弄一番嚒?
她可不記得昨夜是誰先「撩-撥」了誰,反正就認定他趁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然後靜悄悄地揩了油水。這人真是蔫兒壞。
但他從此都刻意不與她獨處了。哦,還忘了說,蕪姜第二天醒來,就發現院子裏多出來一個他的甚麼勞什子師弟。
那師弟十七歲光頭大胖子一個,身高七尺半余,身上衣裳破舊,看起來像反穿的袈裟。
蕪姜就懷疑子肅是不是也當過和尚,但子肅矢口否認,說不過是幼年在武當山拜師學藝的師兄弟罷。蕪姜看那胖子不吃素,到處翻箱倒櫃地找肉吃,想了想也只得作罷。
但他師兄弟兩個每天膩在一塊兒,完全沒有了她插足的餘地。用胖子的話說,他的師兄沒情沒義,倘若不跟緊點兒,早晚又被他甩掉。
蕪姜每次但要問起子肅那條「毒蟲」,子肅就當着胖子的面,勾着嘴角、鳳眸熠熠地凝着她看,總有辦法叫她不甘不願地岔開話題。蕪姜為此很是忿懣不已。
胖子說他叫戒食,然而蕪姜分明見他一天到晚都在她的廚灶上找吃的,他一頓要吃五六碗,一天抵得上全家人三天的口糧。長得又高又壯,給他扯布做衣裳還得多花幾文銀子。蕪姜過日子小氣,精打細算了一筆賬,就很想尋個藉口把戒食轟出去。
但戒食說他的命是他師哥撿的,他師哥的命又是蕪姜撿的,蕪姜既然負擔了他的師哥,就必須連帶着把他師哥的他也負擔起來。
比如這會兒,一睡醒就嚎着要討吃:「師哥——那小妞把肉都藏在哪兒?昨晚半夜我明明還找見,這會兒死活翻不出來!」
師哥、師哥,叫得這麼親-熱,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兩個膩。
阿耶阿娘一早去幫老褐家的母馬接生,院子裏沒別人。蕪姜兜着小圍裙,在茶色木桌子上扔下兩個青稞面窩窩,再擺大半碗清水。
&飯了——」
&來了來了!聲音真好聽吶~」戒食從櫃門裏伸出腦袋,風一般就刷到了飯桌旁。
看一眼,攥起拳頭量一量,眉頭頓時擰起來:「半個巴掌大,伙食一天比一天差,姑娘你要不要這么小氣?你這樣小氣我師哥他不會想娶你。」
蕭孑打完拳走過來,蕪姜給他遞了把棉巾,傲嬌嬌與他對視一眼,又扭過頭不理他:「我才不要他娶呢。我要出去了,我可不白養誰,沒有銀子拿回來的,吃完就給我去幹活。馬廄要打掃乾淨,羊圈裏的羊糞記得挑出來晾曬,再去河邊給我運幾桶水,回來把缸子倒滿了。」
戒食嚷了半天沒人理,早把師哥那一份也吃掉了:「那我都做了,我師哥他做什麼啊?他也沒往家裏拿錢!」
那十四少女白皙小臉蛋上寫着怨懣,蕭孑知道她心裏打着什么小九九兒……想和自己膩呢。但這死胖子拿真實身份要挾,但把他趕出去,他就敢把什麼都抖落出來。
蕭孑便擦了擦臉,只裝作聽不懂,淡淡道:「我先前給她拿回來一根蘿蔔參。」
當然暗指還有一小袋碎銀。
果然那小妞兒心虛,一跺腳就走掉了。
戒食看着蕪姜清條條的背影,那烏亮長發順在後腰上,風吹過便輕輕一拂一拂。怎麼明明還沒長開,就已經這樣漂亮……難怪師哥那天晚上趁她酒後,對她……
咳。空-即是澀,澀-即-是-空,那畫面太美出家人不敢回憶。戒食不由咋着舌道:「師哥,這妞她看起來好像記得那天晚上之事……我是說,你就一直不準備對她承認嚒?我看她很是中意你。」
蕭孑看到蕪姜腳步慢下來,猜她一定支着耳朵在聽。但他想起那個匈奴鬼戎血屠村寨的夜晚,她撲進他的懷裏,失聲叫的是「太子哥哥!」——她對他的戀慕,不過起源於對親情呵護的貪渴罷,而她自己尚不自知,以為那就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
更何況他根本就不可能去愛她。
便勾着嘴角冷顏道:「你是說那天晚上她主動送吻嚒?……可惜了是個黃毛小丫頭,太素。」
&噔咯噔——」
&看見她氣羞羞把長鞭子一揮,馬蹄聲這下才終於走遠了。
&嘖……好容易有個不怕死的心甘情願送上門,你不撲她,倒把她啃兩口就往外攆,真是暴殄天物!」戒食看着馬背上蕪姜蹁躚的嬌影,移不開眼神。手上也不知幾時多出來一串什麼,一邊說一邊捻啊捻。
蕭孑眼梢睇見,頓時容色一黯:「該死,這佛珠你從哪裏搜出來?」
戒食不曉得其間故事,自然撇嘴不解道:「床底下那個老鼠洞裏。師哥,你這樣瞞她做甚麼?」想了想又點頭:「……也是,蕭閻王這串佛珠誰人不曉得,趁她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不如先把她肚子搞大。回頭帶回中原給老爺交差,你的人生大事也算完成了!」說着曖昧擠眼發笑。
&刻給我藏回去。我說過,一次也不許在這個地方提及這些。」蕭孑斂起眉宇,語氣陰沉沉的,又問戒食是如何從慕容煜的手下逃脫,可有被他嗅到甚麼蹤跡?
戒食自然不敢說自己是從榷場上偷跑,這一個月里被慕容煜追得東躲西藏,否則這個沒人味的傢伙,大約立馬就會把他一脖子扭斷。
醞釀了一口氣,面不改色道:「怪我太能吃,那七皇子見養不起我,壓着我做人質又沒什麼用,就把我放了。師哥你真是沒情義,你一個人在這裏抱美人享清福,可知我被慕容煜那隻妖孽煽得牙板都快要歪了,這半個月我是撿菜梗、打野食,差點兒就沒餓死在路上……」
蕭孑想起這廝當夜手上提溜的半隻死耗子,不耐煩地打斷話題:「可有聽說我叛國或是被抓做俘虜的消息嚒?梁國那邊,皇上可有放出甚麼話來?」
戒食猛搖頭:「消息都是先前在互市上聽到的,這二十多天我可沒敢在人前冒頭。有人說你被慕容煜俘虜了,又有人說是因為梁皇對你心存芥蒂、不重用你,逼得你處心積慮叛國。但這些都是流言,朝廷倒是沒有甚麼動靜。」
心存芥蒂……處心積慮叛國……呵,這風聲一面倒,倒是有些奇怪,怎麼就無人猜度是皇帝處心積慮想要滅掉自己?
蕭孑也被這一瞬而過的想法愕了一愕,到底還是不信那個一看到自己就阿諛戰兢的梁皇敢過河拆橋。只這會兒卻已猜穿了蕪姜的小心思,大抵是想先把他哄在寨子裏養熟了,之後好叫他帶她回中原。然而眼下的中原,尚不如這個小寨子叫她安全。
便把木桌上的清水彈了彈,冷聲道:「須得儘快去一趟雁門關,找張嵇探一探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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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姜牽着棗紅駿馬,沿着下坡路去找拓烈。聽說他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天三夜都沒出來,誰人也不肯見。阿娘便勸蕪姜前來開解,說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無緣在一起了也不要反目成仇。
其實蕪姜先前有想過單獨來找拓烈,然而妲安每天像防賊一樣地提防着她,蕪姜不想被妲安把自己說成「吃着碗裏的,看着鍋里的」,這才一直都沒有來。
拓烈的帳篷也在偏僻處,拐了幾道彎便來到他的院子裏。匈奴蠻人的掃蕩已經過去多日,但他的門前依然一片狼藉,破舊板門從裏面上了鎖,嚴嚴地阻隔着人群。
蕪姜叫了聲:「拓烈。」
沒人應,不一會兒傳來大狼狗烏雄「嗚嗚」的低喚。
烏雄是條忠心的狼狗,從來和主人不分不離。蕪姜便道:「拓烈,我知道你在裏面。」
&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妲安在一起了?我聽小聑犁說,你和妲安『好』了。拓烈,你既然和她『好』了,那你現在就已經是個真正的男人,是男人做了就要負責,你別縮在裏頭叫我看不起你。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沒有收下那隻豹子,但是拓烈你不懂,我不選擇你,並不是因為你不好。」
蕪姜說着看了看周圍,見附近清悄悄並無人影,便繼續道:「你不要告訴我阿耶阿娘,或許不久的以後我將要離開這裏。我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去了以後還能不能再回來,但是我必須要為我的母親去報仇……所以我需要一個熟悉中原的男人。就像子肅那樣,有謀略,有武藝,並且身無牽掛。而你是族人們未來的領袖,我不能這樣自私地把你帶離這裏。我也有曾問過你,你說並不願意踏足中原。你的人生在大漠,軌跡的不同,讓我們註定不能交-融成一條直線。」
&窣——」
帳篷里終於傳來輕微的響動,蕪姜便把懷裏的食盆放下來:「拓烈,我知道你一定就在裏頭聽。你一定也很自責打了敗仗,但是族裏的人們其實並沒有責怪你,他們知道你已經很盡力了,你依然是他們眼裏勇敢的英雄。或者如果你真覺得對不住死去的一百個兄弟,那麼你就站起來,用未來的行動去償還和保護他們的親人。我這就走了,後天是族裏的騎射比賽,希望能看到你也來參加。」
蕪姜說着,倒牽着韁繩催促馬兒離開。
昏暗潮濕的帳篷內,幾隻耗子窸窣窣竄來竄去。拓烈其實並沒有在喝酒,只是抱着胳膊無聲地躺在破床上發呆。他的袍子還是三天前那天晚上的,鞋靴也是,一切都沒有換下來。
夜宴那天晚上他數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壺酒,第二天清晨醒來只覺得腦袋鈍重,把什麼都忘記。微支了支身子,赫然看見臂彎里箍着妲安露白的豐腴肩膀,兩個人相偎着睡在荒草地上。他的手伸在妲安綺麗的綢緞里,把她裏面的灃滿無意識抓握着。
嚇得猛一下驚坐起來,然後聽見妲安嬌羞地把臉抵上他的胸膛:「拓烈哥哥,你昨晚上好兇……」
在情-愛放達的草場上,這本不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兒。然而主角是他與頭人的郡主,一切便顯得不一樣,所有人都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妲安在一起了。
但拓烈並不喜歡妲安,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妲安那種明艷、張揚、放肆的美麗。
聽見外面馬兒走遠的聲音,拓烈的灰心忽然被無邊放大。他頹廢地抓了一把手邊的塵土,像要把那天早上看到的點點滴滴鮮紅掩埋……一切從此再也回不了頭了。
拓烈嘶啞着嗓音道:「蕪姜……但是如果下輩子沒有這樣麻煩,我們還可以有機會做成夫妻嗎?」
蕪姜腳步一頓,不曉得為什麼心裏也說不出的酸酸的,便背着身子點了點頭:「嗯。拓烈,我在門口放了些吃的,你別讓它涼了。如果你依然是我阿耶阿娘眼裏最可靠的青年,是我心目中那個敢作敢當、永遠也不會倒下去的勇士拓烈,你就讓我看見你重新站出來。」
說完便打馬走掉。走了一段路再回頭,聽見那破舊木門「吱嘎」一聲打開一條縫,然後烏雄出來把食物叼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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