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冰床旁放了一張小榻,真的就在旁邊睡下了。
這感覺真奇怪。
他睡過高堂軟枕,睡過只有一扇門和一個窗戶的軟禁室,睡過洞穴,睡過荒野,也和屍體共處一處的待過,卻從來沒有和兩具陌生又熟悉的屍體這樣的躺着。
夜裏他睡不着,卻因放血太多有些發昏,用過吃食和湯藥躺在小榻上發呆,窗外的石榴樹被風吹的沙沙作響,似乎有鴟鴞在樹枝上叫,聲音在靜謐的夜裏聽得人不舒服。
他側過身子看那兩具屍體,聲音輕又輕的問:「你還在不在?」
多奇怪,他這個時候想起的竟是當初在半獸國的她,昏昏沉沉哭着的她,跟他說她疼的她。
她現在若是有知覺的醒着,一定也很疼。
「你一定恨極了我。」他輕聲道:「那就先不要離開,殺了我報仇再離開。」
多奇怪,他現在多奇怪。
他在心裏一遍一遍的想他為什麼這麼奇怪,最後找到理由,他還需要利用她,還需要她這個純陽幫他殺光舒家人,毀了這江山。
對,是這樣的。
從一開始他千方百計的想喚醒她,就是為了這個,現在也只是為了這個。
他蒙頭睡下,昏昏沉沉的做了個夢,夢到龍霸天站在榻邊看了他一會兒,扭頭朝門口走去……
他一激靈就醒了過來,窗外天光大亮,屋內死氣沉沉,他有些不安,坐起來看了看那屍體,捂着頭悶聲問:「你走了嗎?」
「殿下?」秀林在門外敲門。
「進來把。」秀林便推開門,端着洗漱用品和乾淨的衣服進來,雖然看過好幾次那兩具屍體,他進去時還是忍不住抽了口冷氣低下眼。
舒望蘇伸手用白布蓋住屍體,起身讓秀林服侍着洗漱,換衣服,問了府中情況,母妃用膳情況。
又吩咐秀林將早膳送過來。
秀林有些驚訝,「殿下要在這裏用膳?」和……兩具屍體一起?
舒望蘇點點頭。
秀林忍不住道:「殿下還是回正廳吃吧?」和兩具屍體一起吃飯不會……影響胃口?
「不必。」舒望蘇道,看秀林一臉古怪的表情,淡聲道:「我並不介意這些,死人比活人更安全。」冷聲笑了笑,「曾經我和一個死人共處一室一個多月,他在我床下爛掉,我也沒有如何。」
秀林一陣苦澀,身為純陰的難處他也體會過,但像三殿下這樣活的如履薄冰,這樣艱難……他聽多少次還是會心驚和心酸。
便點頭退下,不多會兒便親自將早膳送過來,服侍他用了,又將藥端過來,他看舒望蘇蒼白的臉色實在是不放心,便道:「要不要讓沈大夫開些補血養身子的?殿下這樣放血……」
「不必。」舒望蘇喝完藥,道:「你去請金姑娘再來一趟。」
他總是不安心,覺得她已經走了,就算他這樣寸步不離的守着,他也不安心。
秀林也不好再勸什麼,便應是退下。
他等人離開後,挽起袖子,將昨日包紮好的紗布解開,拿出匕首在那沒長好的傷口上輕輕一划,血便流了出來,他貼到那乾屍的唇上,感覺那血液流進她的口中,一大半流出來,一小半似乎流進了她的口中。
總是覺得不夠,便又劃了一道口子,感覺有些發暈才停下,坐在榻上將傷口一點點纏好。
便聽那金姑娘笑吟吟的站在了門口,「三殿下還是這麼好看,純陰之味可真夠濃的,要不是我嗅覺失靈我幾乎要把持不住了。」
她走進來,換了衫子,還是大紅的斗篷,看着小榻小聲的哇了一聲,「你昨晚就在這裏睡的?和連個屍體??」
舒望蘇沒答話,問道:「她還在嗎?」
金姑娘眨了眨眼看他,小聲嘟囔,「長的這麼好看,原來是個變︶態啊。」
舒望蘇無心與她廢話,便又問一次,「她還在嗎?」
「在在在。」金姑娘道:「還在睡着呢。」一指那屍體,「諾,就在這兒,一動不動的,也真奇怪,她為啥不去投胎反而一直睡啊?」
舒望蘇鬆了一口氣,「大概是太累了。」又道:「能不能麻煩金姑娘以後每日過來一趟幫我看看?我會派秀林去接你。」
金姑娘便眨巴着眼睛看他,「加錢。」
「自然。」
「好。」金姑娘笑得眉眼彎彎道:「最喜歡和美人打交道了。」
從那天起,秀林果然每天去金府接她一趟。
讓她驚訝的是,這三殿下居然當真每天和屍體同吃同睡,一睡就是四日,可真是有夠變︶態的。
更驚訝的是,他居然每日用自己的血餵養那乾屍,跟孵蛋一樣,寸步不離。
讓她不禁咂舌,她還沒見過養乾屍的,那還能養出個花兒啊?
秀林也很着急,他覺得三殿下如今有些走火入魔鑽牛角尖了,當初他要救藍夫人時也是這樣,所有大夫都說沒救了,他偏不信,帶着夫人千里迢迢的去找傳說中的沈大夫,在藥谷外一跪就是三天,硬生生把沈大夫打動,救了夫人,跟着他回府,當起了他們府中的私人?大夫。
他記得三殿下當時夫人精神情況很糟糕,發起瘋來見誰都撕咬,殿下就親自侍候着,守着,搞得滿身傷,卻是奇蹟一般讓夫人情緒穩定了下來,這些年虧他照料着,夫人已經越來越好了。
他好像從來不會絕望,不懂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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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終是不能長久的待在這裏,朝中局勢動盪,聖上龍體抱恙,他在這裏躲了五日,終於還是匆匆入宮幫襯着料理太子的後事。
但他總是會在夜裏趕回來,放上一小碗的血餵給乾屍,問過金姑娘魂魄的情況再匆匆回宮。
這樣來來回回十多天,那屍體還是屍體,沉睡的還在沉睡,他以為不會出什麼岔子,太子下葬入陵那日實在是忙的脫不開身回來,一直忙到天快亮,他才稍微得空,放了一小壺的血交給秀林帶回去餵乾屍。
哪知秀林走後沒多久,又匆匆忙忙的回來,說,乾屍出問題了。
他腦袋發暈,當即假借抱恙,跟着秀林速速回府,幾乎腳步不停的奔去冰室,一面讓秀林找金姑娘來。
秀林答已經去找了。
他推開門進去,到冰床前就看到乾屍的眼皮脫落了,整個深陷的眼窩,蓋在眼窩上的那一塊皮全部掉了,輕飄飄的蓋着。
秀林不敢動,才去找得他。
他站在冰床前,盯着那塊眼皮努力的平復呼吸,慢慢的伸手去掀開那脫落的眼皮——
輕輕的一碰,那眼皮便帶着睫毛掉了下來,他的一口氣也抽了出來。
他原是怕那眼皮之下會露出空洞的骷髏,卻沒想到脫落的干皮之下是粉紅的,極嫩極新的皮膚,像初生嬰兒一般的,活着的皮膚,連那睫毛也烏黑黑的新長了出來。
他忙去看另一隻眼睛,剛一掀開,那嫩紅的眼皮之下忽然動了動,睜開了。
一雙暗金的,清清明明,淡淡生光的眸子看住了他。
他的心在猛然之間突地顫了一下。
她……醒了?
門外一抹紅色身影被秀林拉着疾步奔進來,哐的撞開門,氣喘吁吁的道:「怎……怎麼了?」
舒望蘇盯着那雙暗金的眼睛不敢說話,金姑娘卻是吃驚的抽了一口冷氣兒,「這……這乾屍真被你養活了??」
太詭異了……太詭異了,那乾巴巴都要龜裂開的骷髏干臉上,居然長出了一雙金色的,眼睛。
舒望蘇像是忘了怎麼說話,始終盯着那眼睛,勉強的動了動喉結問:「她的魂魄俯身在了這具乾屍里嗎?」
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佔了她的身子?
金姑娘忙在這四周看了一圈,再三的確認才道:「那具沉睡的魂魄確實不見了,好像是在那乾屍里了。」
「好像?」舒望蘇慢慢的呼吸,道:「要確認,我要準確的回答,是不是她?」
金姑娘往前走了走,看了看,撓頭道:「她現在已經俯身重生在這具乾屍里,不是魂兒了,我怎麼看嘛。」又問:「她原先叫什麼名字?我叫叫看。」
「龍霸天。」舒望蘇道。
「好霸氣的名字……」金姑娘吞了吞口水,湊過去,小心的叫道:「龍霸天是你嗎?」
那雙金色的眼睛毫無反應。
舒望蘇心裏一空,難道……不是她?是別的魂魄重生在了她的身體裏?
「龍霸天姑娘?」她又叫,還是毫無反應。
舒望蘇有些慌了,低頭開口叫道:「夜真,是你嗎?」
那雙金色的眸子看着他,一眨也不眨,忽然瞳孔一收縮,榻上的乾屍劇烈的掙紮起來,那乾枯的皮膚,腐朽的骨頭,咯咯的一陣作響,嚇了金姑娘一跳,忙後退。
舒望蘇也一驚,想按住她,卻又怕傷到她脆弱的干皮,手足無措的急道:「夜真?龍霸天?是你對不對?」
她劇烈的掙扎,幾乎要從冰床上翻下,舒望蘇忙扶住她,她卻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乾裂,野獸一般的怒叫。
那臉上的干皮一塊塊的被抖落,露出嫩紅的皮膚,那乾枯的嘴唇像脫殼一般的整個脫落,舒望蘇慌忙去扶住她那掉落的干嘴唇,她忽然張口,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那干皮掉落,之下是粉紅的唇,和一排白生生的牙齒。
「殿下!」秀林要來阻攔。
舒望蘇抬手止住他,低頭看着那一半干皮,一半新生的,奇異的臉,她狠狠的咬着他的腕子,正在拼命的吸允着他的血。
她像是一隻待哺的小獸,一口一口的吞咽着他的血……
「龍霸天,是你嗎?」他顫巍巍的問,「你醒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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