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輕涵對着我面帶驚愕的樣子,反倒淡淡的笑了:「怎麼了?」
我想他不會明白,任何人都不會明白,我窮究關於母親的那些往事,哪怕找到的只是一點點的線索頭緒,都會令我如獲至寶。
不過——
抬頭看着他淡淡的眼瞳,我還是努力平復了自己的情緒,微笑着說道:「你還記得我娘跟你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他笑道:「嬸娘說的話,都很有趣,也很有道理。」
「那,你記得我娘還跟你說過些什麼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有意的看了我一眼,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也沒什麼,只是,有點想她了。」
「……」
「時間過得越久,對她的記憶就越模糊,所以我想問所有見過她的人,關於她的那些事,不然,我怕我會慢慢忘記她。」
顏輕涵沉默的看着我,過了一會兒,突然一笑:「你至少,還有可以忘記的。」
「……」
「我連能忘記的,都沒有。」
「……」
「我連她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抬起頭來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淡淡的笑容,忽的一陣風吹進靈堂,那些白幡都在空中獵獵飛揚起來,而我也驀地感到了一陣寒意,瑟縮了一下。
他又看向我,笑了一下:「也許有一天,她真的進入我的夢中。我也不會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吧。」
我知道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是非常痛苦的。
應該說這些年來,他一定都在這種痛苦裏生活着,可是此刻他的臉上,卻是淡淡的笑容,連一絲痛苦的表情都沒有。
看來,他已經太好的學會掩飾自己的感情了。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不由的一陣酸澀。輕輕道:「嬸娘她,也不想這樣的。」
顏輕塵看了我一眼。
「她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夠陪在你身邊,陪着你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然後再看着你長大成人。你每一次病痛的時候,她也一定希望自己能夠代替你。」
聽了我的話。顏輕塵似也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道:「是啊,我相信一個母親,一定會有這樣的期盼。」
「……」
「她沒有錯,她只是——無力再承受而已。」
「……」
我看着他蒼白的臉龐,突然覺得自己也有些啞然無言了。
聽了他的這些話。我也明白,他必然已經知道當年發生的那些事。也知道他的母親,那個原本平凡無奇的浣紗女,是如何跟她的未婚夫分離,然後嫁入顏家的。
這一切,或許在很多女孩子心裏都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好故事,值得她們歌頌羨慕,甚至作為人生的範本。但當這個故事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是幸福美滿。還是心酸不甘,也許只有身處其中者才會明白各種滋味了。
別人給的,未必是她想要的。
否則,她又怎麼會在這樣的繁華奢靡之地,因為一場生育而香消玉殞?
這時,他又悶悶的道:「我想嬸娘,大概也是一樣的吧?」
「……」我抬起頭來看向他,他平靜的說道:「我知道,在你離開西川之後,她就過世了。」
「……」
「她雖然很痛苦,但,也終於算是解脫了吧。」
痛苦?
這兩個字倒像是扎了我一下,我沉默着,半晌才慢慢說道:「其實我覺得,我娘未必很痛苦。」
「她不痛苦?」顏輕涵看着我,忽的一笑:「哪個女人有了她那樣的經歷會不痛苦?在經歷了那一切之後,她原本應該是顏家的夫人,可現在,卻連一個供奉靈位的地方都沒有。」
他淺淺的眼瞳中仿佛燃氣了一簇火焰,灼灼的看着我:「你真的覺得,嬸娘不痛苦?」
「……」
我想了想,對上了他的目光,平靜的道:「痛不痛苦,也許我看不出來。」
「……」
「但我知道,她沒有恨。」
顏輕涵驀地一顫。
那一瞬間,他眼中的火焰撲的一聲熄滅了,慢慢恢復了平靜和之前的清冷,甚至連他緊繃的身體都放鬆了下來,但立刻,他捂着嘴咳嗽了起來。
原本候在外面的那些僕人立刻走進來,給他順氣的順氣,奉藥的奉藥。
我倒被這些人慢慢的擠到了一邊。
等到那一群人亂糟糟的忙完,將他扶到一邊的圈椅里座下,他的氣息已經微弱似遊絲一般,單薄的胸膛不停的起伏着,好像風中殘燭。
但總算,臉色恢復了一些紅。
我站在旁邊看着,他這個時候才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像是抱歉的笑了一下:「見笑了。」
我搖了搖頭。
「你的身體這麼差,還是不要守了,去休息吧。」
「不,已經是最後一夜了,我要守。」
「可你這樣——」
「你放心,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倒是你——」他看了我一眼,眼角又往門外瞟了一眼,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你該回去休息了。你的丈夫已經來看了好一會兒了。」
「……?」
我愕然,轉頭一看,果然看見裴元修遠遠的站在靈堂外,正平靜的望着我們。
我連忙走了出去:「你怎麼來了?」
「我看你這麼晚了還沒回來,過來看看你。」
「那怎麼不進來。」
「看你們聊得那麼投機,不想打擾你們。」
他微笑着,靈堂里搖曳的燭火映照在他的臉上。也許是因為他的面色紅潤的關係,反倒更顯得溫暖起來。我忍不住伸手去握着他的兩隻手,卻發現他的指尖還是有些泛涼。
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我忍不住嗔道:「你也真是的。」
他笑了笑,也不辯駁,只看了靈堂里那亂糟糟的人群一眼,又看向我:「你還要守靈嗎?」
我也看了裏面一眼,顏輕涵對着我淡淡一笑,擺了一下手,我便回頭道:「不守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好。」
他微笑着,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又回頭看了一眼,便乖乖的被他牽着回去了。
回到我們的房間時,這裏面只留了小小的燭火,將這個房間映照得晦暗難明。我走到另一頭的小床邊。只見離兒兩隻手捂着胸口,睡得漸漸有些不安穩起來,眉頭皺得緊緊的,便輕輕的將她的兩隻手拿開放到被子裏,再小心的將被子往上拉了一點,蓋住她的胸口。
裴元修走過來環着我的腰。將下巴磕在我的肩上,低頭看了離兒一會兒。才笑道:「原來她換牙了。」
「嗯。」
「難怪她白天那個樣子。」
我側過臉去,輕輕道:「不要提這件事,她可難過了。」
「為什麼?」
「……」我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也沒什麼。」
裴元修看了我一會兒,也沒有多問,只微笑着用鼻尖摩挲了一下我的耳畔,碎發被他撩撥得有些酥|癢。我忍不住縮了一下,就聽見他道:「去休息了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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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都起得很早,離兒把自己蒙在被子裏耍賴,最後也不情不願的被我拉了起來,漱口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
不過,原本大家的興致也都不高。
因為今天,是正覺的骨灰在顏家供奉的最後一天。
一大早,就已經聽見了內宅里那些侍從婢女們走來走去急匆匆的腳步聲,我們出了內宅往靈堂走,遠遠的就聽見了許多僧人在那裏低誦往生咒。
我正牽着離兒往那邊走,可眼角卻看到另一邊的一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駐足一看,卻是顏老夫人,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長袍,一隻手拄着蟠龍杖,一隻手扶着欄杆,正看着千秋湖中的湖心小築發呆。
我想了想,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走了過去。
而她聽見我的腳步聲,也回過頭來。
似乎沒有調整好情緒,當她回頭的時候,我依稀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還未來得及褪去的笑意,但看到我們的一瞬間,那笑意消失無蹤了。
「是你?」她一看到我,臉上立刻露出了厭惡的神情,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神也變得倨傲起來,加上看到我身邊的離兒,眉頭皺得更緊了。離兒原本就有些畏懼她,對上她這樣冰冷的老婦人,更瑟縮的往我的身後躲了一下。
顏老夫人立刻冷冷道:「你教的好女兒,一天到晚瘋瘋顛顛,跟男人沒個忌諱,見到長輩也不知行禮!」
我想了想,拍拍離兒的肩膀:「去,給外祖母行禮。」
離兒些怯怯的,但被我這麼說了,還是乖乖的走上前去,向顏老夫人行了個禮。
她的臉色沒有絲毫緩和,只冷冷的看着離兒道:「就算沒有及笄,你身上也流着顏家的血,不要出去瘋瘋癲癲的,讓人看不起顏家的女人!」
離兒轉身跑到我身後,抓着我的衣袖不說話了。
我回頭,見裴元修離了幾步不遠不近的站着,倒也沒有要插進來說話的意思,便點點頭,對他輕輕道:「你先帶離兒過去。」
「你呢?」
我沒說話,只把離兒的小手交給他,裴元修倒也沒有再多問,牽着離兒的手便往靈堂那邊走去。
這裏,就只留下了我和薛芊兩個人。
朝陽的光慢慢的從圍欄下方移了上來,照亮了我們兩個人的眼睛,也越發清晰的勾勒出她的輪廓,不知為什麼,以前小時候總是覺得她那麼高大,那麼可怖。可現在和她這樣單獨相對,之前的恐懼都已經消失殆盡,甚至也覺得,她並沒有那麼高大,那麼可怖了。
她只是一個瘦弱的,可憐的女人而已。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目光中那一絲柔軟的憐憫,顏老夫人立刻皺緊了眉頭:「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哼,我跟你這個不肖女有什麼好說的!」
說完。她拄着蟠龍杖便轉身要走。
我卻不知為什麼,甚至不知那裏來的膽量,又幾步走上前,在她身邊說道:「我覺得你沒有那麼討厭我。」
「……」
「也沒有那麼討厭我的女兒。」
「……」
蟠龍杖頓在地上的聲音越來越重,砰砰砰的,好像重重的錘擊在人的心上。可即使這樣的聲音,也掩飾不了她越來越沉重的呼吸,到了最後,她像是有些呼吸不動了,也走不動了,停下來看着我。
「你說什麼?!」
看着她急劇起伏的胸膛。我想了想,又緩和了一點口氣:「至少。你並不討厭我的女兒,對嗎?」
「……」
她呼哧呼哧的喘了幾聲,突然冷笑了起來:「怎麼,你是嫌我罵她罵得不夠?」
我還是平靜的看着她:「你若不罵她,才是討厭她。」
「……」
「她在飯桌上纏着劉大人,原本也是不對的,只是我們都覺得她太小。不忍心,也不急於管得太嚴;她喜歡到處去玩。和人之間太沒有忌諱,也的確是一件讓我很頭疼的事,只是她從小就不在我的身邊,有些毛病要管,我沒有辦法讓她一朝一夕的轉變過來,只能徐徐圖之。」
我輕輕的說道:「你肯管教她,我很感激你。」
薛芊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像整個人都亂了,半晌,她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往回走。
我站在原地,一時也沒動。
可她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慢慢的轉過身來看着我,臉上浮起了憤憤的冷笑,道:「你以為我真是在幫你管教她?」
「……」
「我只是在管教顏家的外孫女而已,免得讓她出去丟人現眼,丟了我們顏家,丟了你爹的臉!」
「……」
「我更怕的,是她像你,像你娘,將來不守婦道!」
我的眉頭立刻擰緊了:「你說什麼?!」
我娘不守婦道?
這時,薛芊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攻擊我的弱點,索性回過身來,慢慢的走到我面前,冷笑道:「你以為你娘真的那麼完美,那麼無辜?她嫁給你爹,不管她樂不樂意,嫁了就該安分些。可她卻一直不安分,跟傅八岱牽扯不清,還有那個窮書生,哼,拖兒帶女的還來參加什麼博學大會,你娘還私下跟他見面。是她不守婦道!」
拖兒帶女?
我的心裏咯噔了一下:「你說的是,劉世舟?」
她一愣:「你,你知道那個人?」
我的呼吸不由的也亂了一下,但還是立刻說道:「我知道他是個什麼人,的確是個窮書生,但沒你說得那麼不堪。他跟我娘之間,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是我娘看他貧苦,所以資助了他一些銀兩而已,不是你說的那些骯髒事。」
「是嗎?」
她咬着牙冷笑着:「就算這些不是,那你娘經常去私會的那個野男人,又算什麼?」
野男人?!
這三個字狠狠的扎在我的心裏,我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聲音都變了:「你胡說!」
「我胡說?哼!」
薛芊冷笑道:「這種事,她做娘的大概也不好意思讓自己的女兒知道,連牧之都羞於提起。不過今天你說起來了,我倒也不怕告訴你。」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她以為她自己做事很隱蔽?可紙包不住火,如果她做事光明正大,恪守婦道,也不用偷偷的跑出去私會,還讓那個野男人帶着面具來來去去的,那麼怕人看見,為什麼要做這麼下賤的事?」
我的心突地一跳。
「你說什麼?!」(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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