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一百二十一章:我劍彈兮——歌(五)

    「莊子更有言,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以性命從黑甲刀盾處破開豁口,夢蝶生又再一聲長喝,才如大醉一場般酣然倒地。

    他的袍澤,能聽懂這一聲絕命長喝。

    薪木將盡,若星火能傳,則傳說不盡。

    怒攻展開,若連綿不絕,孤軍亦能深入。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十幾名白帛纏頭,麻衣緇鞋,裝束與別家儒生大異的男子箭步齊揚,從夢蝶生攻開的豁口處闖進。

    百家諸學中大多門派是以淳淳良言感化為上,但在諸子學派中,一直有一家被視為異類的存在,因為這家學派子弟的做派,在中原史上為溫淳學子另添了極具烈性的一面,而這一門教義最激烈,求道最血腥的學派,正是墨家子弟。

    這十幾名墨家子弟一出動,便是又一輪只進不退的連攻,十幾次呼吸間,這些墨家子弟都已負傷多處,可正是這一身傷勢,反讓這些墨家子弟詮釋出狠戰的酷厲。

    「墨子令;兼愛!非攻!」一聲聲短促的冷喝中,墨家子弟跟隨着此代墨家巨子禽越嶺,主動往重圍中深陷進去。

    「明鬼!」兩名墨家子弟被一排長槍洞穿胸腹,臨死之前,兩人頂着胸腹內的長槍,在幾名黑甲軍驚恐的面容中,又往前移上一步。

    「尚賢!」又兩名墨家子弟搶上,在黑甲軍急慌慌想合圍前,兩人背脊相抵,硬是用自己的身軀撐出一處豁口。

    「非命!」餘下的墨家子弟衝到同門剛咽停氣息的身軀旁,齊齊站定,面對黑甲軍一排排一片片無法招架的槍刺刀砍,這幾名墨家子弟還以更無法招架的拼死一擊,他們直排成一列,沖在前方的墨家子弟任左右兩邊鋼刀砍來,長槍刺來,完全無視自己的血肉身軀,只管出劍刺殺擋在面前的黑甲軍,當先者倒下,他身後的墨家子弟立即從同門的屍體上跨過,繼續挺進,就憑這以一人直入千軍的氣勢,這一列墨家子弟連續衝上前十幾步。

    「天志!」當墨門子弟全部倒下時,墨門巨子禽越嶺從同門的屍體上一步步跨過,在一劍刺穿又一名黑甲軍的咽喉時,他按劍直立,用劍尖刺穿自己的足背,讓自己傷痕遍佈,卻能至死不倒的身軀,謳歌出墨家千百年來最剛烈的精神,「墨家死士,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血流如河處,蹈死地而不止的腳步不曾有瞬息停下。

    「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衛道之死士,豈墨家而獨有——」韓非子門生韓明生一臉恬靜的從墨家死士身邊邁過,出劍,出劍,再出劍,仿效着已捐軀的每一名袍澤,在血盡力竭前,他也不會停下一步步去前的步履,更要用口中長歌為這百家衛道,再添一聲爭鳴:「韓非子道,恬淡有趨舍之義,故立尺材於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溪——」

    「還有八十七步!」縱橫學士張蘇劍指前方,喝出與拓拔戰相隔步數,而為突破這一百餘步所付出的代價,他已不再為之悲狂,只視其為無非先後的淡然。

    雜家門士衍復生也向前方點指大笑,「不遠矣,敵酋膽寒乎?」

    笑聲中,衍復生為張蘇擋開兩柄斜刺里捅來的長槍,右臂卻被一名黑甲軍揮刀砍中,這一刀深砍入骨,他臂上頓時鮮血橫流,衍復生冷喝一聲,撥開要為他報仇的張蘇,先將那名黑甲軍一劍刺倒,這才換劍於左手,再度大喝:「列位,八十餘步,可以命填就,可以屍橫至!」

    只隔八十餘步,拓拔戰能清楚的聽見嘲諷,他不為所動的端坐在馬背上,冷哼道:「儒生癲狂!」他相信,橫衝都再勇猛,也過不了他面前最後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因為就在他身前,艷甲飛將橫槍立馬,秋意濃沒有去看高歌而進的百家儒生,他的雙眼,只盯着那杆直立地面的長槍,長槍之前,是他還報故人的情意,長槍之後,則是他不容人逾越一步的雷池,若有人踏過長槍,便要會一會他的修羅槍。

    僅剩的儒生都已走到最前方,在把黑甲軍那兩百步重重嚴防突破到只剩這八十餘步時,這一支作奇兵出擊的兩千名僧道俗儒損失慘重,而為確保眾儒生能心無旁騖的突進衝殺,在後掩護的僧道俗付出的代價也極慘烈,尤其當身後尾追的人是澹臺麒烈這名黑甲上將。

    此時,以火衲子為首的其餘僧道俗只剩餘兩百餘人,而僅存百家儒生的也只有幾十人,陰陽學士鄒五行轉過頭,向火衲子和其餘那兩百多名僧道俗笑了笑,「世人只道儒生無用,既手無縛雞之力,又只通舞文弄墨,不過今日之後,世人總該對我輩儒生有些刮目相看了。」

    火衲子用禪杖撐着地,也向鄒五行一笑,「老衲更希望,今日之後,世人是對我們中原人刮目相看。」說話時,火衲子連喘出幾口粗氣,在這等殘酷的拼殺中,連累極喘氣都成奢侈之事。

    「還是大師的說話更勝一籌。」鄒五行失笑,「看來我真該再去多讀幾年書,不過那要是下輩子的事了!」

    「是啊。」火衲子抓緊時機,向這些浴血滿身,即將步入死地,但仍朝氣蓬勃的年輕後輩點點頭,實在是有太多的別言要說,但話到嘴邊,卻只有一句,「下輩子,我們中原人都要活在太平世道!」

    「太平中原!只此四字,就算是南柯一夢,也足已使我輩為此舍卻皮囊了。」鄒五行向前方一指,「剩下的路,我們會盡力往前,可如果我們這些讀書人的屍體無法橫就出這八十七步路,那就要仰仗大師了。」


    「一定。」火衲子向他鄭重點頭,「生死無非先後爾,這剩下的路,我橫衝都今日必能走至。」

    「好,既無非先後,那我等就先走一步了。」幾十名百家儒生齊步出列,幾十柄長劍斜指向前,陽光在劍刃上爍照出一輪耀眼的劍芒。

    「千里之行已跨過,區區數步又何足道哉?」荀子門人荀文衣雙手合握青銅古劍,向他的袍澤抱拳作禮,「孔孟再傳已慨然歌去,荀子後人焉可後於人?且容我先造次,為諸君開路!」

    這就是儒生的輕狂意氣了,在此血戰慘烈時,其倜儻從容依舊於兵戈中淋漓揮灑,荀文衣飄然行步,彈劍作歌:「可聽聞?荀子道,道雖邇,不行不至!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吾有辯士之舌鋒合六國,吾有烈士之劍鋒敵暴虐,以不復其常為進——」縱橫學士張蘇亦舉步,他和荀文衣一前一後,直到兩人的飄然身影沒頂於如潮黑甲中,尤能聽見,這位縱橫學士的悠悠清歌:「縱橫計不成,慷慨志尤存——」

    陰陽學士鄒五行從地上拾起另一柄青銅長劍,已有許多儒生倒下,也分不清,這柄長劍是哪一家儒生在力戰身網後遺落,但這已無所謂,鄒五行雙手雙劍,舞開一片劍輪,緊邁幾步,追在袍澤身後,大笑大歌:「眾勝寡,金勝堅,剛勝柔,專勝散,實勝虛,以五行入五德,陰陽各有道——」

    「石可破也,不可奪其堅,丹可磨也,不可奪其赤!此為呂氏春秋道——」雜家門士衍復生再以單劍破開一條血路,餘下的儒生一齊長笑,「太平苦太短,盛世何所來,今有讀書郎,仗劍慨當歌,且效班超志——」

    於是,這一位位早已成名的儒生,遵循着各自的道義,以殺生求成仁,以捨生取其義,在彈劍長歌中,如赴盛宴般一起步入重圍,然後,只看見一道道卓爾身軀在血光中湮沒,卻不見一人停下飄然步履。

    若那些創下這百家學派的諸子先人在天有靈,看見他們的後人學士放下書卷,執起千百年就為衛道而存的古劍,沖入百萬黑甲之中,那些先人想必不會有一言怪責門下士如是離經叛道的狂舉,卻只會為此慨然,縱長笑於天地之間。

    「長槍手!我要更多的長槍手!」澹臺麒烈已喊得嗓子嘶啞,他的喝令在那一陣陣咆哮長歌中聲嘶力竭,也越來越覺得,把橫衝都一分為二,各個擊破的主意是自己這輩子最糟糕的一次失算。

    他已經不止一次大罵着抱怨,到底是誰在被誰兩頭夾擊了,他一步步追上去,就是想趕在前方防守被破開之前追上橫衝都,可他一路緊追下來,還是跟不停衝殺的橫衝都隔着幾十步路,唯一變的大概就是前方被一步步破開的防守。

    「長槍手,都給我上!他娘的到底要老子喊幾遍,不要等這幫瘋子沖近身對打,只管隔遠了用長槍一排排的亂刺,拖慢他們的進攻!」澹臺麒烈兩眼冒火的大罵:「擋在前面的黑甲小兔崽子們!老子一步步緊追,你們就一步步被橫衝都破開,散得比老子追得還要快?你們就給老子丟人吧!」

    澹臺麒烈實在是低估了橫衝都的瘋狂,從沒有一支軍隊在被截成兩斷後仍能激起如此旺盛的鬥志,幾名戰千軍一起出手,理因彈指可滅的橫衝都反拼出了一夫當關的勇猛,一名落單的甲士,就敢從後面向重圍中闖,前方那些僧道俗儒更是張揚,孤身一人也敢返身向他殺過來。

    澹臺麒烈一時要向前追擊,一時又要回頭堵截,真正是疲於奔命,兩千僧道俗儒被他殺死大半,可每殺死一名斷後的橫衝都,他心裏都只有中計的憤怒。

    另幾名戰千軍也是一樣的焦急,他們的進攻也很兇狠,每時每刻,都有橫衝都在圍殺中倒下,可這並非是勝果,因為這些橫衝都全是在存心捨身,以他們的性命為袍澤換取更多的時光。

    「弓弩手,都給我繞到前頭去!」澹臺麒烈被逼得發急,扯開嗓子向後方的魔手長弓木礫大喝:「木礫,快帶上你的冷箭游騎,繞到老大面前,別騎馬了,用跑的!」

    「好,我這就過去!」木礫和他的一千冷箭游騎在這人山人海的混戰當中,全無用武之地,聽得澹臺麒烈喝聲,一句都不問,急匆匆往前跑。

    「只剩七十步了!」澹臺麒烈抹着滿頭冷汗,向身邊一名黑甲軍下令,「給我盯緊了,等只剩三十步的時候,立刻告訴我!」

    「是。」那黑甲軍也追得夠累,向前方看了眼道:「將軍勿急,那些和尚道士死得只剩下不到兩百人了,應該闖不到主公面前,您看,我們前方的兄弟都在頑強相抗…」

    「頑強?」澹臺麒烈其實早已經罵人罵自己的罵得很累了,可他還是被這部下的話氣得火冒三丈,「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以寡敵眾的是橫衝都,身陷重圍的也是橫衝都,所以本該頑強相抗的應該是被打成垂死困獸的橫衝都,不是擁兵百萬的我們!不是重重包圍的黑甲!一百萬人被這幾千名橫衝都打得要頑強相抗?你他娘的今天才剛生出來啊?」

    那名黑甲軍被罵得發懵,結結巴巴問,「那…萬一真被橫衝都突破到三十步時,將軍您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是跟那幫瘋子比比到底誰更瘋了!」澹臺麒烈罵道:「如果橫衝都真逼近到離老大三十步,我還沒有能追上去,那我就只能讓木礫和弓弩手亂箭齊發,不管敵我,衝到老大面前的一律射殺,要滅這群瘋子,我也只剩這招了!」

    「什麼?」那黑甲軍嚇了一跳,「亂箭齊發,不分敵我一律射殺?」

    「你沒聽錯!」澹臺麒烈又罵了一句,「放心,老子這條命金貴,不會隨便扔!所以亂箭射過來的時候,我一定把你這頑強相抗的東西按在面前當擋箭牌!」

    那黑甲軍嚇得魂不附體,白着臉想躲開幾步,卻沒這膽量。

    「還沒弄明白嗎?」澹臺麒烈不再理他,沉着臉繼續緊追,口中低低道:「如果老大死了,天下在手,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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