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九十五章:黃土絕路(一)

    同一條古道,同樣疲憊的老弱傷殘,但羌人的行進已沒有了先前的憂慮驚怕,沒有人再提起分兵而行之事,也沒有放棄任何老弱族人,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堅持着往南而行,雖然不知道前方等着他們的會是什麼,也不知身後追兵何時殺到,卻有一事足可慶幸,在他們身後,正有着他們最尊敬的人在守護。

    馬蹄聲在後急急而響,塗里琛一把將肩上的孩子交給身邊族人,囑咐道:「別停下,繼續走。」他右手抽刀,左手將月歌拉至身後,冷冷回望,羌軍們也都各自戒備,但見遠處只有一匹奔馬急馳而來,馬上一名小孩正向他們拼命揮着手:「義父!我回來了!塔虎回來了!」小孩眼尖,一眼就看見他的義父如往常般守在隊列最後,他身邊還陪着溫柔的月姨。

    塗里琛見義子平安歸來,心頭狂喜,「是塔虎,你回來了!好!好!」

    塔虎早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兩父子互一打量,塔虎看見義父的滿身傷勢,眼眶一下泛紅,「義父,是遼狗子傷你的?

    塗里琛見義子毫髮無傷,心下更喜,哪顧着身上傷勢,攬着兒子連聲問:「你到底去了哪裏?可把義父擔心死了!」

    月歌知道塗里琛一直在擔心這兒子,如今塔虎無恙歸來,她也不打擾兩父子團聚,微笑着去牽馬,忽發現義子騎來的竟是遼**馬,月歌心中一動,忙問道:「塔虎,你遇見遼軍了?你怎麼逃出來的?」

    塔虎痛惜義父傷勢,一時倒忘了要緊事,聽月歌一問,忙說出了自己偷襲遼帥和又被智放回之事,一說完就拉着塗里琛的手道:「義父,遼軍一個時辰就要追來,您騎上這馬快走,我們再從族中選些精壯與您同行,你們一定要儘早逃出這兒,我和大家留下,找個地方伏擊遼軍,無論如何也要拖住他們!」

    或是巧合,或是羈絆,當一個人真心關心某人時,他一定會為之竭盡一切,為了保護此人,他也往往會忘了自身安危?

    而當兩個人都是真心為了同一人時,他們所想的也總會有相似,因為他們都只想着能讓此人遠離災難,只屬平安。

    誰能懂,這看似的犧牲並不荒唐,也許,能找到一個值得自己捨身相護的人,正是生命年華中最珍貴的一頁,只是,這世間,又有多少人懂得這份守護?

    聽到塔虎與月歌如出一轍的話,羌人們又驚訝又感動,大家看着這滿臉焦急的孩子,有人微微嘆氣,有人默默點頭。

    塗里琛似早料到兒子會這般說,他並未象方才般以斥責來反駁眾人,因為他知道這兒子的倔性,他輕拭去愛子臉龐上的汗污,微笑道:「孩子啊,你長大了,可以照顧義父了,還懂得保護義父先走,很好!不過義父很貪心,還想你一直都陪在義父身邊,和義父一起,和大家一起,好嗎?」

    塔虎先是一楞,不解的望着義父,可看着義父眼中象要承擔起一切的笑意,塔虎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原來這一路的擔憂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守在義父身邊,為義父多承擔那一點點傷痕,同樣勇敢的笑容也在孩子嘴角振現:「好!」

    一聲極輕的長嘆從月歌唇間流出,她已決意與心愛之人一起走完羌族最後也勢必是最壯烈的一次遷徙,可直到方才她心裏還有些可惜放棄了的兵分之計,但聽完塔虎的訴說,月歌已瞭然,無論羌族今日是否分兵要挾,智都不會放過他們。

    看着塗里琛與塔虎兩父子相逢的激動,想起遼國的那場內亂,月歌忽然明白了智為什麼會放塔虎回來,想必,在那冷酷少年的心裏,一直都在後悔當日未能從上京城內救出他的皇上吧?他今日肯放塔虎與義父相逢,應是對當日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不甘吧?又或許,這也是他對羌族的示威,以示這一戰的志在必得。

    平原一隅,萬名騎軍戎甲待發,白衣少年閉目長立,光陰流逝,寸寸隨風,掀動着少年白衣舞獵荒蕪,一個時辰終於過去。

    一名騎軍牽着主將坐騎來到少年面前,少年一拂長衫,翻身上馬,眼瞳中隱有流光閃現,凝視遠處,冷冷喝令:「追!」

    萬馬縱蹄聲剎時如密雨擊瓦,卷塵追南。

    輕騎馳騁,少年鞍上下令,他只下了一道令,「全軍急行,遇敵即戰!」

    騎軍聞令加鞭,縱馬急奔,沒有人奇怪,這位最擅用計謀破敵的主帥這一次為什麼只下了一道硬戰軍令,因為殘餘的羌人已不足一擊,雖然這些羌人有着讓他們震驚的頑強,可主帥方才的暫退已巧妙的迴避了這股銳氣,而在這一個時辰的逃亡中,疲憊和恐懼也必會將羌人們的血氣消磨殆盡。即便是多給了他們一個時辰來逃亡,可這些殘兵老弱又能在這曠野平原上逃往何處?

    輕騎一路風馳電掣,轉瞬返回今日清晨血戰之地,蒼茫四野,遍地屍首狼藉依舊。

    前路上,車輪足印曲折向南,騎軍未做片刻停留,如有默契般往前直追,又追出數里,但見塵土路上車輪壓痕仍是未絕,若海見此暗暗嘆息,打馬奔近主帥坐騎旁,輕輕道:「智王,原來羌人始終未棄輜重。」

    智面無表情,馬鞭揮甩愈急。


    若海苦笑,以智的謹慎又怎會未發現羌人未曾棄下輜重,可他卻忍不住要向主帥進這多餘之言,難道羌族的血性已讓他心裏也有些不忍?想到昨日出征前恨不能滅盡羌人的怒氣,若海苦笑着往左右看去,池長空這一路都是一聲不吭,可若海知道,這莽撞漢子方才看見一地羌人屍首時,分明是緊緊閉上了雙眼,而窟哥成賢,看着他臉上始終如一的冷峻神色,若海暗嘆一聲,在幽州諸將中,也只有他才能一絲不苟的執行的智所下的每一道軍令吧?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臨陣不亂,臨敵不豫的將才。

    若海心裏胡亂轉着念頭,騎軍又已追出數里,智忽然輕噫一聲,一帶韁繩,仔細看向沿路足跡。

    若海順着智的目光往地上一看,車印足跡依舊未斷,他知智絕不會無故生疑,可他卻看不出其中緣故。又見窟哥成賢也正在低頭察看地面痕跡,隨即似有所悟的一點頭,向智稟道:「智王,羌人形跡有些古怪,前幾里路羌人足印錯雜凌亂,深淺不一,似是散亂而行,車輪邊幾行足印尤其拖曳,可這幾里路上足印漸漸齊整,前後有序, 車輪旁足印密集,似乎羌人重結陣行,列隊而行,行進雖緩卻已不再遲滯。」

    若海這才明白智所疑何事,暗贊窟哥成賢眼光之餘也不免慚愧自己竟看不出這些異常。忽見智掃了他一眼,冷冷道:「若非你心底雜念太多,又怎會看不出其中端倪?」

    若海心虛的一低頭,智幽冷的目光已看向遠方,淡淡道:「如此逆境,士氣由弱而盛,生機復起,必是真**悟眾人所至,雖無深沉城府,可他確是人中豪傑,這樣的漢子,可惜了┉」

    若海聽得糊塗,也不知智究竟在說誰,又見智的目光在他與池長空,窟哥成賢三人臉上一轉,最後喚過窟哥成賢,命他率一千輕騎快馬先行,還囑咐他發現羌人後先不必交戰,只需緊綴其後即可,等窟哥成賢得令而去,智便命眾騎軍暫緩急行之勢,放轡止鞭,任由馬匹小跑慢行。

    騎軍們都明白智的用意,此去向前只此一條大道,羌人雖然堅韌,可他們終究是步行,當然比不過騎軍馬快,所以這時正可讓馬匹慢跑恢復體力,以便在追上羌人時一鼓作氣衝鋒猛攻。

    只是,當騎軍們想到羌族無分老弱婦孺緊護在族長身前的那一幕,想起那一張張漠視生死的堅毅臉龐,這群騎軍的心情忽然在輕快的馬蹄聲中變得沉甸甸的。

    初秋暑熱盡,天涼日漸斜,古道意蒼涼,風卷黃塵淡。

    秋日之下,古道長路,人影碌碌,軲轆痕深, 羌人們又跋涉行出十餘里路,塗里琛與月歌行在隊列之後,自從塔虎回來,月歌就抱着最小的義女青兒一直緊跟在塗里琛身邊,再不肯離開他半步。雖然前景難料,但這位羌家女子已拋開了心頭煩惱,笑盈盈的逗着懷中小女,還不時和塗里琛閒聊幾句,也儘是族中家常瑣碎之事,仿佛有着說不完的話,又仿佛今朝之後,還有無數明日旖旎。

    塗里琛知道月歌是在珍惜這或許是最後的時刻,他心中暗暗酸楚,卻不在面上帶出來,一路都陪着月歌閒聊。

    但這十餘里路走下來,羌人們已着實疲累不堪,也虧得他們長年遷徙,這群疲憊的身軀才能支撐又走了這一個多時辰,塗里琛一心想讓大家歇息片刻,可身後騎兵隨時追至,他也不敢讓族人們在這一馬平川的平原上歇息,但舉目望前,前方仍是見不到頭的荒蕪長路,惟有不遠處一座山坡上的幾排老樹才是濁濁日光下的幾點綠蔭。

    「義父快看,前面有處小山坡!」 塔虎欣喜的一指山坡,他這一路一直徒步跑前跑後,或推車拉重,或扶持老弱,象個大人似的幫義父照顧族人,他本想把從遼軍處搶來的馬匹讓給義父騎,可塗里琛堅持不肯,父子倆爭了半天,最後還是把坐騎讓給了洛狄。

    負起探路之責的洛狄早騎着馬從那小山坡上奔下,他身上傷勢已裹扎停當,因這一路都騎馬探路,倒不似別人這般疲累,一奔近就高聲道:「族長,那山坡略有些陡峭,不過坡頂寬闊,還有幾十株大樹,正可讓大家先去那山坡下歇息。再過半個時辰就近黃昏,我們就借着大樹隱蔽歇息,這片曠野既無燈火,等天色一暗四下里就是黑沉沉一片,誰都看不清這路邊還有這一處山坡,遼軍為追上我們必是匆忙急行,只要我們不發出聲息,說不定就能瞞過他們耳目┉」

    不待他說完,月歌已搖頭道:「不可,此處都是遼境,遼軍又怎會不知這裏有此山坡?這山坡方圓不過一里大小,坡頂樹木稀少,怎能藏住我族兩萬人?而且山坡四面儘是平地,若遼軍追至,他們只需將山坡四面一圍,我們便會陷入絕地。」

    洛狄撓了撓頭,苦笑道:「可這裏往前都是平原大道,若我們繼續趕路,遲早也會被遼軍追上,要是在平原上開戰,我們根本抵擋不住他們的騎軍衝鋒,倒是這山坡陡峭處還可借着地勢抵擋。」

    月歌道:「借山坡地勢只能擋得一時,並非長久之計。」 兩人爭執不下,不由一起看向了塗里琛,等他定奪。

    塗里琛知兩人都說得有理,但也都非萬全之計,不過他也不是束手待斃之人,上坡雖有被圍之虞,但在平原上與遼軍交戰則更為兇險,倒不如在此依借地勢背水一戰,遂一笑道:「想不到這兩難之事還真讓我們碰上了,也罷,走了這許多路,大家都累了,還是先過去歇歇,既然與遼軍這一仗遲早要打,倒不如先養足了精神。」

    塔虎也在一旁道:「是啊,月姨,聽義父的,先帶大家去山坡那兒歇着,我去把坡上的樹砍下來,等遼軍追來,大家就躲到坡上,拿樹段砸死這群遼狗子!」他又笑着安慰月歌,「月姨放心,真拼起來我們不一定輸,只要能殺多些遼軍,說不定還能逼智撤軍,他想對付拓拔戰,可不敢跟我們硬耗下去。」

    塔虎少年氣盛,一股子初生牛犢的血氣,早鐵了心想跟遼軍再狠打一仗,拼着豁出性命也要護得義父,對遼軍哪有半點忌憚。

    「要逼遼軍撤退談何容易?」月歌苦笑着瞪了這膽大小子一眼,卻也拿這對倔性父子無奈,想了想只得點頭。

    塗里琛又是一笑,左手攜着月歌,右手拉着塔虎,帶着族人走向了那處山坡。

    羌人們到得山坡下才看清楚,這座山其實只是座佔地一里大小的土坡,整座坡都是褐黃土石,除了坡上有幾排大樹,整座土坡寸草不生,從坡下至坡頂大約十幾丈高,正面有條丈余寬的土路通上坡頂,但看這破上少有人至的荒涼,想必這土路也非人力掘成,多半是天然生就的一道斜坡。除了這條丈余寬的土路,這土坡四面坡勢皆有些陡峭,雖非難已攀爬,但騎軍確難一馬沖至坡頂,只可惜利處亦是弊處,這四面皆是平原,若遼軍真圍攻此地,又從正面硬攻,那羌人也是無處可逃。

    月歌抱着青兒走到塗里琛身邊,正要說話,忽聽幾名拉車的羌人驚叫道:「地下怎麼埋着這許多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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