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盈烈問:「公主,智王心裏,除了助您復國,最着緊的便是他的兄弟,是嗎?」這一問其實根本不需回答,只看智出征前非要把幾個弟弟留在幽州,便知他對弟弟們的看重。
「他們七兄弟一向情同手足。」耶律明凰先看了看智的幾個弟弟,嘆氣道:「沒用的,弟弟們天天去安慰智,小七還常常去鬧,可智都不予答理。」
「那是因為智王知道兄弟們平安無事。」完顏盈烈敲了敲從不離手的煙杆,又問:「可如果猛王被人欺負,或是受了氣去找智王,您說他會不會在意?」
「啊?為什麼要我被人欺負?」猛一愣神,「不是在說想法子哄四哥嗎?怎麼兩句話說下來就要我被人欺負了?」
「族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主意原是不錯。」耶律明凰泄了氣,無力的指了指猛道:「可你看看這幽州城裏,有誰能欺負得了他啊?」
大家的興致都減了下來,卻也一同看着猛苦笑,公主沒說錯,猛在幽州就是個橫行的禍害,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的劣跡,誰敢去欺負他啊?真有人那麼不開眼的敢欺負猛,別說他幾個哥哥了,公主也第一個不會袖手啊。
「誰敢欺負我?」猛洋洋得意的抱着胳膊,「我在南山一聲吼,豺狼虎狼哭着走!我在北海一低頭,龍王惶惶留遺書!無奈啊!其實我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凡人們就是不敢近我身啊!」
「猛王威武,是沒人敢擄他虎鬚。所以我這主意要委屈一下公主。」完顏盈烈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又放低聲音問:「公主,如果猛王去告訴智王,欺負他的人正是公主您呢?」
「缺德!」耶律明凰一下站起,這次輪到她嚇了一跳,「你這是出主意還是幫倒忙,智才不相信我會去欺負小七!」
「那就想辦法讓智王相信。」完顏盈烈笑了笑,可他這笑怎麼看都透着股狡猾的味道,「如果猛王去告訴智王,因為智王近日自禁靈堂,公主難免脾氣漸躁,正巧猛王在城裏闖了禍,比如…」完顏盈烈回頭看了看猛,繼續笑道:「聽到有人在背後說智王是非,於是猛王把人毒打一頓,公主為主公道,不得不當眾責罰猛王,又比如聽說黑甲集結,所以猛王整日吵着要去上京,公主屢勸不止,只得又當眾責打猛王,諸如此類…」
完顏盈烈說得吞雲吐霧,可大家看女真族長的目光就越來越不善了,一件子虛烏有的事,硬被這老頭說得煞有介事,有理有據,要不是都在這兒聽着,誰都會相信真有這麼回事。
將,飛,納蘭橫海這幾個難兄難弟互相打眼色嘀咕,莫非前幾日哥幾個聯手乾的那事被老頭知道了?還是張礪用眼神恨恨的告訴這群暴徒,你們幹的那點事兒,只要是在座的,都能猜到,要不然窟哥成賢這麼老實沉穩的人怎麼會幫你們半途截藥來掩飾?可惜我這半世英名就毀在你們手裏了。
張礪不知道,他眼中那位老實沉穩的窟哥成賢,其實也是暴徒之一。
「你琢磨這陰損主意到底有多久了?」耶律明凰的面色越聽越白,「這不是專奔智的軟肋嗎?他聽到了那還不得恨死我?不行!」一聲不行才一出口,她忽然猶豫了起來,又心動又心悸的慢慢坐回到椅子裏,一手支頤,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你這主意倒是可行,不過…也太委屈我了吧?」
「只要能解開智王的心結,一點委屈又算得什麼?」完顏盈烈吐了口煙,笑咪咪的說:「可惜這事只能委屈公主,我等卻是愛莫能助。」
「果然是只老狐狸!」耶律明凰心裏暗罵,也只得苦笑着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小七,你可得記清楚,我不是真的欺負你!等你四哥出來,一定要幫我澄清!」
「姐,你上次答應過,要送我個好寶貝的…」猛拉長了聲音,開始敲竹槓。
「明天給你!」耶律明凰嘆氣道:「一天都晚催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那寶貝要從別處給你找來!」
「噢!」猛又被吊起了胃口,但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沒弄明白,「為什麼非要我被欺負,不能換五哥和六哥嗎?」
「那就真沒人相信了!」耶律明凰白了他一眼,然後看見猛已經在給自己打扮了,他先把身上衣服撕得一條條,破布似的掛在身上,順便躺地上打了幾個滾,起身後又用十根手指在臉上颳了一條條紅印子來,歪着頭想了想又蹬掉一隻鞋子。
耶律明凰開始還能沉住氣在一邊看,可等到猛要求去弄點雞血倒在身上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別太過分,那寶貝你到底要不要了?」
猛很遺憾的收手,轉了一圈讓人看清楚他此時的悽慘模樣,這才笑嘻嘻的往外跑去,一跑出議事堂,就聽到他放聲乾嚎,「四哥救命啊!」嚎聲尖厲,一振三起,餘音發顫,直透天際。
耶律明凰低着頭,極干硬的笑了兩聲,向堂上一人招招手,「納蘭弟弟,來,坐到公主姐姐這邊來。」
於是,完顏盈烈也乾笑了起來,在堂上走出幾步,很誠懇的向公主拱拱手,「我出的主意,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公主,我也去跟去看着,您看怎樣?」
公主轉過頭,不去看他,卻向他侄子微笑道:「納蘭,你喜歡使什麼兵器,告訴姐姐,姐姐給你挑把最鋒利的,助你上陣殺敵!」
完顏盈烈聽得一抖,不敢耽擱,向着乾嚎聲邁腿就追。
「四哥救命!」乾嚎聲穿屋過院,一直往靈堂內撲去。
靈堂內,靈牌靜矗,紅燭常燃,煙霧繚繞滿室,氤氳得堂中人影模糊。十幾日閉室自禁,雖無風吹雨打,卻因漫天烽煙,黃土火海時刻剝蝕心境,煙霧中,少年日漸憔悴,一襲白衣亦蒙塵般暗淡。
弟弟們每日都會來看他,努力引他開口說話,可無論弟弟們如何勸解,他總是無言以對。性子最燥的五弟近來居然也學會了說些寬慰人心的話,還一遍遍對他說,過去的事情就算了。
可過去的事豈能就此作罷,因為真正折磨他心境的便是這已無可追回的大錯。
公主也會日日來此,然後站在堂外一言不發的看着他,即使不回頭,也能想到公主的一臉愁思,而聽公主每次離去時的匆匆腳步,便可知道,幽州事務必然繁忙,有時候,他很想告訴公主一聲,真的不必每日來此,在這多事之秋,公主應該把她的全部心神都寄於復國大業,至於他,已不必再踏於這復國路上,反正,他已為公主付出了了他能付出的一切,這一次,拓拔戰已被他拽入了人心盡失的死局,這是真真正正的兩敗俱傷,用的卻是七萬羌族的性命。
或許就讓他就此沉淪下去,是對兩人最好的結局…
但公主和弟弟們還是每日來此,最令他無奈的就是小七,這個弟弟每次一進了靈堂就滿地打滾,撒着潑逼他吃些東西,如果不是有小七每日逼他進食,以他的身子,大概早已昏厥過去。
弟弟們不知道,其實,他心裏奢求的就是這片刻昏沉。
因為這些時日,他每次透過燭煙薰染,眼中所見的,都會是那位身紋猛虎的羌族大漢,正向他冷冷逼視,一旦閉闔雙眼,看見的又是一個雙眼被他洞穿的小孩,血肉模糊的眼洞裏,竟也是仇恨迸射。
他無法忘記,那一份不離不棄的父子情,是被他親手掐滅。
而在耳中纏繞不去的,也儘是那名秀麗羌族少女對他的怨毒詛咒,「…護龍智!你這一生,也必會親眼目睹自己最為關心愛護之人一個個死在你的面前,遍嘗這救無可救,痛無可痛之慘!最後,你亦會孤獨而死…這是我族七萬冤魂,沉淪黃泉之下時所對你的詛咒…」
他不畏死,但這個名叫月歌的羌女,正說中了他此生最大的恐懼!
他已失去了義父,大哥,二哥,便是在這沉淪之時,他也不敢深想,能不能再承受一次生離死別?
悽厲的詛咒尤在心底翻覆,一字一字在他心底穿刺如刃,忽然,悽厲聲變得清晰,竟似由心底蔓延至靈堂外,「四哥救命!」
是小七在呼救!
一辨別出弟弟的叫聲,雖仍沉陷於昏沉夢魘中,可不知從何處突然生出的一股力氣,竟把智因長跪而僵硬的身子從地上一下扯起,「小七!」
迎着弟弟的喊身,智就要往外沖,可僵直發麻的身軀又讓他一下跌倒在地,神智尚恍惚,他雙手已抖嗦着往袖中摸去,左袖藏鋒劍,右手逐日弩,但觸手處全都摸空,這才想起,這兩件隨身兵刃已被擔心他的弟弟們取走,
「小七!」智硬撐着在地上翻了個身,手肘支地,拖着發麻的身體的往後堂外爬去,「小七!四哥在這裏!」
「四哥救命啊!」猛咋咋呼呼的沖了進來,正要先打滾再號啕,可一看見四哥用手臂撐着全身在地上爬動的模樣,大喊聲突然卡在了猛的喉嚨里,記憶里,他從未見過,四哥象此時這樣狼狽。
「四哥…」猛跑過去抱起了智,騰出一隻手在兄長僵硬的身上使勁揉着,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突然一句都說不出來,呆呆的看着每日都在變得憔悴的智。
可他忘了,自己這時候是副什麼樣子。
「小七,怎麼了?是誰傷的你?」智被弟弟全身破爛流丟的樣子所驚,也用發顫的手摸索着弟弟紅通通的胖臉,口中尤問:「是誰傷的你,是誰?四哥在,別怕!」
正是這一句句由心而動的手足真情,卻使他昏沉恍惚的神智徐徐清楚,然後,便發現弟弟原來無恙。
「四哥,你額頭的白頭髮又多了好幾根!」猛憋了半天,傻乎乎的說了一句。
「你…又淘氣了…」智長出了一口氣,因緊張而強支出的力氣一下被抽空,整個人都虛軟下來,半靠在弟弟肩膀上,連連搖頭,嘴角,苦笑漸起。
弟弟沒事,那就好…
「四哥!」猛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又扯開喉嚨道:「四哥,姐姐欺負我,她要拿棒子揍我,還叫齊大家一起揍,五哥六哥都被打跑了,最凶是那幫文官,他們都捲袖子上了…」但在四哥復又清澈的目光下,他的胡說八道越說越小聲。
「是誰給你出的主意?」智長嘆着,揉了揉弟弟的臉蛋,低聲問,「這主意不會是殿下出的,是張礪?梁正英?不會,梁正英沒這膽子,是不是完顏盈烈?」
「是我。」完顏盈烈從堂外步入,先向着堂上三塊靈牌深深施禮,才轉過頭,向智點了點頭,「智王,願意聽老頭子說點舊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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