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聽得多了,他又發現,孩童們的嬉笑總是伴隨着這陣細聲一起喧鬧,很開心的笑,好象是有什麼很有趣的事情,每天從他院牆外經過。
那些歡笑讓他很嚮往,於是,在一個清晨,他一早起床,攀在院牆上,伸長了腦袋,好奇的四下張望,他想看看,每天和他僅僅只是一牆之隔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歡笑事。
曙光慢慢於天際一線而展,路人漸漸稠密於長街,這是武州城裏最熱鬧,也是漢人聚住最多的一條長街,不擅長放牧狩獵的漢人們大多會選擇在城裏開家鋪子,靠賣一些契丹少見的吃食或是貨物過活,而那些新奇的各式小吃和手工織物也確實很能吸引契丹人的目光。
為在異國他鄉生存,這些從中原逃難過來的漢人遠要付出比家鄉更多的辛勤和忍耐,作為允許異族人在此安居的交換,契丹州府每月都要從漢人商鋪內收取兩倍的賦稅,雖然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曾下過旨意,要官員們給予遷入契丹境內的漢人一視同仁的對待,但作為一位想要有所作為的皇帝來說,耶律德光要兼顧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除了朝中種種繁瑣,他還要提防草原各部作亂的隱患,所以旨意雖下,卻未能令行即止,因為契丹官員和貴族們哪肯放棄這一筆財源?反正就算偷偷收取雙倍賦稅,這些寄人籬下的漢人時難道還敢上京告御狀去?
而逃難來的漢人為了不得罪各地契丹官府而遭驅逐,只能老實交納雙倍稅錢,如果有契丹人和漢人發生爭執,漢人們也只能以忍氣吞聲的討好和示弱做為收場,因為比起不但有各種苛捐雜稅,而且戰火常燃的中原來,他們已算是太過幸運。即使是過着低人一等的日子,可至少他們還能活着。
正是為了維持這樣的艱難生計,漢人們每天很早便要起床,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揉着惺忪睡眼,開始一天的勞作。
聞到街上飄來的陣陣香味,秋意濃的嘴立刻饞了起來,他這個契丹孩子似乎永遠也吃不厭漢人們的小吃,正打算跳下牆去買點最喜歡吃的香糕和餛飩,忽然看見,長街的盡頭,一道纖細的身影低着頭,很小心的沿着街角邊側,慢慢走來。
之所以注意到這道身影,是因為隨意的一眼看過去,他就覺得這走在城中鬧集的纖細身影,竟象是一隻走在深山惡林中的受驚小獸,一步步的小心挪着,儘量不讓自己碰到別的行人。
那是一個漢家小女孩,她身上背着一個很大的包裹,包裹里不知道裝的是什麼,但是分量一定很重,因為這包裹把小女孩纖細的身子壓得象張弓一樣彎曲,小女孩手裏還拿着一根竹杖,可這竹杖的真正作用不是借力,而是用來指路,好象怕驚動什麼,竹杖很輕很輕的點在地上,發出一陣輕細的篤篤聲。
他後來才明白,便是這第一眼,已使他和她結下了一生的緣。
「小瞎婆子!小瞎婆子!」一群漢家小孩忽然蹦了出來,跟在小女孩身後大聲的笑。
小女孩纖細的身子很明顯的一滯,點在地上的竹杖驀的一彎,似乎在替主人分擔這一剎的慌亂,接着,小女孩抬了抬頭,沉默了一瞬,竹杖便在那些孩童的嬉鬧聲里,繼續輕輕點在地上,篤篤篤的往前。
小女孩的眼睛看不見,所以她不知道,她正走在一堵院牆下,院牆上,還有另一個小男孩正呆呆的盯着她,也就在她抬頭的瞬間,她與那小男孩的臉正面面相對。
有時候,老天也會施予世人一種很殘酷的公平,它奪走了小女孩的眼睛,卻給了她一張美得可稱是精緻的臉龐,即使是蒼白瘦削的雙頰,單薄襤褸的衣衫,都掩不住她臉龐間精緻的美。
如果說,那樣的美只是使他驚愕,因為他的年紀也不大,遠未到年少慕艾的年紀,那在小女孩抬頭的一瞬,他卻感到一種讓他窒息的驚艷撲面而來,因為在那一剎,他能看見,也只有他能看見,小女孩抬頭一瞬,精緻的臉龐上忽流露出一抹苦笑,那是向着頭頂青天,微微的苦笑。
美如曇花,苦澀自知。
看在他的眼裏,全是一種惹憐的柔,盼惜的弱。
然後,他便楞楞的趴在牆上,仿佛時光都靜止在他與小女孩面面相對的一剎,這道由長街盡頭慢慢走來的纖細,帶着惹憐的柔弱,小心翼翼走入了他的心田。
她看不見,他看不完。
當時的倆人都不懂,正是有了她對命運的無怨無艾,才有了他對她的無怨無悔。
那一刻,他渾渾噩噩的腦子裏只是在想,原來那些孩子們每日裏令他嚮往的歡笑竟是因為這麼個荒謬的原因?再聽着長街上,那些小孩似乎天真的笑聲里,其實透着一種殘忍至極的無知。
他不明白,為什麼只有他覺得,不該對這小女孩與生而來的缺陷恣意嘲笑。平日裏,這群小孩在契丹人面前不是都很乖巧嗎?就算隔着堵院牆,都能聽到這些小孩親親熱熱的喊光顧買賣的契丹人一聲叔伯,還很殷勤的幫他們擦桌抹椅,遞茶倒水,用小孩子的乖巧討好城裏的每一個契丹人,還有街上那些大人,看見孩子們捉弄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女孩,不但沒有一人上前喝止,居然還在一旁指指點點的看熱鬧,難道在這些大人的心裏,也無知到沒有一點憐憫?
他想不通,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不都是漢人嗎?為什麼要去嘲笑一個和他們來自相同地方,又一起過着背井離鄉日子的小女孩?
等他清醒過來,忿忿的想要跳下院牆去趕走那些孩童時,才發現那小女孩早已走遠,那些孩童沒有了取笑的對象,便無聊的各自散開。
他轉過頭,想尋找那小女孩的背影,但熱鬧的人流已完全阻隔了他的視線,只有那一陣篤篤篤的輕響,好象一直點在他的耳中。
又過得片刻,忽有一名契丹官員帶着一隊軍士走來,街上的熱鬧頓時安靜了下來,這是城中專司收稅的官員,漢人們趕忙立在自家鋪子裏,一邊又摸出早備好的稅錢,一臉笑容的等官員過來,小孩們也立刻規規矩矩的躲在大人們背後,擺出一副乖巧的神情看着那官員和他身後那群一臉跋扈的契丹軍士。
這些小孩原來都很懂事,他們也知道,什麼人可以欺負,什麼人萬萬不能得罪。
契丹官員一臉傲慢的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看着老實站立的人群,板着臉大聲宣道,因皇上準備對叛亂的幾處草原部落用兵,舉國籌措糧餉,因此從即日起,每月賦稅還要再加一倍。
聽到已經加倍的賦稅還要再翻倍,長街上的漢人們努力堆起的笑臉頓時僵硬,半晌無人作聲,那契丹官員等得不耐,大聲喝令眾人立即繳錢,一名漢人男子想起契丹皇帝說過的一視同仁相待,硬着頭皮上前求了兩句,請那官員高抬貴手。
那官員果然抬起了手,二話不說對着那漢人就是一記耳光,隨他同來的契丹軍士也立即抽出配刀,惡狠狠的逼向人群。漢人們頓時慌了神,可除了求饒,無人敢為自己受到的不公反抗,他們哭喪着臉跑回各自店鋪,翻箱倒貴的把最後一點積蓄拿了出來。
秋意濃嘆了口氣,他看到,這些漢人們的眼中只有畏懼,沒有憤怒,連那名被打的男子也只是捂着臉頰,不但半點不敢作色,還陪着笑臉掏乾淨了身上最後一個銅子,雙手奉上。
早上,就是這些人任由自己的孩子去嘲笑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女孩,似乎這不過是孩子們戲耍的一場熱鬧,可當真正的強勢出現時,這些人流露出的懦弱卻是如此不堪。
經過長街的契丹百姓紛紛駐足,笑咪咪的看着,在他們眼裏,這也不過是一場熱鬧。
他覺得心裏有股說不出的味道,這些正被看着熱鬧的漢民們是不是該好好想想,既然他們自己在強勢面前根本無力自保,又怎能去嘲笑比他們更需要保護的弱者?
至少,那個小女孩還懂得淡淡的苦笑。
秋意濃不想再看下去,他從牆上翻回院內,看到那一幕,他心裏沒有半點生為契丹人的優越感,反覺得這些漢人不該這麼軟弱的任人欺凌,師父教過他,人可以很潦倒的活着,但不能失去尊嚴。必要的時候,甚至要用性命去換取自己應得的尊嚴。
契丹官員拿到了稅錢,心滿意足的離開,院牆外,漢人們長吁短嘆,間或有幾聲女人的哭泣,小孩子們生怕惹來大人的遷怒,老老實實的不敢吭氣。
長街外的喧鬧陡然沉寂下來,他懷抱長槍,倚着院牆,開始發呆。
他在等,每天午後,那個小女孩會再次走回這條長街。再看到她時,自己是該繼續趴在牆上看着她發楞,還是去幫她分擔一些沉重,總覺得,似乎應該去做些什麼,
就這麼胡思亂想的發着呆,他又想到,每次看到師父這麼靜靜坐着,是不是也在等着什麼?
等待的時光好象很長,又好象很短。
竹杖聲終於傳來,篤篤篤的聲音沿着街角,小心的接近。
他幾乎是立刻翻上了牆,兩眼瞪得大大的,看見那小女孩慢慢走來,想要跳下去,卻怕嚇到了小女孩,而且他覺得自己很應該慎重想想,自己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麼,反正絕不能自報姓名,要是以後回憶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是小女孩強忍的笑臉,那就太窘迫了。
「師父,你為什麼要給我取這麼個名字啊?」
可正當他一心哀怨的腹誹師父的時候,那群剛剛還被嚇得四處亂躲的孩子竟象是故意等着似的,突然又竄了出來,再次圍着小女孩大叫,「小瞎婆子!小瞎婆子!」
這一次,孩子們的叫喊聲里含着的已不是無知的戲弄,而是最惡意的發泄。
還有那些剛被盤剝過的漢人們,他們居然也指着那小女孩大聲喝罵,有幾名婦女還一臉惡毒的咒罵小女孩是個災星,似乎大家今日所遭的不幸全是因這小女孩而起,有了這麼個可笑的理由,其餘漢人也就心安理得的站在一旁圍觀。
小女孩被圍在當中,進退不得,只能低着頭承受這莫名而來的羞辱。
而那些漢人們卻趁機把不敢向強權訴諸的怨氣,狠狠發泄在這小女孩身上,他們很放心的漫罵着,因為這個小女孩是真正的弱者。
這已不是戲弄,而是欺凌!
秋意濃突然明白,這一張張憤怒的臉和惡毒至極的言辭,正是這世上真正的醜惡。
既如此,就讓這些人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憤怒!
「滾開!」
秋意濃猛的從牆上躍下,怒不可遏的沖入人群,把圍在小女孩身邊的人群狠狠打倒,今日之前,他不會想到,師父悉心傳授給他的本領,第一次施展竟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向着這樣一群既可悲又可鄙的平民,可當那些惡毒言語被他重重打倒時,他卻覺得快意萬分。
「別怕!我會保護你!」他對小女孩說。
原來,這就是他要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哦。」小女孩雖然盲眼,可她好象一點也不意外這突然出現的守護者,微微抬頭,順從的站到了他身後。
「誰敢再過來,我殺了他!」他兇狠的瞪着人群,一字一字道,心裏卻在慶幸,幸虧剛才跳下牆時太匆忙,忘了拿槍,否則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蓬勃怒火,一定已刺死了好幾人。
「記住!不要用我教你的本事去傷害漢人!」這是師父對他的告誡。
那些漢人們驚恐的看着這個突然衝出來的瘋小子,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可拳腳卻又重又快,連幾個成年男子都擋不住他隨手一拳,而且他打起來狠勁十足,管你男女小孩,只要是圍着那小女孩的,一律打翻在地。
小孩們被打蒙了,哇哇哭叫着躲到大人背後,大人們也開始後退,他們不是真的怕這發了瘋的少年,他們畏懼的是這少年穿着的契丹服飾。
趕走了那些懦夫,再回過頭去看小女孩時,他發現自己一顆心跳得又快又響,根本不知道該再對這女孩說些什麼。
「來,我送你回家。」他笨頭笨腦的看着小女孩,搶一樣奪過她背上那個又大又重的包裹,背在自己身上,又喃喃道:「我…我不是壞人。」
「我知道。」小女孩笑了笑,看不到的雙眼在那一瞬泛動着異常明亮的神采,好象圓了一場等候多年的夢。
小小女孩,真是個美人胚子,一顰一笑,無比動人。
然後,她說了一句讓他想破腦袋都不解其意的話,「你是飛將軍!」
「飛將軍?」他使勁咽了口唾沫,呵呵傻笑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的聲音恍如天籟。
「能不說嗎?」他又咽了口唾沫,心裏繼續抱怨師父。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他可以肯定,那根輕輕點在地上竹杖,每一下都是點在他心頭,戳得他有一種幸福的痛,聽着竹杖尖篤篤篤的聲音,他很想對小女孩說出一句話,卻羞澀的開不了口。
為了避免再被問及名字的痛苦,他這一路不斷的問着話,小女孩不知是不是感激他,倒也有問必答,他因此而知道了小女孩身世的點點滴滴,小女孩姓柳,名字也算古怪,幾乎可和他媲美,她叫銀子?柳銀子?
說起自己名字的時候,小女孩也一臉苦惱,據她說,那是因為她家裏太窮,所以出生的時候,她的阿爹給她取了這麼個名字。
柳銀子,留銀子。
秋意濃哈哈笑了起來,又反應過來自己的名字才算是真正見不得人,忙收住了笑聲,繼續顧左右而言它。
那條路很長,長得他有很多話可以和小女孩說。
小女孩父母已亡,和她的奶奶住在長街盡頭的一間小破屋,為了生計,她的奶奶就靠幫人縫補衣服過活,幸好武州城裏有家姓柴的富戶,看她家一老一小可憐,家裏的縫補活計都特意留給她,因為奶奶腿腳不便,所以她每天一早就要帶着補好的衣服出門,送到柴翁家,再拿些破舊衣裳和口糧回家。
他隱隱覺得,小女孩似乎對他有一種很奇怪的依戀,隨便什麼事情都願意告訴他。
當然,他是那個更願意聽的人。
「你為什麼每天那麼早就出門?你出門的時候天都還沒亮啊?」算着她出門的時辰,他隨口問,話一出口,他就後悔的捂住了嘴巴。
「我又看不見,天黑天亮都無所謂,所以一醒過來就出門了。」小女孩也隨口答了一句,似乎毫不介意自己的缺陷,卻又輕輕道:「而且,我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樣子。」
看來,她還是很介意自己的瑕疵,但生活的艱難已使她學會了淡然相對。
他卻後悔的想請小女孩用竹杖痛打自己一頓出氣,小女孩的淡然和無所謂讓他全身刺痛。
小女孩很聰明,從他的沉默察覺到了他的愧疚,故意壓低聲音說,「告訴你個秘密,不要跟人說哦,我奶奶年紀大了,所以有很多衣裳其實都是我補的。」一邊說,她一邊得意的把手伸到他面前,「怎麼樣,我能幹吧?」
很纖巧細嫩的雙手,陽光下,如若一件人世間最精美的寶物,可惜,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手指間的針眼。
一老一小相依為命的過活,其中艱辛,外人遠難想像。
比起小女孩,他這個因為自己貪玩而從家裏跑丟的傢伙實在算是太幸運了。
「那個柴家也真是的,每天都給你那麼多破衣裳。」他很介意小女孩被那個大包裹壓彎腰的樣子,忿忿道:「既然他家有那麼有錢,怎麼不派個家丁給你送過來?」
「你別亂說話,柴翁是個大善人,他常常都會多付我些錢,而且他也說過要派人把衣裳送到我家,是我自己堅持要出門的。」小女孩又用淡淡的口吻道:「我雖然看不見,可是我也很想每天到外面走上一趟,聽聽城裏的熱鬧,聞聞風裏的清香。而且郎中也說過,我身子太弱,最好每天多走動一下。」
風裏頭有清香?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什麼都聞不到,卻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風是很香的!」又趕緊問,「你身子很弱?你生病了嗎?我師父給我留了很多治傷的藥。」
「也沒什麼大的病,就是身子有些弱。」小女孩的神情忽有些暗淡,隨即岔開了話,開始說起柴家的好處,「柴翁人很好的,除了常常多給我錢,還幫我請過郎中,柴翁的兒子也是個好人,有時候明明沒衣服要我拿回去補,就故意回屋裏撕破幾件新衣裳交給我,可他不知道,我耳朵很靈的,他手忙腳亂撕衣裳的聲音我都能聽到。」
小女孩嘆了口氣,「可惜,我奶奶也說了,柴家對我們的恩情,我這輩子大概是報答不了了。」
「我幫你報恩!」他想都不想就立刻衝口而道,還使勁拍着自己的胸膛,待看到小女孩又茫然又想笑的樣子,他才想起,他算哪位?居然要幫人報恩,這話說得也太不見外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他喃喃了半天,才結結巴巴的說,「如果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告訴我,我幫你!」這句話就更不見外了,更難得的是他這時候還不到君子好逑的年紀。
他也很納悶,為什麼聽到有別的人對小女孩好,他心裏會很不舒服。
小女孩咯咯笑着,又輕輕道:「你也是好人。」又問:「你為什麼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小心的問:「如果我說了名字,你能不能不要笑?」
小女孩先笑了起來,「你的名字很好笑嗎?難道還能比我的名字更好笑?」
「這就是人比人要哭,名比名知恥啊!」他長嘆,還是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等下次再告訴你。」
小女孩體諒的點頭,又認真保證,「不管你叫什麼名字,我絕對不笑。」想了想又道:「至少不當着你的面笑。」
他卻笑了,很得意的笑,因為他下次可以理直氣壯的去找小女孩。
後來,師父說,你小子其實天生就是個風流胚子,可惜第一次出手就碰上了命中的克星。
克星嗎?他不覺得。
他只覺得,這條長街太短了,因為他還有很多話想對小女孩說,可小女孩已經到家了。
「那就是我家。」小女孩指着前方一處敝屋,有些赧然的說,「我家很破的。」
他一點也不認為那間很通風的屋子破,甚至很願意用師父花大錢買的那處四進四出的院落去跟這小女孩換,當然,那屋子要有這小女孩。
所以後來師父還說他,人家漢武帝金屋藏嬌就已是千古聞名的情種,可你更拿得出手,第一次見面就想甩了自己的房子。
師父平常話很少,原來也很促狹。
臨別時,他輕輕對小女孩說:「我不是什麼飛將軍,不過…」他很痴迷的看着小女孩,說了一句事後讓師父大笑的話:「你長得真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人加起來都要好看!」
幸運的是,小女孩看不見他此時痴迷的傻像,卻已經羞紅了臉,很費了點力氣才從他手中拽回包裹,「你就是飛將軍!」小女孩出奇的執拗。
那天,他一臉傻笑的回家,連路上那些漢人對他的狠狠瞪視都全然沒有注意。
回到家後,他胡亂往肚子了塞了些吃食,就又抱起長槍,坐在了院牆下,傻勁十足的開始等第二天清晨。
終於可以肯定的是,師父每次這麼坐着,一定也是在等着什麼人吧?
天慢慢黑了下來,他從前最恨天黑,因為天一黑師父就要催他去睡覺,但此時仰望天空,他忍不住想,如果天就這麼一直漆黑下去,那個小女孩大概就不會苦惱自己看不見了吧?
院牆外,喧鬧又起,婦女潑辣的叱罵,男子重重的砸門,還有小孩尖利的喝吵,突然亂成一團。
叫罵聲一陣高過一陣,還有石頭不停的從院外扔了進來,,白天裏,見他穿着契丹人的服飾,那些漢人不敢得罪他,可他們很快就打聽清楚,原來他只是個一個人獨住的小孩,也從不見他和城裏的任何契丹人有過往來,於是,這些人在白天裏打算咽下的那口氣又漲了起來,被他痛打過的那些男女聚在他門口,大聲的吵鬧,他們惹不起別的契丹人,但對這個無人照顧的小孩,他們無所忌憚,這就是他們任自己的孩子去羞辱那個小女孩一樣。
有個婦女高聲叫罵,說白天被他打斷了骨頭,要他立刻賠出銀子,否則就一把火燒了他家,很多人都附和着大罵,要他立刻賠錢,想來,他們是想從他身上補回白天被收走的稅錢。
真是一群既可憐,又可恨的市井小民。
他無所謂的抱着槍,不相信這些人有這個膽子真敢放火,驚動官府。
可這一陣陣的叫罵聲實在心煩,他不想在這樣的氣氛下等着第二天到來,於是,他到屋裏去取了包銀子,扔破爛似的扔了出去。
喝罵聲頓時停下,先是一個婦女高興的尖叫,接着就是男男女女鬧哄哄的爭吵,大概是開始吵這筆錢該怎麼去分,開始還齊心協力要放火燒他家的一群人,這時為了分錢居然又互相攻訐起來,還是那些尖酸刻薄的叫罵,聽來既厭且煩。
他摸了摸手裏的槍,暗暗想,如果不是因為師父也是漢人,而且叮囑過他絕不可以去欺凌漢人,那他出手的就不會是那包銀子,而是每日苦練的翔天槍術。想到這裏,他忽然忐忑的想,萬一師父回來,知道他動手打了一群漢民,會不會對他勃然大怒。
他很苦惱的抱着腦袋,盤算該怎麼和師父說這件事情,然後又想到,師父臨走前似乎說過,此行艱險,也許再也不能回來。
這時,他才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擔心師父真的一語成讖,他寧願被師父毒打一頓,也不願再也見不到師父。
他絕對不要,這樣的匆匆分離。
那一晚,他就在對師父的擔心中緩緩睡去,可在闔眼之前,他居然很沒良心的提醒自己,第二天要早點醒來,因為那個小女孩會經過他的門口。
天還沒亮,門外忽有了輕輕的推門聲,他警覺的睜開眼,一看清來人,立刻沖了過去,「師父!」他緊緊抱住師父,激動的大喊,很高興一晚上的擔心終於白費。
師父回來了,一臉的疲憊,一身的滄桑,可師父總算還是回來了。
他環抱着師父的腰,開心的大喊大叫,同時再一次很不道義的提醒自己,一定要趕在清晨之前,把事情跟師父交代了。
他有點明白了,為什麼師父要說他這脾性太過痴迷,原來他一旦專注於某樣物事或喜好時,果然就變得再也不肯放下。
師父被他隆重的接風抱所驚,揉着他的腦袋,笑問他這段日子是不是沒有苦學槍術和兵法,所以想用這法子來矇混過關。
他歡笑着不應聲,只是一個勁的抱着師父不放手。
師父很無奈的笑笑,待看見院裏一地的石頭,才嘆氣道:「原來你是闖禍了。」
他吐了吐舌頭,大概是為師父的意外歸來驚喜,他沒有半句添油加醋,一五一十把昨天的事交代了一遍。
也包括,他對那個女孩子的種種牽掛。
師父沒有動怒,卻很留心的問那些漢人欺負小女孩時的惡毒,以及他們被契丹官員盤剝時的懦弱,等他全部說完,陡然覺到,師父的胸膛不住起伏,震怒已極。
他老老實實的鬆開手,把槍柄遞給師父,準備認命的接受師父的責打。
師父接過了他的槍,默默看了他一眼,又把槍遞還給他。
然後,師父懷抱着從不離身的長槍,依着院牆坐下,靜等天亮。
見師父沒有揍他的意思,他長吁了一口氣,又趕緊一臉諂媚在師父身旁坐下,也抱着槍,也倚着牆,也望着天,同時疑惑,為什麼兩人一模一樣的坐着,可師父這個姿勢看起來要比他顯得更滄桑,更順眼?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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