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八)

    張礪和若海幾人離得智較近,聽出智語氣里的無奈要多於惱怒,池長空卻以為自己頂撞了智多次,智必已動了真怒,他臉色變了變,往後退了幾步,眾人以為他畏懼退開,但見他又退後幾步,原來是擋在了那小女孩身前,看他的模樣,無須開口,便知他又是犟勁發作,竟是擺出了一副要以性命護住這小女孩的架勢。

    只為了這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而且還是一個族人盡滅於己手的小女孩,居然要豁出性命來和主帥做對,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看着池長空一臉緊張卻一步不讓的樣子,竟沒有一人覺得荒誕,許多人心裏都在想,對於羌族,己軍的復仇實在是有些過分,便是真放過這麼一個尚不懂事的小女孩,也在情理之中,但在智的威壓之下,眾人也只敢把這念頭藏在心底,只是望向池長空的目光里,卻多了幾分敬佩和擔心。

    正僵持時,原在坡下指揮軍士搬運羌族屍首的窟哥成賢不知何時已跑了上來,他似乎根本未看見坡上的尷尬,徑直走到智身後,匆匆稟道:「坡下軍士有緊急軍情報來,請智王速下坡定奪。」

    張礪等人聽得一驚,心想此時還會有什麼緊急軍情,總不會拓拔戰的黑甲騎軍已從上京城南下吧?

    「什麼軍情?」智似笑非笑的看了窟哥成賢一眼,「說得詳細點。」

    窟哥成賢道:「方才有一路軍士在圍堵黃土坡時遇到兩名來歷不明的男子,這兩人暗中潛伏,形跡可疑,一被盤問便立即逃竄,那隊軍士立刻圍追,兩男子負隅相抗,且下手極狠,一出手便連傷五名軍士,幸那隊軍士結下十人陣,一場廝殺,兩男子一被殺一被擒,現在那名活口已被擒至坡下。」

    「哦?」智神色鎮定,似乎並不太在意此事,問道:「剛才各隊軍士返回時,怎麼沒有立刻報知。」

    窟哥成賢躬身答道:「那隊軍士本來是一回來就想報知,但智王已上得坡頂,又因見羌王赴死,軍士們心生感觸,所以才一時忘記。」

    「今日心生感觸的人倒是真多。」智冷笑:「窟哥成賢,以你的精明幹練,抓到活口後不經盤查來歷就向我稟報的蠢事,應該不會去做吧?」不等窟哥成賢接口,智已接着道:「上次拓拔戰派入幽州的鐵膽劍衛共有一百人,刀郎刑訊殺死一個,若海在順州城外殺了一個,我們在密林里又殺了九十六個,這兩人應該就是漏網的那個鐵膽劍衛吧?」

    「是。」窟哥成賢點頭道:「如智王所料,那名活口已招認,他名叫賀也先,正是鐵膽劍衛的副統領,自我軍兵發順州後,他就一直暗中潛伏在側,窺視我軍動靜。我已吩咐軍士將他嚴加看管,還請智王下坡詳加盤查。」

    「一百名鐵膽劍衛算是全都留下了,也是個意外收穫。」智卻不動身,只淡淡道:「這賀也先既已為刀殂之肉,又何必我親自下坡查問,把他帶上來。」

    「是。」窟哥成賢神色不變,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要下坡。

    「長空,你真該好好學學窟哥成賢!」不等窟哥成賢離去,智已向池長空高聲喝道:「就算真想要我改變心意,也該找個藉口,似你這樣胡來蠻幹,只是莽夫所為。」

    坡上眾人聽得一楞,池長空也不明所以,只能黑着臉站立不動,但見窟哥成賢身形一滯,苦笑了一下,匆匆下坡。

    張礪心裏明白了,窟哥成賢想必也是對那小女孩起了惻隱之心,但知智已是騎虎難下,直言勸阻反會惹得智更為不快,正巧軍士擒殺鐵膽劍衛,所以窟哥成賢便藉機稟報,至於請智下坡查問,則是想拖延些時間,等智完那名鐵膽劍衛後,略分心神時再設法求情,主意是好主意,只可惜這點心思還是沒能瞞過智。

    過不多時,窟哥成賢就押着一名衣衫破碎,渾身是傷的黑衣男子上得坡來,那男子便是鐵膽劍衛的副統領賀也先,他與正統領嚴夜兵分兩路,嚴夜與婁嘯天率大隊潛入幽州挾持蕭憐兒,賀也先則帶着兩名劍衛埋伏順州城外,監視羌人和幽州軍之戰。

    但這兩路鐵膽劍衛都未能得逞,嚴夜這一路九十七名鐵膽劍衛在幽州城西的密林內被幽州精銳全滅,賀也先三人先是在順州城外被若海殺了一人,等幽州軍出征順州後,他倆人便一直潛伏在側,從順州至黃土坡,沿路窺視戰況,開始由於兩軍混戰激烈,而鐵膽劍衛又擅隱匿行蹤,倒也無人察覺這兩人,等到大戰接近尾聲,賀也先眼看羌人將滅,正猶豫不定是否要悄悄撤退,恰被一路包圍黃土坡的遼軍發現行蹤,短瞬交手後,兩人被一擒一殺。

    這賀也先被擒上黃土坡,開始神色間倒還有幾分硬氣,但窟哥成賢一把他押到智面前,這賀也先立刻如見厲鬼般面無人色,渾身發抖,目光根本不敢與智相觸,眾人以為他畏死情怯,不禁心生鄙夷。但他們並不知道,賀也先身為戰王親軍,一點既入死地則萌死志的驕兵傲氣還是有的,否則也不會被拓拔戰任命為鐵膽劍衛的副統領,可在親眼見得七萬羌人被智連施毒計覆沒後,賀也先卻是真的怕了面前這名一臉漠然的白衣少年。

    雖然賀也先跟隨拓拔戰出征時,為斷絕敵部糧草和動搖敵軍士氣,那些屠殺老弱之事也不是沒有做過,但親眼看到智毫不容情將羌人全族老幼一舉滅殺時,還是令他這個旁觀者卻從心底感到了一種遍體生寒的驚懼,他並不覺得屠殺老弱之舉有多失當和殘忍,可令他驚懼的是,智手中只有一萬騎軍,卻在一日一夜之內盡滅七萬羌人,智那種洞悉人心,把握全局的冷靜,為謀一勝,以敵老弱為餌的冷酷,在看似輕描淡寫的攻殺中本身就蘊藏着一種漠視一切的殘忍,這使他忍不住恐懼的想到,主公的二十三萬黑甲騎軍看似有絕對的優勢,可真要對上這個可怕的少年,是不是真能贏得勝利?

    察覺到賀也先的驚慌,智不屑的轉過頭去,喚過若海,問道:「前幾日在順州城外,就是此人傷了你的胳膊?」

    「對,就是他。」若海見仇人被嚇得失魂落魄的樣子,大感快意,向賀也笑冷笑道:「小子,當日的威風上哪兒去了?你倒是勤快,自己送上門來了。」

    「那就先給你報點仇。」智左手一抖,藏鋒劍霍的從衣袖中彈出,極乾脆的照着賀也先雙肩就是兩劍,直接割斷了他的雙臂筋絡,「回去告訴拓拔戰,既然彼此都不擇手段,那就看看,誰會得到最大的惡果。」

    賀也先沒想到智一句話都不問就直接下手,頓時慘叫一聲,痛得滿地打滾。

    智冷冷看了他一眼,又吩咐幾名軍士,「找匹坐騎給他,把他綁在馬鞍上,放他走。」

    若海瞧見賀也先的慘狀,正覺痛快,但見智根本不曾盤問便要放他回去,大感意外,「智王,你這就放他回去,難道就不問他兩句?」

    「問他什麼?拓拔戰是想讓我們與羌族拼個兩敗俱傷,但這一仗的結果早已出乎了他的意料,還有什麼好盤問的?若不是要他帶話給拓拔戰,我就直接殺了他。」智揮手示意幾名軍士將賀也先帶下,乾脆利落的處理完鐵膽劍衛的事情,見若海仍一臉茫然,智遂道:「你們幾個,每次見事不明總喜歡開口問我,有時候也真該自己動動腦筋,凡事自己想得深遠一些,好過問而方知。」

    智又向一旁的窟哥成賢問道,「你想勸我放過那個羌族小女孩,是不是?」

    窟哥成賢稍一猶豫,老實道:「是。」

    「你倒是會動心思。」智擦去藏鋒劍上血污,又淡淡道,「那個鐵膽劍衛傷了若海,我就要廢了他,我這個人其實很護短,容不得人傷害我的兄弟和部下,但做為我的部下,就要懂得惟我所命,一點小聰明,若能瞞過我,也就罷了,否則,有話還是直說的好。」

    窟哥成賢滿臉羞紅,低聲道:「末將明白。」

    智笑了笑,又看向擋在那羌族小女孩身前的池長空,搖了搖頭,卻不開口。

    窟哥成賢被智識穿心思,已不敢再多言,若海與池長空交好,心裏發急,「這個犟種,真是不讓人省心,真觸怒了智王,那就難收拾了。」雖然暗自埋怨,但若海心裏也着實想救下小女孩,見智不動聲色,便向那小女孩走去,又向池長空連使眼色。

    走到小女孩面前,見她趴在一具羌族婦女的屍首上,若海心想這婦女一定便是小女孩的娘親,又見小女孩幼嫩的臉上滿是淚痕,心中憐惜更盛,溫言道:「小娃娃,別怕,叔叔不會傷你,這是你娘親嗎?」一邊說,一邊便伸出手去抱小女孩,若海心裏想着,這女孩只是一名普通羌人的女兒,又如此年幼,根本不懂得什麼復仇,好生哄她幾句,再把她抱到智面前,智見她年幼無知,說不定就會放她一條生路。

    「如果那些遼軍問你話,你一定不能回答,你只要拉着這姑姑大哭…如果有遼軍來抱你,你也千萬不要反抗,就讓他們抱着,閉上眼睛,就當抱着你的人是義父…」小女孩青兒記得她的月姨叮囑她的話,所以看見若海伸手來抱,不躲閃,也不說話,但她卻不肯閉上眼睛,反倒兩眼直直的盯着若海看。

    若海被她看得心虛,以為自己的問話觸到了小女孩傷心處,不由暗罵自己愚笨,「再是年幼,也該知道娘親是死在我們手上,我怎麼會問這一句廢話?」他不忍心去看小女孩,回頭向智喊道:「智王,只是個尋常羌人的小女孩,年紀太小,已經嚇壞了,什麼事都不懂…」

    「尋常羌人的小女孩?」智走上幾步,問:「你怎麼知道,就因為她趴在那婦女的屍首上?」

    若海楞了楞,心說智王未免太過多疑,只聽智又道:「若海,你可記得,你從順州回來時曾親口說過,順州百姓告訴你,塗里琛想要屠下順州全城時,有個羌族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袖,說塗里琛當時的模樣凶得怕人,而那個小女孩稱塗里琛為義父┉」

    若海這下真的是傻了眼,想不到智記性竟會這般好,清楚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看看懷裏的小女孩,卻又大感不以為然,就算這小女孩真是塗里琛的義女,可塗里琛已死,羌人又已滅族,只剩這麼個小女孩,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坡上其餘軍士聽了智的話,也都一臉納悶,都覺智謹慎得過頭,而這斬草除根的心思也未免太過。池長空

    智也不多言,看向了那小女孩,小女孩被若海抱在懷裏,聽智說起義父的名字,眼中忽又有淚珠掛下,那嬌小悲苦的模樣更惹人憐惜,不但打定主意要救下她的池長空準備豁出去算了,就連張礪和窟哥成賢也忍不住想要開口勸阻。

    「我們打敗仗了,是嗎?」小女孩忽然開口,眼睛盯着智,一眨不眨。

    眾人都覺難以回答,沉默着不吭聲,最後還是抱着她的若海嘆了口氣道:「是啊,你的族人…是敗給了我們,不過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說着,若海也眼巴巴的看着智。

    「我不怕!」小女孩抹乾了眼淚,又道:「你們賴皮,騎着馬打我們,如果我們也有馬,才不會輸給你們!義父很厲害的!塔虎哥哥也很厲害,他箭射得最准!」小女孩理所當然的為族人說着話,卻忘了她的族人都已不在,幼稚的聲音裏帶着股子倔,早忘了月歌的叮囑。

    若海心裏一緊,小女孩天真的令人辛酸,但她的話里卻透露了她的身份。

    「你的義父是塗里琛,是嗎?」智的聲音平淡如水,卻含着無人能懂的失望和緊張。

    「對!」小女孩用力點頭。

    「智王,她已經是…一個人了。」若海小聲說了一句,用輕輕摟緊了小女孩,想提醒她別再說話。

    智看了他一眼,頓了頓,看着這一臉稚氣,卻又懂得在仇人面前抹乾淚痕的小女孩,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上到坡頂的軍士越來越多,不過一里方圓的黃土坡頂站滿了人,呼吸可聞。

    每一名上來的軍士在看到這個小女孩後都沉默無語,同情之色在軍士眼中顯露無遺,這種無聲的沉默無疑是種請求。智知道軍士們對他的敬畏,如果他執意要觸及眾怒,斬草除根,除了池長空這莽夫,沒有人敢於抗命,但他亦知,這種沉默的請求是對弱着的憐憫,也是為人者不可丟棄的良心,同樣,這亦是他希望每一名軍士都能擁有的道義。

    感覺到四周沉默的壓抑,智忽然想,也許和這小女孩隨便說上幾句,就可以抽身離去,畢竟這小女孩還年幼的不會成為任何威脅,就算不去理會,這麼個小女孩,也無法在這世上繼續存活下去,又何必再不去做這個趕盡殺絕的惡人,而且這一仗里,對部下的強迫也實在是太多了,還有塗里琛,他臨走前雖然狠起心不向小女孩看上一眼,但這種狠心,只是一種父慈…而那個叫月歌的女人,她的心思真的是不可低估,可以肯定,讓這小女孩趴在尋常婦女屍身上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她這是想瞞過這小女孩的身份,再讓小女孩的哭聲來打動軍士的心腸,這樣的細巧心思,令人不得不服。可如果自己真的狠下心要滅盡羌人呢?也許,那個女人也是在賭自己會心軟這一次吧?

    至於池長空…這個倔到底的傢伙,數次當面頂撞,總要給些懲處,以免軍士也學着懈怠軍紀,就罰他留下來掩埋羌族,以他的脾性,一定會想辦法先安置好這小女孩,然後回來找個拙劣的藉口騙自己,說那小女孩已經逃走了,而自己就要裝着無動於衷的樣子對此事不聞不問,大概,這樣的結果,也算是兩全其美吧?

    想着,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用儘量柔和的口吻向小女孩問道:「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見小女孩不說話,又道:「不要怕,孩子,我…不想傷害你。」

    這一次,眾人都聽出了智語氣中的溫和,而且智還特意問起小女孩名字這種無關輕重的事情,顯然已不存殺意,不少人當時就長噓出憋了許久的一口氣。

    「我…我叫青兒。」小女孩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月姨叮囑過她,看到遼人只管自己哭,不要跟他們說話,可看到智如義父般一臉溫和的看着她,她忽然不想當着這個男人的面哭,因為就是這個男人帶着的一大幫壞人害得她看不到義父,而且,小女孩覺得,不管這個男人說什麼,她一定都要回答,很大聲的回答,至少不能給義父丟臉!

    小女孩很後悔,剛才的回答聲音太輕。

    「青兒嗎?很好聽的名字。」智很隨意的點了點頭,便想結束這似有些多餘的對話,他決定,再和軍士們交代幾句,乾脆就轉身到下坡去。

    「我的名字叫青兒,你聽到了嗎?」這時,小女孩忽從若海的懷裏掙扎着探前,向智大聲叫道:「羌王塗里琛是我義父!我是最後一個羌人!所以——我就是下一任的族長!羌人的族長!」

    小女孩記得月姨的叮囑,但她還記得義父曾對每一個羌人所說過的話,活過今日的羌人,就是下一任羌族的族長,而這個人,就要代替所有族人活下去,所以,青兒向着坡上的所有人大聲喊道:「我叫青兒!我會好好活下去,幫每個族人把他們的份活下去!我不會做最後一個羌人,我要活過今天!我要去買很多很多馬,再來跟你們打仗!你們聽到了嗎?」

    小女孩天真的以為族人被打敗是因為沒有馬,所以她想當然的喊着:「我叫青兒,我是羌族族長!你們聽好了!我一定會打敗你們的!再過一百年,我也不會放過你們!一百個一百年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打敗你們!一個都不饒,總有一天,我會帶着很多很多的騎軍回來打你們,幫義父和大家報仇!報仇!你們聽清楚了嗎!」

    她大聲叫嚷着,一邊在若海懷裏激動的揮着手,一邊擦乾眼中流出的每一滴眼淚,奶聲奶氣的聲音叫得很響,很響,清楚的傳到坡上每一個人的耳中。

    坡下,所有遼軍陡然死寂,每一個人都驚詫莫名的張大了嘴,呆呆的看着小女孩,可除了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喊聲,再沒有人還能發出一點聲息,那是被徹底震驚後全無聲息的安靜,整座坡頂,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隨着小女孩的喊聲迴蕩黃土。

    小女孩稚氣的聲音喊着對仇人最幼稚的威嚇,就是這樣一個幼嫩的小女孩,已是最後一名羌人,還是在生死由人一念的敵軍包圍中,卻大喊着要成為羌族下一任族長,為她的族人復仇,她的威嚇本該如一句無聊玩笑般惹人嘲笑,可坡上遼軍聽來只有一種手足冰涼的悚然;

    這個民族,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征服,從來沒有!即使只剩下這樣一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亦有着不容輕蔑的烈性。

    沒有人知道還能再說什麼,抱着小女孩的若海也震驚得手足無措,想把小女孩放下,卻怕會有人對她不利,可繼續抱着,他又覺雙臂之間有着不堪負荷的沉重。

    最後,還是小女孩的用力掙扎使若海鬆開了手,他把不停撲騰的小女孩放在地上,又退後一步,看着小女孩發怔。

    青兒一口氣喊得那麼大聲,覺得很吃力,嘴裏呼哧呼哧的喘着氣,又睜大眼睛去瞪智,她發現,智也在盯着她看,眼睛裏帶着一種她看不懂的神情,陰沉沉的,是從來沒有在義父臉上看到過的冰冷。

    「池長空,你——還想救這個女孩,救這個——新的羌族族長嗎?」智看着抬頭與他對視的小女孩,口中冷冷而問。


    池長空還未從這小女孩帶給他的震撼中恢復過來,他張着嘴,半晌無聲,想要點頭,卻被智陰冷如刀的目光驚懾。

    「塗里琛,你養了一個好女兒!足以瞑目!」智突然狂笑起來,向着小女孩大笑道:「小娃娃,我記住了,從今日起,你就是羌族族長!若要來日復仇!我等你!」

    話說畢,智狂笑不止,袍袖一拂,深深的看了小女孩一眼,轉身徑直下坡。

    眾人都楞住了,初時智顯然對這小女孩懷有殺心,可聽到小女孩說出這樣一番話,智反而突然離去,誰都不知道智究竟在想些什麼,若海忙追上道:「智王!你…你要走了?」

    「不走又如何?等着她替父報仇嗎?」智長聲冷笑,「一個娃娃的話,也可當真?只是這份膽量,卻也值得給她一個在亂世中活下去的機會。」

    智腳下不停,口中連聲下令,「張礪,隨我下坡,我口述,你默記,立即寫下密書,遣一千快騎火速送回幽州!」

    「若海,你率三千人留在坡上,就以此土坡為丘,將所有羌人安葬!」

    「窟哥成賢,你領三千人收拾羌人遺留輜重,安排收兵事宜,準備返回幽州!」

    「池長空,還你副將之職,立即率一千人前往順州,安置受驚百姓!」

    「趙良臣,今日起升你為統領偏將,由你率餘部軍士,帶上我軍陣亡屍首,先行啟程!」

    眾軍士被智的連番軍令弄得頭暈,這幾道軍令連安葬羌人的事宜都有,卻惟獨沒有那個小女孩的事,幾員將領只得忙不迭應聲,而趙良臣聽見智不但知道他的名字,還升他為偏將,心裏百感交集,也不知是驚是喜。

    小女孩站在原地,瞪瞪這個,瞪瞪那個,見無人理會她,又盯着坡上幾匹駿馬看個不休,一臉羨慕。

    智走到坡邊,腳下一停,自言自語般道:「順州經此一難,民心慌亂,若非那個小女孩勸得塗里琛心軟,順州全城險些便遭屠城,說起來,順州百姓倒還欠了這小娃娃一個天大的人情。」說着,智抬高聲音道:「池長空,你此去順州,定要好生安撫城中百姓,一千軍士便隨你留在順州,城中諸事皆可便宜行事,接我軍令之前,不得擅離!」

    說畢,智不理諸人驚訝,大步下坡,也沒有向那小女孩再看上一眼。

    池長空張口結舌,若說智不責罰他,還他副將之職不算太意外,可任他這一員武將去掌領順州之事卻實在是匪夷所思,而且一旁站着的這個抬頭賭氣的羌族小女孩也令他費心,智似乎是要任這小女孩自生自滅,可他卻放不下心,這小女孩記得仇恨,若讓人把她帶回幽州,自己想想也覺不妥,可若真把她一個孩子留在荒山野地,顯然更是不當。

    張礪正要隨智下坡,見池長空呆立不動,忙過來拉他,「怎麼還不走,楞着幹什麼?」

    池長空呆呆道:「智王怎麼不責罰我了?」

    「聽口氣你倒是覺得不受罰挺不該的?」

    「可是…可是…」池長空木然道:「這個小女孩該怎麼辦?難道就留在這裏?」

    「你啊,真是一個漫無心機的莽夫,難怪屢次頂撞智王,智王都捨不得責罰你?」張礪失笑道:「該怎麼安置這小女孩,智王不是早安排好,讓你來照料了嗎?」

    「什麼?」池長空大驚失聲:「智王安排好了?他讓我照料這個娃娃?可他什麼都沒說啊!」

    「輕點聲!」張礪為之氣結:「 你可真是不開竅,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智王要讓你這武將去令順州?為什麼又故意說順州百姓欠了這娃娃一個天大的人情?又為什麼要你不奉軍令不得離開順州?這都還不明白?難道非要智王給你點明,他是要讓你帶着這小娃娃去順州安置?」

    「是這樣?」池長空這才有些回過味來,雖然順州百姓與羌人有仇,但這小女孩也算救了全城百姓,如果把小女孩帶到順州,想必也不會有人去難為這麼個小孩,智知道自己想救小女孩,而軍令中所說的入了順州後一切事務由他便宜行事,也是存了讓他妥善安置這小女孩的心思,只是,智看似不聞不問的抽身離去,其實已為這小女孩做下了最好的打算。

    「張大人,你說,智王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打算傷害這孩子?」池長空茫然而問。

    「這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張礪嘆了口氣,「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智王的心思,又有誰懂得?說不定,智王心敬羌王,早就想放過這個孩子,又或者,是這個小娃娃的烈性,打動了智王。」

    張礪搖了搖頭,看見小女孩正看着他,張礪笑了笑,走到小女孩身旁,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臉蛋,「很可愛的女娃子,好好長大,知道嗎?今天,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很多人,都會永遠記得你。」

    小女孩晃了晃腦袋,想躲開張礪摸她的手,張礪又是一笑,看着她的臉蛋道:「還是個很漂亮的小娃娃,孩子啊,那些仇恨…那些仇恨…」他想了良久,還是搖了搖頭:「罷了,如許深仇,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惟願日後,你能多些歡顏,想來,這也是你義父的心愿。」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她記得,義父真的說過這樣的話,要求活着的族人能能輕輕鬆鬆的過完這輩子,於是,她也就安靜下來,看着張礪不出聲。

    「就這樣吧,也該告別了。」張礪還是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蛋,微笑道:「羌族的小族長,我也會永遠記得你。」他向池長空點了點頭,便也離去。

    坡上的人群絡繹走開,經過小女孩身邊時,很多人都停下來多看了她一眼,有的人看着她搖頭,有的人默默嘆氣,也有的人從懷裏掏出幾片肉脯乾糧,塞在她手裏,小女孩不肯拿,便放在她腳邊。

    最後,坡上只剩下了池長空和這小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池長空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和小女孩說什麼,或者,只能直接把她抱了就走。

    「你也是壞蛋?」小女孩悶了半天,很直接的開口就問。

    「大概是吧。」 池長空苦笑。

    「我是羌族族長!」

    「我…久仰了…」

    「你怕不怕我?」

    「…我怕…怕你不肯跟我走…」

    「為什麼要跟你走?」小女孩開始搖頭,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教我本事,教我騎馬,我大概肯跟你走!」

    「教你本事,讓你報仇嗎?」

    「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活着才能報仇!我會去買很多很多馬,練一支很厲害很厲害的騎軍出來,你信不信!」

    「我相信,真的相信!」池長空覺得自己捧了一個很燙手的山芋,不過,聽到小女孩說要好好活下去,他又覺這似乎也很值得,至於小女孩口口聲聲說的報仇…他不願多想。

    「我們去哪?」

    「去…可以讓你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教我騎馬!」

    「…………」池長空惟有長嘆。

    天色已亮,張礪到得坡下,卻未發現智,四周一望,忙喊過一名軍士,那軍士伸手往遠處羌族的屍堆指了指。

    遠處,一道背影長身而立,目光及處,是羌王羌後相依不倒的屍首。

    張礪停下腳步,靜靜的看着,沒有上前打擾。

    良久,白衣少年向着依偎不倒的屍首長長一揖。

    「我給你們留了一個,瞑目吧。」

    清風微起,徐徐送出少年口中的話,盪於原野,白日朝陽下,如語清風似帶暖意,久久不散。

    後記:

    史載;遼太宗改元元年,羌族絕跡。惟有數支分支小族存於西疆極偏遠之地,且皆不以羌為名,是故,史書載,羌人族滅。

    然,西疆偏遠地,有一支党項部落(朔源可為羌人旁支),該族閉世而居,亦不以羌族自稱,卻有一年,党項居地內,忽有一少女一人一騎翩然而至,自稱羌族族長,要在此長住安居。

    党項人皆驚異,問其羌人風俗,少女侃侃而答,無一不知。

    党項一部勉強而信,少女又取隨身所之鹽米相贈,党項族長遂允其居住,卻不許少女自稱羌族族長。少女欣然而應,視此地如歸彼家,又教党項族人各種狩獵,放牧之法,鼓勵党項人砍樹為屋,硝皮為衣,使党項人脫茹毛飲血之舊習。

    党項人驚稱其能,感其指點,皆喜與其為伴,然每問其名,少女都含笑不答,日久之下,少女已頗得人心,族中上下,都視其親厚。

    年後,老族長辭世,党項人重選族長,推眾意,竟齊奉少女為族長。

    少女卻言,若要她為族長,則党項部需重以羌為名。

    族人遂應。

    同年,党項羌族長路遷徙,沿路取道各處古羌分支,少女收攏數部,集八族八姓,竟得十數萬人之眾。

    隔年,羌族大出偏地,呼嘯向西,每過一地,都不惜以重金購大量馬匹,一路直至夏州(今內蒙與陝西交界),逐當地百姓,佔得其地。

    為鞏部族人心,少女與族中大姓李氏男子結為夫妻,以李氏為主,建亂世政權,但少女不許族人稱其為後,只讓族人仍奉其為族長。

    數月後,遼宋兩地各興兵夏州,欲奪其地,女族長背水一戰,以重鎧騎軍開城衝鋒,連敗遼漢兩軍,聲名大振。

    此後十餘年內,夏州稱霸於遼宋兩國之間,為人稱異的是,夏州每每與宋結盟,卻常起兵長路偷襲遼境。

    又經數年,女族長病重,病榻間命其子登基開國,又告其子,當以羌族後裔自稱。

    是年,少族長病故,臨終彌留前,忽大呼義父,且自稱青兒,族人至此方知,當年溫婉少女名青。

    喪後,李氏子登基為帝,追封其母為青後,開國,史稱西夏。

    西夏建權兩百年,重鎧騎軍鐵林軍名揚天下,與遼國屢次大戰,皆勝。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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