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藤公爵背對着書房的門坐着,窗簾被緊緊的拉上,只露出一絲光。即便是白天,室內的燈也被點亮了,照耀着深色的木櫃和蝸形桌腳。來訪的年輕人看着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打破沉默。這個神秘的中年男人不停的抽着煙斗,煙霧從椅背後徐徐升騰。
「羅特蘭澤,」公爵念念有詞。「我還以為,來的是你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沒有轉過頭來看圖綸。他將煙斗在桌面上磕了磕,站起了身。圖綸終於看清了這位「影子公爵」本人的相貌:比想像中要高得多,十分枯瘦,一頭黑髮,眼睛炯炯有神,像夜間高牆上的火炬。有着典型的北方人的蒼白膚色,據說是因為較少接觸日光的緣故。他穿着黑色帶暗紋硬質的大衣,掛着金色懷表,靴子底在地板上發出十分沉重的金屬聲音。
出乎意外的是,圖綸平日的不可一世,在這位老氣古板的先生面前,全部消失殆盡了。他深深的行了一個禮,「日安,夏藤先生。」他用北方人的方式向他問好,這還是他從蕾蓓卡那裏學來的。少年環顧着這個書房的擺設:那個孩子就是在這裏長大,不知多少次的在那扇被緊緊閉合的窗前遠眺,也許曾經躺在那手工織的羊毛地毯上看書、寫信,和父親一起站在戰爭沙盤前,看着父親像玩遊戲一樣擺弄着那些戰車與炮台模型。他看到了書架上一個破舊的熊娃娃,毫無疑問那是屬於她的東西,在她離開了北方後,被思念她的父母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陪我下一盤吧。」夏藤公爵敲了敲他面前桌上的棋盤,黑白色的棋子被事先擺好,擦的錚亮。圖綸一時失語,卻還是聽話的拉開公爵對面的椅子,坐下。少年的面前是黑棋,公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幾個回合之後。「不賴嘛。」夏藤公爵饒有興致,「是我見過的年輕人中不錯的了,但也算不上很好。」圖綸握着棋子的手心已經緊張得出了汗,他陷入了無論如何都要在二十回合內丟一個馬的兩難窘境。本以為十五回合內的走棋都是約定俗成,這樣的開局讓他感到不知所措。
夏藤夫人的到來似乎緩解了一些尷尬的氣氛,她端來了茶盤,裏面放着茶和整齊切成了八塊的圓形蘋果蛋糕。圖綸剛欲站起身行禮,被她輕輕的按住肩膀制止了。「很久沒有人陪克勞德下棋了。」她沖圖綸微笑。
「原來這就是養育出了蕾蓓卡的那位母親。」圖綸心想。沒有人能想到這樣一座昏暗的建築里,有着這樣渾身散發着活潑氣息的女主人。她放下茶盤,順手摸了摸圖綸一頭卷翹的金髮——這位夫人原來還是將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待,但這並不讓圖綸反感,相反,她的存在能夠使身邊的人也感到快樂。
最終圖綸還是在夏藤公爵手下敗得一塌糊塗,純屬意料之中,只是好勝心不允許他自暴自棄罷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可以嘗一塊嗎?」他指着盤中的蛋糕問夏藤夫人。「當然,就是給你準備的。」她說。「我們的蓓琪在家時,最喜歡這個。」
「蓓琪……是夏藤小姐嗎?」圖綸用叉子輕輕叉起一塊,黃油的味道混着蘋果濃郁的香氣,幾粒杏仁碎點綴其中,中間還放了切細的橙皮。
「她現在住在摩根格勞恩公爵那裏。」夏藤夫人不知道,面前的少年因為自己的女兒茶飯不思,多少個夜晚難以入睡。「你去拜訪摩根格勞恩公爵夫人時,應該見過她?」
「是的,我們認識。」圖綸想說的太多,卻欲言又止。此處他只能用「認識」來形容他與蕾蓓卡的關係,用朋友顯得太言過其實。畢竟他的魯莽已經嚇到了她。
「你不會就是為了我們家的姑娘才不遠萬里跑來的吧?」夏藤公爵早就洞察一切,一邊擦拭着棋子,放回原位,一邊這樣說。
「是的。」圖綸滿臉通紅,被人看透的感覺並不好受,可他感覺在這位不苟言笑的先生面前說不出任何謊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圖綸連忙補充:「我此次前來,是想告知二位,謀害夏藤小姐的人,已經……」
夏藤夫婦瞪大眼睛看着這個少年。
「死了。那天晚上被吊在王子臥室門外。」
「那不是赫爾丹西家的千金嗎?」夏藤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服,示意他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過於破碎的屍體在王城草草舉行了葬禮,翌日將由赫爾丹西夫婦帶回家鄉安葬。然而事與願違,赫爾丹西小姐沒有就此安息,而是被人生拉硬拽的從棺材中拖出,並以一副可怕的姿態出現在了王子的面前。
公爵顯然不能繼續冷靜了,他攥緊了手中那塊擦棋子的綢布,好像要將它捏碎一般。他又點燃了煙斗,深吸一口,眉頭皺的緊緊的,剛才下棋時的愉快氣氛一掃而空。夏藤夫人也不比自己的丈夫好多少,依舊沉浸在這個消息帶來的餘震里。
「其實,」圖綸接着說了下去,「這件事是我讓人去做的。我認為王子很傲慢,想給他一些教訓。現在既然有一具現成的屍體,那麼就……」
「你這惡毒的小子。」夏藤公爵竟然笑了出來,他現在完全可以確定眼前的這個男孩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而來的。「所以接下來會怎樣?」
「我想問夏藤公爵一個問題。」
「請說。」
「哪些罪行會被歸為僭越?」
「侮辱國王本人及王權的象徵,穿戴使用超過自身階層的物品,擅自鑄造貨幣,偽造王室傳令……」夏藤公爵非常熟練的一一列舉。他很快就明白了圖綸的意思:平民階層審判罪犯往往是根據其犯下的罪來量刑。而貴族之間政治鬥爭擅用的手段則是先想好給敵人定下一個怎樣的罪名,再去搜集需要的罪證。十年前,夏藤公爵的一名附庸就用這樣的手法以異端邪說的罪名向宗教法庭舉報了他。然而後來他成功的自證清白,並請大主教親自為他脫罪。事後這個卑鄙小人被夏藤公爵放逐了,當他第二次出現在夏藤家族的領地內時,公爵親手用一把劍割下了他的腦袋。
「我不喜歡這個小丑一樣的王子,但這種事還得借他的手。」圖綸喝了一大口茶。「今天的下午茶很好,謝謝夫人。」他舉着杯子向夏藤夫人致意。夏藤公爵搖了搖頭,「年輕人,你的心真是淺如小溪流。」公爵終於道出了下棋時他的那句「算不上很好」指的是什麼。「將所有的表情都寫在臉上,用喜歡和厭惡去丈量事情,雖然是個人意志,但是無法長遠。」
「您也看到了,那個無用的王子,誰能指望他有什麼作為?」
「說得好像前任國王有什麼作為似的。」夏藤公爵輕蔑的瞅了一眼牆上的畫像——那是他和國王共同的曾祖父。「王國的主人,是真正將生命繫於領地上的諸侯。」
「我同意。」圖綸點了點頭。
「所以,無論王座上坐的是誰。所有的一切都將會有條不紊的前進着。他們擺出王的姿態,卻一無所有。幾百年來一直如此。但是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得像護着風中的火苗一樣,保護着那個小傢伙。」
「您是建議羅特蘭澤家也公開宣佈效忠現在的王室嗎?」
「你可以這麼理解,年輕人。接下來王子的敵人將是不願為他加冕的教宗。你這個赫爾墨斯的兒子,難道要因為厭惡王子就去受洗?」夏藤公爵毫不客氣的拿圖綸這個異教徒開涮。
「那可不成。」圖綸連連擺手,夏藤公爵哈哈大笑。羅特蘭澤家族對教會的敵意,無論何時都要比對其他人大得多。「具體的行動,可否指點一二?」
「王車易位的用意是什麼?」夏藤公爵反問圖綸。
「保護王,將車放在最適合戰鬥的地方。」圖綸快速的回答道。
「王子有一個願望,一直想見母親。」夏藤公爵將一枚國王棋子放在了圖綸面前。
「吃掉對方所有的子之後,王后可不就束手就擒了。」圖綸將棋子直線踢掉了對面的國王,直逼王后面前。
二人相視一笑。「您真是個野心家,夏藤公爵。」少年終於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意味複雜的笑容。
「你也是,小子。我幾乎要被你剛來時的老實模樣騙了。」夏藤公爵那抽煙過度的嘶啞喉嚨發出的笑聲讓人脊背發冷,「不過,我得告訴你,王室雖然無能,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沒有其他兄弟吧?」
「只有一個妹妹。」圖綸這樣答道,心底一沉。聰明如他,立刻明白了公爵的意思:出於權力制衡的原則,王室不會允許兩名公爵的繼承人聯姻,這無異於自掘墳墓。
「我們那個年代,到了適婚年齡,也都是受父母擺佈的棋子。但是,」公爵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眼神立刻變得溫柔了。「要說我平生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到了我的夫人。」夏藤夫人低垂着睫毛,笑而不語。
「還有勝利女神的微笑。」圖綸補充道。「我幼年時就聽說,史特拉斯博格戰役,有如神助。」
「年輕時也狠狠吃過幾次敗仗,也曾想過自殺。那時候尤莉總是會在家門口等着我,無論如何,我還得守護着她。這很難,說實話,就像在暴風雪中想保護一朵花不受摧殘一樣難。」夏藤公爵將手覆在夫人的手上,對她說:「你和蕾蓓卡,就是上天給我的禮物啊。」
圖綸輕輕咳了兩聲,萬萬沒想到,外界傳言中像幽靈一樣住在這古堡里的夫婦,竟然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對都要恩愛。和其他貴族相比,夏藤一家只不過更傾向於活在自己的世界罷了,與其說他們「對外人冷漠」,不如說他們只愛自己的家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蕾蓓卡大概也是這樣的一種態度。
夏藤夫人執意留圖綸在影子城堡住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回阿勒薩。北方的夜間氣溫降得厲害,晚餐以熱食為主,連甜點也是熱的。夏藤夫人在燉煮紅果羹的時候,圖綸在旁邊看着。城堡中的僕人很少,家務事往往需要夫人自己動手,她似乎也樂在其中,一邊哼着歌,一邊輕輕攪拌着鍋中濃稠的果漿。「圖爾(她這樣叫着圖綸的暱稱),蓓琪在白岩城過的好嗎?你應該可以經常見到她,對不對?」她問圖綸。
圖綸又一次臉紅了,「何止經常,有段時間天天見。」
「她給你看她的蝙蝠了嗎?」
「嗯……」圖綸想到了初次與蕾蓓卡的會面,她從口袋裏掏出蝙蝠,他的心臟差點被嚇出來。
「雖然這樣說有些冒昧,但是,我感覺你似乎有些喜歡她。」
「是,喜歡的過了頭。白天常常想她想到茶也冷了,晚上想她想得睡不着,翻來覆去,像一塊鐵板上的鬆餅。可她似乎喜歡路西恩多一些。」圖綸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就像一開始我也沒有想過自己要嫁給克勞德,那時候我只是覺得,看着他就會讓我很愉快,只要這樣就夠了。我說『上帝啊,讓我天天這樣看着他多好。』然後願望就實現了。」
「您覺得我該勸我父親向王子宣誓效忠嗎?」圖綸突然這樣問。
「我不太清楚這些,」夏藤夫人將火熄滅,將一勺紅果羹盛入湯盤裏,遞給了圖綸。「也從不過問,克勞德忙這些的時候,我不會去打擾他。只要負責照顧他的生活就好了。」她微笑着看圖綸站在廚房裏吃完。「圖爾,這世間大部分的事情都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複雜。如果有困惑,直接發問就好了。問克勞德,問你的父親。你還年輕,沒有人會因為你的率直責備你。」
「我想等夏藤小姐十四歲後和她訂婚。」圖綸這句話不經大腦直接蹦出了口。夏藤夫人微微一怔,「祝你好運,孩子。」她又伸出手摸了摸圖綸的頭髮,就像摸一隻寵物那樣。
少年的眉頭沒有舒展,梅菲斯特總是會在人類覺得現世安好時為他掘好墓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年幼的王背後有着刺刀,而他即使一萬個不情願,也必須要做出選擇了。「所謂中立,就是選擇與雙方為敵。」這是父親一直掛在嘴邊的。然而越是與夏藤公爵交談,圖綸越是感到自己的無力:這位前輩在十六歲時已經獨當一面,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愛人、家族與領土。而自己每日沉浸在聲色犬馬中,血腥的戰爭真的降臨了,也許真的要成待宰的羔羊。自保尚成問題,如何保護蕾蓓卡?
「王有一個,車則是兩個。」夏藤公爵依舊坐在書房中未曾動彈過,他面對着自己心愛的棋盤。「現在已經有了一個,那麼接下來一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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