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普夏乘坐的「楚科奇」號武裝運輸艦穩穩地航行在江面上。
17世紀的湘江江面極為開闊,洞庭湖也確實是一派浩浩湯湯的萬千景象。此情此景,本應是騷人遷客大發才情,臨江賦詩的絕頂所在,只不過,建在湘江兩岸的那一連串磚石堡壘以及堡壘上密密麻麻的炮筒,這些代表着赳赳武夫的建築,總能讓稍起詩性的文客們又無言地沉默下去,世道多艱、生活困苦,還吟個屁詩!
況且,如今大順的新皇帝(李過在臨死前匆忙稱帝,年號中興,因此1667年是為中興元年)也不喜歡詩作上佳、文采飛揚的士子,這個武夫出身的馬上皇帝更喜歡的是力能扛鼎、勇冠三軍的壯士,要麼就是能夠製作槍械、鑄造火炮的能工巧匠。至於說文人墨客,他也就是稍稍禮遇一番罷了,要說多重視那就真的是扯淡了。
巴l縣是岳州府的首縣,地處湘江、長江匯流處,又扼守着洞庭湖的入口,可謂是順軍陽江防線的最重要節點。因此,在這個關鍵的地方,大順修建了大大小小一十七座堡壘,每座堡壘可屯兵數百至數千不等,由二萬餘大順中營將士戍守,是清軍南征的最大阻礙,多年前雙方曾在此反覆拉鋸,清軍死傷枕籍卻仍無法攻取,最後只能鎩羽而歸。
而在東岸內河炮艇時不時也來附近轉悠一番後,清軍就更是絕了強攻拿下巴l縣的心思,順軍也趁着清軍勢力退潮的良機,發展到了湘江和長江北岸,並在那裏修建了一些堡壘,以作為巴l縣北部的防護兼預警體系,使得岳州府看起來更加穩如泰山。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後來續建的堡壘都是順軍自己獨立完成的。他們在本地起窯燒磚、伐樹取木,依照東岸工程師設計的既有堡壘的型制,大量徵發民夫,仿製出了一大批大大小小的堡壘,讓因為東順關係緊張一度撤離後來又返回的東岸工程師們也大為驚異:雖然這些順國人不懂建築工程學、力學等相關知識,但照貓畫虎的本事倒是不賴,以前還真有些小瞧了這幫土不拉幾的傢伙了。
只不過順軍目前還缺了關鍵的磚瓦輪窯技術,也缺乏能夠大規模提高燒磚制磚效率、成品率的技術,因此這種大規模修建堡壘的情況也只在與清軍勢力犬牙交錯的湖廣前線比較常見,以抵禦清軍可能有的大規模攻勢。至於說深處後方的jx中南部、hn等地,除了實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之外,基本是很難見到堡壘群的。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主要還是修建堡壘的成本太高了,高到順國朝廷上下都有些難以忍受的程度——無論是徵發民夫、開礦取石、起窯燒磚、伐樹取木,還是修建堡壘本身,都是極其消耗民力的事情——要不是軍事壓力實在太大的話,估計李過當年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都不會採用這種堡壘戰術。
郭普夏乘坐的「楚科奇」號武裝運輸艦(「雅克薩」級的第九艘)在掠過幾座厚實的堡壘後,緩緩停靠在了一處特意為其修建的小碼頭邊。這個碼頭嚴格來說也是個小要塞,不但安放了四門從東岸進口的小口徑火炮,還有大順自鑄的一些小炮(在東岸人看來僅僅是大口徑火槍罷了),用來防範可能會有的水面襲擊。
碼頭內駐了三百守兵,全數裝備了東岸從rb採購後轉賣來的火繩槍,這就是嫡系部隊的好處了。巴陵守軍,從李過時代起便隸屬於中營,也一直是中營權將軍、hb節度使、大順儲君李來亨的直屬部隊之一,因此即便是這些擔任守御任務的非野戰集群都大量裝備了火槍,更別提李來亨親領的三萬多野戰部隊了——這三萬多人中,有一支揀選五營精銳組建的全火器部隊,裝備四千餘杆東岸進口步槍及數十門進口或自鑄火炮,規模約五千人,號為「銀槍效節軍」,是李來亨手下一等一的寶貝疙瘩部隊,從不輕動,但一旦出戰,基本都能戰勝同等數量的清軍。
當然對面的清軍也不是傻瓜,在見識到銀槍效節軍以及郭升麾下一支同樣全火器部隊的威力後,在現實的壓力下,他們也慢慢開始了軍事改革,即加大軍中火器的配備力度、重金聘請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軍官(當然是私下裏了)傳授戰法,並想盡一切辦法改進火器的製造工藝——因為繼承了明朝的大部分「工匠遺產」,滿清在自產武器這方面倒比流民出身、底子薄弱的順軍要好很多——以期慢慢提高戰鬥力,與先他們一步改革的順軍相抗衡。
當然了,向來作為滿蒙制勝法寶的肉搏、騎射技藝也被同時提倡,滿清朝廷希望這種雜糅的軍事體制能夠有效發揮作用,為今後大舉南征平滅順、明等勢力打好基礎。
以上這些都是這些年看得到的變化,沒辦法,戰爭是一切技術的催化劑,在生與死的壓力下,人們很容易就會妥協,並接觸外來的新事物、新技術、新戰法。順軍如此,清軍同樣如此,甚至就連南明這種問題重重的政權都意識到了這方面的不足,並開始有意識地彌補缺陷,這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郭普夏作為憲兵隊的中層幹部、陸軍上尉,常年作為代表處理東順之間的事務,對順、清兩國軍隊的成長是看在眼裏的。早期甚至還作為教官訓練過郭升麾下的人馬,大順派往東岸控制區整訓的部隊他也近距離接觸過,基本上算是東岸這邊對順國軍事力量最了解的一人了,他那個組撰寫的有關順國的分析、情報也一直是江志清、梁向儉等主要軍政官員案頭的重要參考依據。
這次他奉命出使順國,最主要的任務,還是勸說大順新君李來亨放棄對南明各勢力的敵對態度,與其修好,以便能夠全力以赴對抗清軍。畢竟,清國壓在hb的那二十多萬人馬一直是大順的心腹之患,而且打了這麼多年,他們的戰鬥力也頗是不弱,尤其是那些苦地方出身的陝甘綠營,更是驍勇善戰,其統兵大將趙良棟、張勇等人用兵老辣,絕對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對手,順軍上下應當也有感覺。
因此,有這個前提在,無論是登萊的梁向儉還是寧波的江志清,都覺得似乎有可能說服順軍與南明重歸於好,必要是放棄贛州,以便能夠對抗清軍的威逼。不過,作為長期在一線工作的郭普夏,卻不怎麼看好兩位上司有些一廂情願的想法,他覺得李來亨這個人性格強硬,早年就參加流賊軍隊的他也相當務實,與那種「長於深宮婦人之手」、耳根較軟的皇帝完全沒有可比性,想要說服他,沒有充分的理由是不可能的——正像是有些元老貴族時常說的「不聽廣告、只看療效」,說的就是李來亨這種人。
隨着一聲汽笛聲響起,「楚科奇」號武裝運輸艦緩緩靠上了泊位,然後降下了風帆、落下了首尾雙錨。郭普夏上尉整了整衣着,然後帶着三四名隨從快步躍上了碼頭。
碼頭上此刻已經有多位順國官員在等候着了,郭普夏看了看他們,有老有少,既有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官員,也有科舉考上來的進士官員,恰好反應了如今大順新老交替期的現狀。
這些人的服色現在也比較統一了,都是用比較考究的綢布製作的官服,仿的是唐朝時的制式。這主要還是李自成這個傢伙比較推崇老家sx當年不但定都西安,就連官職名字都大量山寨唐朝,比如什麼果毅將軍、威武將軍之類的(請原諒老李文化水平不高,幕僚班子薄弱……),李過、李來亨父子繼承了大順的道統,自然是蕭規曹隨、一切照舊了。
碼頭內的駐防官兵此時都用好奇的目光看向身穿夏季短袖陸軍常服的郭普夏等人,那臉上古怪的表情,若不是軍官們在旁邊黃油,估計直接就笑出來了。在他們心目中,這個東國朝廷的工匠是夠厲害了,軍隊也是頗為能打,但這禮儀大概也就是蠻夷的水平吧!哼哼,咱大順朝雖然別的比不上你們,但這禮儀卻是穩穩壓過你們一頭!
「來者可是東國郭將軍吧,本官是……」一位留着絡腮鬍子,五大三粗的大順禮部官員迎了上來,說道。這人年歲有些大,看起來五十多了,但身高體壯、目光有神,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顯然是大順軍中某位老資格的行伍出身的官員,不知為何卻去了禮部,然後還用這麼一種文縐縐的語氣說話。
「我不喜歡坐轎,直接騎馬,我現在就要見你們皇帝,我知道他在巴陵遍閱諸軍。」郭普夏一上來就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然後擺了擺手,讓身後的隨員上前遞交了一些身份文書,讓順國方面的官員查驗。
「好,俺老張也不喜歡坐轎,那玩意也就那些酸丁秀才們喜歡,咱行伍出身的還是騎馬痛快。來人,牽馬過來,別磨蹭了。」郭普夏這種不太禮貌的態度讓對面一堆佐貳官員們有些不滿,不過領頭的這個大老粗倒頗有些意思,非但不怎麼怪罪,相反還讓人牽來戰馬,場面上的功夫做得極其到位,顯然他的臉皮厚度也是相當驚人。
查驗完文書後——其實查不查都一樣,郭普夏駐節馬當要塞很長時間了,認識他的人很多,當無人敢於冒仿——一行人便啟程前往目的地了。
大順本是農民軍出身,雖然在湖廣一帶經營多年,李過父子也分別稱帝登基,但說起來仍然是個草台班子,各種規矩並未完善。比如護衛着郭普夏等人的這支隊伍,除開那些護衛軍士們看得還算順眼外,其餘扛牌子、舉旗子、吹吹打打的全部一塌糊塗,如果被南明的那幫官僚們看到,估計大牙都要笑掉,雖然他們之前剛剛嘲笑過東岸人不懂禮儀。
巴l縣是岳州府府治,同時也是軍事重鎮,因此城內的居民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軍人家屬。這些人此刻多擁擠在不甚寬闊的道路兩旁,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傳說中的東國黃衣賊,其中一些相熟的還與隊伍里某些人笑着打起了招呼,搞得整支隊伍烏煙瘴氣的,幾位大概是李過時代科舉出身的官員是大搖其頭,估計也是覺得規矩喪盡、斯文掃地吧。
郭普夏來過幾次巴l縣了,對此地的人情風物沒甚興趣,他現在感興趣的反倒是與他並駕齊驅的這位李姓大順禮部侍郎。一路上他幾次試着挑起話頭,想從這位大順官員身上旁敲側擊地了解一些事情,不意這人外表看起來甚是粗豪,但內里其實非常奸猾,屢次岔開話題引導別的地方去。以至於到了後來,郭普夏乾脆閉口不言了,就等後面見到李來亨時直接開口詢問,不過心裏的腹誹卻是難免的了——這些順國官員,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要是沒我大東岸明里暗裏扶持着的話,怕是長沙都已經讓韃子朝廷一鍋端了,這些傢伙大概也被清軍抓去bj菜市口斬首示眾了吧,哪像現在這麼人五人六的。
不過郭普夏想要立刻見到李來亨的願望大概是很難實現了。李來亨到巴陵檢閱諸軍,事務繁忙,一時半會兒卻也沒空接見郭普夏一行人,因此把他們暫時安排在了名聞天下的岳陽樓——這還是李過在世時撥款重建的呢——暫居,等待他有暇了再行接見。
郭普夏平靜得接受了順國方面的安排,但心情仍然有些陰鬱。以往東岸這邊的使節出使順國,李過不說次次親自接見,也大部分時間都抽出時間會個面,交談交談,態度非常之好。甚至就連前年臥病在床時,都曾經強撐病體起來接見東岸代表,那熱情程度與如今的李來亨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難道是李來亨知道我方的來意,以及之前我方斷絕了貿易的事情,導致他故意擺臉色?」郭普夏心裏暗自猜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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