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四章、黑心煤窯

    建安四年春,才剛過了年,是勛就帶着張既、夏侯蘭、孫汶三人,自安邑北上,渡過汾水,向河東郡的北部二縣進發。夏侯蘭建議說:「高幹若自北路殺來,可有二途。一乃沿汾水西南下,則我當與匈奴並拒之;二乃自蒲子、北屈二縣南來,則汾北的冀亭、皮氏,為不得不守之險要。若能阻敵於汾水以北,則安邑無憂矣。」

    戰略統籌並非是勛所長,但經過前一世對各種史料的研讀,以及朋友之間、網絡之上的多年紙上談兵,他在這方面的見識便已然超越這時代絕大多數士人了。故而以他的能力,很輕鬆就能明白和理解夏侯蘭所言,當即點頭,便在渡過汾水之後,留下張既在冀亭築城——皮氏本有縣城,行文其令加固城牆,謹慎防守便是。

    正如夏侯蘭所說,只要能夠守住汾河北岸這兩個要點,則安邑等腹心之地便不虞有失,至於北方那兩個縣,要是情況不妙,乾脆遷徙人民,堅壁清野,把土地都放空給袁軍算了。

    啊等等,我還有礦場在壺口山呢……恐怕亦不得不壯士斷腕,泣血而舍了。

    想到礦場,他便下令略繞一繞路,先前往壺口山勘察。等到了地方,曾二狗恭敬遠迎,隨即便領着是勛去查看挖煤情況——只見山中數座礦洞相連,不時有滿身漆黑、骨瘦如柴、目光空洞、精神萎靡的苦工背着竹簍從洞中手腳並用地爬出來。他不禁轉過頭去再瞧一眼曾二狗,只見這傢伙比初見時要白皙了很多,面色也顯紅潤,甚至都隱隱地有小肚子朝前鼓出。估計原本這廝也是親自下礦勞作的,自打從是勛手中接收了近千名苦工。那就徹底轉變為光勞心而不勞力的工場主啦。

    這簡直就是一黑心小煤窯啊,曾二狗就是黑心煤老闆哪……

    打聽之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曾二狗的煤礦已經採煤近七萬斤,平均每天兩千多斤——還不包括前期開掘礦洞的時間。但交給他的苦工,也已累死、病死了將近一百多人,平均每天死三個。是勛不禁暗中喟嘆,自家未上戰場,腳下便已累累白骨了,雖是無奈之舉。卻終究無法釋懷。當下不忍再看,轉過頭去便待匆匆離開。

    可是正如上回在臨汾縣中偶爾發現煤堆一般,他才要走,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眼角餘光所及,發現了一些非同尋常的東西。當下抬起馬鞭來一指:「此人為誰?」

    原來礦洞外一棵大樹下。鋪着一張破舊的草蓆,有個年輕人穿着短衣,姿勢非常標準地屈膝跪坐在席上。苦工們背了煤過來,請他驗看了,便發給一枚竹籌。是勛所指,正是此人。

    曾二狗趕緊跟過來解釋說:「這些工人,每日要掘出二十筐煤。集全了二十個籌,才有飯吃……」

    是勛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吾問此人為誰?哪裏來的?」

    他當然知道發竹籌是在計件,也明白曾二狗找個人協助管理、發籌,乃情理中事。才到礦洞附近,他便看到這個發籌人了,當時並未在意,但在即將離開的時候,卻偶爾瞟見那人於閒暇之時,竟然手捧一卷竹簡,搖頭晃腦地在誦念——這是個讀書人呀。曾二狗是從哪兒找來的?

    曾二狗回答道:「此人名叫賈車,便是長官所賜之人,才挖了一天的煤,便吃不得苦,尋我告饒。說他識文斷字,又通算術,可以為我計籌。小人見他老實,測驗之下,果有實學,也便允了。至今倒是未出任何差錯。」

    是勛聽了這話,不禁眉頭緊皺,背着雙手,三兩步便走到那賈車面前。賈車見了,急忙放下手中的竹簡,起身施禮。是勛開口便問:「汝叫賈車?」

    「上官恐誤聽了,小人名叫賈衢,通衢之衢。」

    是勛直截了當地問道:「昔日吾出汝等平陽,在臨汾縣中,凡識文斷字或有它一技之長者,皆揀選出來,無能者才送來掘礦。汝既能識字,好讀書,如何倒來了這裏?」

    賈衢微微苦笑,回答道:「為替家內兄也。」

    原來臨汾縣令朱彥做事挺認真,他在統計難民的資料的時候,對於那些自稱識文斷字的,全都要當場測驗。賈衢的妻兄名叫柳孚,本來也是個讀書人,但在給匈奴人為奴的時候,被打傷了手臂,又向來高度近視——正因如此,在匈奴人看來純是廢物,所以才會把他交給是勛——加之膽戰心驚之下無法讀寫。賈衢聽說無所長者都可能被驅出河東郡去,故而假冒其名,幫忙通過了測試。最終柳孚被分派去某縣做官役,賈衢卻被送來了黑煤窯。

    講完前因後果,賈衢最後長嘆一聲:「若知要來此不見天日處,余昔日必不敢為此也。」


    是勛注目賈衢,捋捋鬍鬚,不禁對這個年輕人感起興趣來了。並不在於賈衢能寫會算——這年月識字的人雖然不多,但混跡士人群中的是勛,還真不會把普通讀書人當寶貝——而在於賈衢見到自己以後,態度雖然恭敬,但是絕不卑屈,回答問題思路清晰,言辭便給,便頗有當日張德容在左馮翊時的風采。不想草野之間,還有這般人物,其名雖不著史,卻亦未可小覷啊。

    「汝是哪裏人,表字如何稱呼,如何陷身匈奴之中?」

    賈衢答道:「余乃襄陵人氏,本亦縣內顯族,惜少孤家貧,因而往依外兄於平陽。匈奴佔據平陽,不幸被擄為奴。小字梁道。」

    「賈衢賈梁道?」是勛略一沉吟,已知究竟,不禁微笑起來,「汝可願入我門下麼?」

    賈衢之名,是勛幾無印象,但加上本籍襄陵,其字「梁道」,腦海中的零碎片段也便得以拼合起來了。史書曾言。此人少年時與同輩遊戲,即好模仿軍伍之事,其祖父賈習異之,云:「汝大必為將。」口傳其兵法數萬言。

    長大以後,賈衢自河東小吏做起。歷仕曹操、曹丕、曹叡三代,官至豫州刺史,曾經力挫孫權,救出了被圍的大司馬曹休,死後諡為肅侯。《三國志》中,即以揚州刺史劉馥、兗州刺史司馬朗、揚州刺史溫恢、并州刺史梁習、涼州刺史張既。與此賈衢等六人合為一傳,譽之為「精達事機,威恩兼著,故能肅齊萬里」,實漢魏之際的名臣也。

    當然啦,史書上並未用賈衢之名。這人後來改了名字,叫做賈逵,而其長子,便是後來司馬家的第一忠犬——賈充賈公閭。

    是勛心中暗自得意:「吾昔薦劉元穎,關中得張德容,不想今日又得賈梁道,此莫非天意乎?」

    是勛自認為並沒有什麼王霸之氣。即便官居侍中,守牧河東,真正有骨氣的士人,也不會一聞其名就納頭便拜,如同很多不靠譜的穿越小說那樣。然而賈衢被送來礦上,做個小小的計籌員,還每天看到會有死人被抬出去草草埋掉,就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黑暗,突然間光芒閃現,郡太守竟然要收自己做門客。那還有不滿口答應的道理嗎?為脫苦海,骨氣啥的也便只好拋諸腦後了。急忙下拜:「願為主公效死!」

    是勛當即就帶着賈衢上路,並且很快便為自己能夠發掘出這個人才而感到歡欣不已。原來賈衢雖然家貧,賈氏卻是襄陵大族,親朋故友遍佈河東郡內。故而他少年時代,各處訪親、遊歷,對於郡內的道路是很熟悉的。是勛此番北巡蒲子、北屈二縣,自然也找了嚮導,但那些嚮導多為兵丁、小吏,除了識路外別無所長,不似賈衢,各地的風物、人情,乃至歷史、掌故,全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使得是勛旅途絕不寂寞。

    自壺口山北上,不日即抵達北屈縣城。縣令出城相迎,接入衙署,呈遞計簿——全縣共戶七百,口三千七百,真是貧瘠得令人難以想像……

    而且北屈城防也很薄弱,就跟是勛起家的?邯城有得一拼,土兵不足百名。這樣的城牆,一推就倒,這樣的兵丁,一掃就空,別說阻擋袁軍南下了,就連普通三五十人的匪幫都難以剿捕。是勛望望身旁的夏侯蘭、孫汶,二人都是面色鐵青,看起來,這北屈縣城,是非放棄不可的啦。

    至於老百姓嘛,也不用遷居了,高幹真想要這個大包袱,就讓他來背好了……

    出了北屈,繼續北上蒲子,估計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所經過的道路本就狹窄,又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必須牽馬步行,不過越是這樣,是勛等人反倒越是踏實——看起來,并州若派大軍殺來,便不可能由此南下,部隊根本就排不開嘛,等走到汾水岸邊,不用抵擋,他們自己就先累死了。

    是勛幾乎就沒有心思繼續前進,再去蒲子受罪了。那晚宿在野外,他跟隨從們商量,夏侯蘭和孫汶都表贊同,咱還是趕緊掉頭回去吧,賈衢卻說:「左右不過兩日的行程,主公既為郡守,又豈可不往蒲子巡視?」是勛瞟了他一眼:「又何必勞我親往?不如任卿為督郵曹掾,代往蒲子一行,如何?」

    賈衢恭恭敬敬地答道:「既是主公有命,衢又焉敢不遵?衢在蒲子縣內有一故友,素有智計,可為主公延攬之,未知主公其有意否?」

    是勛隨口問道:「哪裏人,是何姓名?」

    賈衢答道:「本太原中都人也,先司徒王公(王允)見而異之,後其兄為人所害,乃手刃仇人,舉家避來河東——姓孫名資,字彥龍。」

    是勛走得累了,原本鋪席於地,斜倚着一棵大樹,正在放鬆腿腳,聽了賈衢的話,不自禁地便直起腰來:「孫彥龍?吾當親往訪之!」

    ps:今天……好吧,過午夜了,總之,兩更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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