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六年十一月既望,魏帝曹操已至彌留之際。?
皇后卞氏與太孫曹髦旦昔於榻前侍奉,曹操左手牽着妻子,右手牽着繼承人,不禁揚眉而笑,說:「朕中年起兵,戎馬倥傯,縱橫宇內,本欲為漢家除穢滌垢,不意竟承其統,得為天子。祖父入宮之日,何期入享太廟……畢生功業,自有後人評說,本亦無憾矣……」
說到這裏,卻又不禁收斂笑容,深深一嘆:「惜乎不見是宏輔凱旋,報朕海內歸一……」
曹髦趕緊安慰他:「前漢中有信來,雲大軍已至雒城,蜀賊兩分,不日殄滅,陛下但安養數日,料必有捷奏抵闕。」
曹操說算了,我沒空多等他——「是朕天壽已盡,非宏輔不肯盡力也。往伐人國,未足半歲,安可期捷?」我還是趕緊來安排一下身後之事吧。
即命召太傅曹德、護國曹仁、輔國曹洪、中書令王朗、尚書令華歆五臣入覲,囑以後事。卞皇后勸曹操:「妾為婦人,於政事本不當置喙,然如梗在喉,不得不吐耳。去疾雖陛下兄弟,然非可主事者也,子孝、子廉皆武夫耳,二令書生,亦難柱國。今若使此五人輔太孫,妾私以為不足。胡不召宏輔歸,托以後事?」
曹操微微搖頭,說:「大軍適深入蜀,未竟全功,不當易帥。況死豈可忍乎?朕恐難待宏輔之歸也。」隨即注目曹髦:「待滅蜀日,即可以護國易宏輔,使歸。」曹髦急忙躬身領命。
隨即五臣入覲,曹操命曹髦向五人叩,五人急讓。曹操道:「今吾孫跪拜卿等,異日卿等當念此德,善輔孺子。」便命秘書草就遺詔,暫置內廷,以候大喪日啟封宣讀。
五臣入覲時,卞後已先避去。?待等五臣退出殿門,病榻前唯留曹髦及二宦者、二醫者、一秘書而已。少頃,曹操厥去,醫者匆忙按脈。曹髦略退數步,來至殿口,略略把殿門拉開一條縫隙,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卻見殿外站立一人,不禁皺眉問道:「誰耶?」
門外的官員急忙躬身施禮。同時報名道:「臣崔琰,前奉陛下命,擬得詔書,特來回復。」曹髦一伸手:「取來孤看。」
崔琰崔季珪,原本受郗慮、是勛等人排擠,被趕出朝堂,還是前不久曹操突然間想起他來,親筆詔書征拜,使入值秘書監。照道理說詔書頒,必經中書。征拜官員,必由吏部,但如今的中書令是王朗而非是勛,新任吏部尚書為董昭而非陳群、陳矯,性格都不夠剛正,對於皇帝破壞制度的事情,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了,不過小小一個秘書,又何必橫加阻撓呢?
崔琰就此得歸洛陽。並且很快就重獲曹操的寵信,其在監中權勢,僅在秘書監邢顒之下——再說崔季珪本就是邢子昂的薦主,邢顒也不方便壓制他呀。
其實曹操重用崔琰的意圖。明眼人全都看得出來:是宏輔貴為太尉,如今又荷大都督之任,曹操可以壓製得住他,若有不諱,幼主登基,那事情還真不好說。尤其滿朝文武。大多與是勛相友善,總得找幾個跟他不對付的傢伙出來,好平衡一下局面吧。那麼誰跟是勛不對付呢?眼下即有三人,一是崔琰,二是楊修,三為陳群。所以曹操先用崔琰,再征陳群為冀州刺史,復赦楊修之罪,使為臨渭令——後面那二位,曹操也跟曹髦打過招呼啦,汝若登基,可試召用之。
當下崔琰把草擬好的詔書遞給曹髦,曹髦打開來,就着殿外黃昏的餘輝一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此詔即曹操昔日曾與曹髦說起過的,待得是勛平定蜀地,便斥其罪過,罷太尉銜——當然啦,其實這時候成都已克,但消息還並沒有傳至洛陽,故此尚無「既至雒城,為馬所襲,因喪膽而退,若非蜀人自亂,幾使功敗垂成」和「入成都後,矜功失節,擅作威福,不伺報而自專」那兩條。?不過僅僅前面那兩條,也挺夠是宏輔喝一壺的啦,尤其崔季珪雅擅文章,再加上對是勛的仇恨,這篇詔旨寫得是文采斐然,並且入骨三分。
在崔琰想來,最好是勛你一聽我這篇文章,當場驚恐、沮喪、悲哀、羞愧,直接自殺了才好哪!吾代天草詔,誰也不能說我公報私仇,而且一篇文章若能罵死是勛,那足以輝耀千古,流芳萬世啊!
曹髦又驚又怕,趕緊把這份詔書揣入袖中,關照崔琰:「此尚不可即頒,卿可暫退。」說着話就把殿門給關上了。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曹操被醫者施了針,又已甦醒過來,隱約聽見曹髦在跟人講話,就問:「何事?」曹髦趕緊上前,先命醫生、宦者都後退,然後湊近曹操的耳旁,低聲稟報道:「崔季珪擬詔畢,特來候旨。吾料太尉不日即可定蜀,陛下前日與臣所言之計,乃可行否?」
曹操迷糊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曹髦所言何事。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回答道:「若蜀已定而朕尚在,自當施行,否則……未必也。」
當晚子時,魏天子曹操終於一暝不起——距離是峻獻俘洛陽,僅僅相差五天。
等到是峻得意洋洋地返回洛陽城的時候,但見城上白幟飄揚,里巷間不見彩色,就知道情況不妙了。此刻曹髦已然祭天登基,由曹德、曹仁、曹洪、王朗、華歆五臣輔佐。然而正如卞後所言,本該領袖群僚的曹德卻根本肩負不起如此重任,直接就討了一個給曹操營建陵寢的差事跑出城外去了;曹仁、曹洪佈置兵馬,謹防生變,但在政務上完全插不上嘴;華歆總籌天子喪事;國政全都壓在了無主見的老好人王朗肩膀上。
所以群臣皆諫,當急召太尉歸來,燮理朝政,但被曹髦複述曹操的遺言「大軍適深入蜀,未竟全功,不當易帥」給搪了回去。等到是峻獻俘闕下,曹髦大喜:「朕乃可告慰先帝在天之靈矣!」完了卻又掉眼淚:「計點時日,太尉入成都日,先帝尚在,何乃天不假壽,使知此喜訊而去耶?」
群臣齊聲恭賀,完了都說,應當立刻頒詔酬勞有功之臣,以安蜀地,並且趕緊把是太尉給召回來。曹髦點頭:「先帝遺命,可使護國前往鎮蜀,以易太尉也。」
等他從朝堂上下來,歸入內廷,崔季珪顛巴顛地跑過來,問曹髦道:「臣前日為先帝所擬詔書,可施行否?」曹髦一皺眉頭,說:「先帝有言,若不能待,即不必行。」崔琰說當初先帝給我派任務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啊:「臣斗膽,敢問先帝如何答陛下耶?」
曹髦回想曹操當日的話語,大致複述道:「朕得卿所擬詔,以問先帝,先帝乃云:『若蜀已定而朕尚在,可即施行,否則未必也。』」
這也是曹操病糊塗了,沒能把話說清楚,結果被崔琰抓住了漏洞:「先帝既雲未必也,是可行可不行之間,非必否也。不然,盍雲『不必』、『不可』、『不能』,而雲『未必』?」
曹髦當場就給說愣了,半晌答不上來。崔琰趁機靠近一步,壓低聲音說道:「臣亦知太尉實無過而有功,然先帝屬臣草詔之際,雲太尉位高,難以加賞,前已加郡公號,今欲酬其功,得無裂土而封王耶?乃草是詔,使削太尉銜,召彼還洛。國家以是得安,天子以是而重,太尉亦以是而不至為文種、范蠡也。先帝所猶豫者,恐太尉欺陛下幼弱,受此詔而反,即不反,若即據蜀而要,必傷陛下聖明。」
曹髦搖搖頭:「先帝曾雲,太尉必不反也,即反,亦不難定矣。」
崔琰說那又何必給他這個機會呢?「若陛下不頒此詔,太尉還朝之日,何以酬功?故臣以為,當暫密先帝駕崩之事,即使護國入漢中,以召太尉還。若以為先帝猶在,即生怨望,亦不敢反也;再塞其歸途,即反,亦不得進之虢洛矣。」
曹髦點點頭,說我同意先不把先帝駕崩之事傳入蜀中——「賈文和亦如此勸朕。」
賈詡曾經建議,迅封鎖通往漢中、巴蜀的各處關津,阻止曹操駕崩的消息傳入益州,因為當時還沒有得到蜀地已定的消息,就怕引起軍心動盪,或者增強蜀人頑抗的決心。
但是曹髦仍然猶豫,問真要宣下此詔,以責是勛嗎?崔琰乃道:「人君至高,雷霆雨露,皆君恩也,若彼無私,必無怨懟。今雖褫其太尉銜,仍為揭陽郡公,位尊而顯,又何傷耶?」
說到這兒,表情突然變得格外嚴肅起來:「是宏輔固朝廷柱石也,然亦外戚,若使外戚秉政,前漢覆轍,殷鑑不遠,陛下其慎。盍奪其職而尊其榮,使頤養天年,是氏一門,與國同休,斯為真愛重也。」外戚之禍,東漢朝不知道上演過多少回啦,您就不怕重現今朝?還不如把是勛供起來,既保證他不會擅權,危害到皇家,又保證他不會因權重而為人所嫉,使其安享晚年——這才是真的愛護他哪。
曹髦這才終於意動,但仍然表示,說你原本的詔書言辭太過激烈啦,我還得找人重新修改一下……再說了,是勛暫退綿竹等事,也可以都寫進去。轉過頭便召秘書監邢顒、中書監劉放來議。邢、劉二人聞言大驚,紛紛勸諫,曹髦使過眼色,崔琰當即站出來加以辯駁。邢顒一瞧崔先生是這種態度,趕緊閉嘴,剩下劉放一人獨木難支,只好說:「詔出中書,恐為封駁也。」
曹髦雙眼略略一眯:「此非朕之詔,為先帝之詔,其誰敢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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