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三章、木秀於林

    曹操誣殺孔融,及所言「積毀銷骨」語,給是勛的觸動非常之大。他一心想要維繫自己的好名聲,認為只有聲名不墮,才能牢牢地立足於士林之中、官場之上,也才能順利地販賣自家的理念、施行自家的政策。可是曹操一句話,就把這個美夢給打破了「斯名之好惡,不在孤一念之間乎?」

    自己由一介布衣,八百石的普通家世(從是儀論),得以一躍而成為曹氏重臣,固然因為姻戚之親,也靠着才能和功績,但若無聲名相襯,還真未必能夠走到這一步。可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執著於那些浮雲般的虛名,貌似也沒有太大意義啦。

    所以周不疑勸是勛不要親自前去勸說天子禪讓,恐怕有損令名,是勛不禁淡淡一笑:「吾今不敢再好名也。孔文舉得無令名耶?為童子即有通家之美談,與李元禮(李膺)友,少年留舍張儉,由是顯名。昔吾從大父(是儀)事之,乃雲關東賢二千石,無過孔公也。然而一朝淪喪……」

    說到這兒,突然定住了,捻着鬍鬚,若有所思。周不疑等了一會兒,不見是勛繼續開口,乃詰問道:「孔文舉名即毀於當時,必然顯揚後世。丈夫曾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即今謗之不可逃,愚意著於汗青,必能辯誣也。」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其實這話不是是勛說的。而出自魏明帝時代的家李康之《運命論》。不過是勛琢磨着,這會兒魏文帝都還沒有呢,況明帝乎?李康生卒年不載於史,說不定這會兒都還在娘胎里呢,我抄他一抄,又有何不可?

    整篇《運命論》,是勛前世也僅僅讀過一兩遍而已,還真背不下來。但「木秀於林」這句話卻牢牢記在心中,可見其文辭多麼優雅,譬喻多麼得當,意味又多麼迥長了。周不疑也正因此而得熟記,當場背誦出來,跟是勛說,凡高潔之士,必受人謗,這是逃不了的比方說屈原可是千百年後,史冊煌煌。終究可以給扳正過來啊。

    所以說,您可以不考慮今時的聲名除非曹操親自下手。要不然以您的聲望,當世還真沒幾個人敢於惡言誹謗,而就算誹謗了,也沒人信,反罹其禍,比方說陳禕、魏諷但您不能不考慮身後之名啊。「若說天子,恐後史將以奸臣目之。」

    是勛這才回過神來,卻仍然擺手:「元直,苟利國家,忠奸何足道也。況史之所載,即為信乎?史遷雲殷紂智足拒諫,言足飾非,好酒淫樂,嬖於婦人,醢九侯而脯鄂侯,殺比干而廢商容,乃至『黃鉞斯杖,白旗是懸』。然而子貢獨云:『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歷史終究是由勝利者所書寫的,大範圍上可能沒什麼偏差,具體到個人就很難說了。雖說中華本有直筆良史之傳統,比起別國來要強得多,但亦未能盡善盡美,因為史家就算品德再高,終究屁股所坐各有不同,不可能真正執中公允。董狐記「趙盾弒君」,是站在傳統禮法的立場上;史遷指着武帝的鼻子罵,多少也為了發泄被宮之恥恨;班固以儒家的立場來描寫武帝,態度又迥然不同。況且後朝編前朝之史,為表示本朝得國之正,又怎能不往前朝人身上潑污水呢?

    是勛心懷比旁人多兩千年的歷史經驗,對此體會得再深不過即以三國時代而論,曹操、諸葛亮、劉備、關羽,這些人物的形象就在史書和民間傳說中不停地流變,他要不是真穿到此世來瞧上一瞧,還真沒法確定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所以他說,商紂王這人夠壞了吧?但就連子貢都說,其實紂王未必有書上所寫得那麼不堪,只是勝利者把當時所有壞事都安他頭上罷了這就是失敗者的必然下場。

    再想一想,這個例子還不夠明顯因為就連子貢也沒有否定紂王就是個暴君啊,只是認為程度沒有世傳的那麼糟糕而已。好,咱們再舉別的例子「萬章問:『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乃云:『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實天與之。』韓非更云:『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則以堯舜之賢,後史尚有異論,況吾輩乎?」

    話才出口,他卻突然愣住了,周不疑也愣老師這說的是什麼啊?打算連先世禪讓全都給否定掉嗎?就見一直沒有開口的關士起微微而笑,朝是勛一拱手:「如此,則主公已知如何說天子矣,何必相問吾輩?」

    是勛抬起雙手來捧着腦袋,說你們先靜一靜,讓我好好想想。他就這麼抱着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抬起頭來:「吾知之矣,然尚須斟酌。」隨即轉向關靖:「適才元直語及孔文舉,吾即有所思也未知脂元升何在?」


    脂元升名習,京兆人氏,乃是孔融的契交好友,劉協還在長安的時候,公府徵辟,除之為太醫令,一路隨駕經安邑、雒陽來到的許昌後來他辭了職,才換上的吉本。根據史書記載,曹操殺孔融,與孔融相親善者多不敢收恤(還有象是勛這般事先落跑的),只有脂習跑過去撫屍痛哭:「文舉,卿舍我死,我當復與誰語者?」曹操一怒之下,就把脂習逮捕起來,打算法辦,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回心轉意了,才勉強放他一馬。

    據說後來脂習見到曹操,當面致歉,曹操反倒稱讚他:「元升,卿故慷慨!」還送點兒穀子給他安家。曹丕黃初年間,打算徵召脂習當官,因其年邁而只得作罷,光給了個太中大夫的散職終老。

    當然啦,這是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殺孔融的時候人就在許都,所以一聽說脂習哭屍,當場就派人拿下了。這條時間線上,曹操則遠在安邑呢,郗慮為了給曹操分謗,親自動手處決孔融夫婦,脂習如有歷史慣性似的,當然也跑過去哭了,只是這回拿他的不是曹操,而是郗慮。

    是勛當時雖然人在郯縣,情報網別處或有缺失,安邑、許都的大事小情,還是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的,自然也聽說了此事。所以他就問啊,脂元升如今何在?郗慮是跟原本歷史上曹操似的把他給放了呢,還是將其就地正法了?

    關靖說這事兒我還真不清楚,不過你不用擔心,等我出去打聽一下,很快就能得着確信。周不疑就問啦:「若其未死,丈夫乃欲救之乎?」是勛點頭說當然。周不疑笑道:「今乃不避耶?」是勛微微苦笑:「避無可避,何如迎難而上?」

    消息倒是很快就打聽出來了,郗慮捕脂習於獄,但是還沒來得及下狠手。於是是勛第二天便去御史台拜訪郗慮,問你打算怎麼處置脂習哪?郗慮一攤手,說我也正在苦惱哪,若然殺害,恐負罵名,要是放了吧,又怕魏王不懌「書奏安邑,魏王尚未回復。」

    是勛說就算魏王說要殺脂習,你也不能夠殺「其誰無友,其誰無親?聞死而哭,人之常情也。況吾聞習常責融,以其倨傲,欲令改節,融固不聽,乃至於此。昔王允殺蔡伯喈,天下惜之,魏王亦深恨也,豈能再為此耶?」

    想當年就因為蔡邕為董卓之死嘆了幾口氣,結果被王允給殺害了,王老頭兒一輩子的清名就此毀於一旦。而且魏王也跟蔡邕相善,每每談起此事來都不禁長吁短嘆,並且深恨王允。那他又怎麼會幹跟王允相同的事情呢?他若是命令你殺脂習,一定是惱怒之中下的亂命,過後必然懊悔。

    郗慮略一沉吟,便即點頭:「宏輔所言是也,吾即寬放脂元升,並將宏輔所言以奏魏王,可乎?」我可跟曹操明說啦,是你來找我說的情,還擺出這般那般的理由,我才賣你面子放人的曹操要是不樂意,讓他把火朝你身上撒吧,反正你我比能扛啊。

    是勛心中暗罵,真是一滑不留手的大泥鰍……隨便你吧,反正我連孔融的兒女都收留了,還在乎多救一個脂習嗎?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曹操有啥不滿的,讓他攢多了一起朝我發泄就是。

    於是起身告辭,就打算回尚書台去上班,可是突然間想起一事來,不禁轉身問道:「今秘書監何人也?」

    漢之秘書監與魏之秘書監不同。曹魏的秘書監乃內廷重要部門,為君王草擬和處理機密文牘,權柄頗重,所以是勛當初設計的時候,定其主官(亦名秘書監)為二千石,與諸部尚書同也。漢朝的秘書監卻只不過國家圖書館館長而已,品秩頗低,才六百石,因為歸屬御史中丞領導,所以是勛才會隨口詢問御史大夫郗慮。

    郗慮一拍雙手:「噫,若非宏輔問起,吾幾忘矣秘書監樂安孫叔然也,正當引宏輔往見。」

    哎呦,是勛心說你竟然把孫炎給找了來啦,份屬同窗,可是緣慳一面,這個必須要趕緊前往拜訪才是啊。(未完待續……)

    第十三章、木秀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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