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刑園晚宴
刑家的晚宴定在周六,康誓庭按照約定,傍晚五點來學院路接刑懷栩。巷子深,他仰頭找了許久,終於找到地址上的門牌,也在古舊的木門裏瞧見一襲長裙的刑懷栩。
刑懷栩似乎正在犯難,嘴角下癟,微啟的門牙啃住拇指指甲,一點點的咬。
康誓庭注意到她的手,手指纖細白淨,指甲卻參差難看,甲緣變形,像被狗啃過。康誓庭暗笑,猜測刑懷栩啃指甲的毛病絕非朝夕。
&走嗎?」康誓庭倚在門口問。
刑懷栩拎拎裙角,「車子開不進來,咱們得走出去。」
她穿了條tadashi&喬其紗太陽褶鏤空珠鏈長裙,白色女神款,溫婉典雅秀麗,四千塊的裙子,屬保守打扮,絕不出彩,符合她如今在刑家人眼裏的定位。
她不爭強好勝,隨遇而安,但也做不到眾目睽睽托着及地長裙穿越兩百米長巷,成為街坊鄰里的新奇玩意。
刑懷栩的臉皮時厚時薄,有她自己的劃分依據。
康誓庭瞧出她的為難,望望門外天色,笑道:「我們等天黑再走吧。」
廳堂里仍舊堆滿紙箱,搬來兩個月,刑懷栩不過拆了幾箱衣服一箱書,其餘紋絲不動。尤弼然不能出入正門,自己也是個懶的,嘴裏嫌棄兩句轉頭就忘。王堯倒真心想替刑懷栩整理,可他這樣的世家公子別說整理,連搬個書箱都嫌髒,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康誓庭四下打量,對刑懷栩安之若素的本領頗為佩服,見唯有一把長板凳可以坐,便自覺搬來坐下,靜待天黑。
刑懷栩無所事事,披好大衣也到他身旁坐下。
長板凳就擺在廳堂正中位置,正對大門,門外是漸漸昏沉的傍晚陋巷,門內是老舊堂屋下並肩而坐的盛裝男女,男的西裝三件套搭配領結,皮鞋鋥亮,女的白裙纖腰長發輕挽,妝容清雅。
屋裏沒開燈,全憑門口照進來的薄薄日光,他們倆又都面無表情,像極了古時封建家庭包辦婚姻後的夫妻,一言一語,全爛在心底。
康誓庭看看身旁刑懷栩,覺得這畫面有趣,忽然喜歡上這破敗老屋,忍不住笑。
刑懷栩奇怪,「笑什麼?」
康誓庭笑問:「刑小姐,你有很喜歡或很討厭的東西嗎?」
刑懷栩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便老老實實搖頭。
&猜也沒有。」康誓庭笑,卻不說為什麼。
刑懷栩望着門外暗光,「我雖然沒有很喜歡的東西,卻有很想得到的東西。」
康誓庭感興趣道:「是什麼?」
刑懷栩抿嘴一笑,「腎,人的腎。」邊說邊不懷好意瞄着康誓庭的腹腔,真欲將他開膛破肚似的。
等門外天光全然昏沉,刑懷栩和康誓庭才一起走出大門,巷子裏沒有路燈,全憑兩側人家燈光借映,刑懷栩拎起裙子剛要走,康誓庭朝她伸出手,「你鞋高,這兒不好走。」
刑懷栩並不扭捏,扶住他的手臂,二人並肩往外走。
巷子窄又長,兩側飄來盪去全是飯菜香,既有夫妻咿咿呀呀說閒話,又有父母呼喝小兒吃飯,偶爾傳來一兩聲大笑,間或還有一兩句吵嘴。這本是尋常景象,卻因為身旁走着個刑懷栩,讓康誓庭倍感新奇。
彎翹的弦月追着他們往前走,及至走到街上,二人上了車,康誓庭還繃不住臉,直想笑。刑懷栩一臉古怪地看着他,十分坦然的腦袋裏着實摸不透康誓庭的笑點。
刑園裏已經停了許多車,刑懷栩和康誓庭自然而然成了壓軸賓客,侍者為他們開門,接過二人۰大衣,刑懷栩將手伸進康誓庭臂彎,並不熟悉的二人身體默契貼合,步調一致,轉眼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刑家本就金碧輝煌,為了晚宴更里外搗騰不少,任何人進門都會下意識贊聲氣派,再夸句費心,接着才心內腹誹,暗罵刑家揮霍,將來樹倒牆塌如何如何。
晚宴還未正式開始,客人們手執雞尾酒杯,在大廳相談甚歡,見到攜手進場的康誓庭和刑懷栩,竟不約而同靜聲幾秒,各自相看,隨即歡笑,重又言笑晏晏。
夏薔一直在等刑懷栩,她今晚盛裝打扮,一條stephane&高級定製魚尾長裙把她襯托的像個高不可攀的女王,得盡讚譽,可自從刑懷栩進門,她本來愉悅的心便沉入谷底,再沒丁點愜意。
或許這就是天生仇家,這些年,無論刑懷栩如何聽話如何落魄,夏薔依舊防着她,厭着她,甚至想摧毀她。
刑懷栩掃了一圈,沒看見父親刑鑒修,卻看見夏薔的兩個寶貝孩子——刑真櫟和刑嗣枚兄妹。
刑真櫟只比刑懷栩小几個月,哈佛商學院學子,大概剛回國,時差沒倒好,神情倦怠,正懶懶的坐在沙發上。刑嗣枚是位小美女,一見刑懷栩進來,便把王堯拉到客廳角落,她眼神時不時偷瞄刑懷栩,被抓個正着後,氣得臉微紅。
刑家其他親戚也都在,但沒人上前與刑懷栩說話。
刑懷栩想找刑柚,刑柚也想給她一個驚喜,便悄悄在她身後躲好,哪知康誓庭警覺回頭,一把將小姑娘拎起,眨眼笑道:「刑小姐。」
這聲刑小姐也把刑懷栩喚過身,刑柚忙挽住刑懷栩手臂,將她悄悄拉離,偷偷問:「他就是康誓庭?」
刑懷栩點頭。
刑柚好奇地偷看康誓庭,見康誓庭也在看她,白淨的臉頓時緋紅,窘迫地躲到刑懷栩身後。
康誓庭瞧得有趣,正巧有個年輕人來拍刑柚的肩,嘴裏卻喚,「嗣枚。」
刑柚嚇一跳,尷尬擺手,「我不是嗣枚,二姐在那邊和堯哥說話呢。」
年輕人也怔住,侷促離開,嘴裏念念叨叨,說刑家姐妹怎麼長那麼像。
刑柚還想和刑懷栩多處會兒,她父親卻找上來,將她帶走,緊接着,刑家三叔也來和康誓庭攀談,說介紹幾位叔伯,就把康誓庭支走了。
落單的刑懷栩並不着急,知道再往下,來的便該是夏薔相中的好女婿。
果不其然,李聞嶼天衣無縫來到刑懷栩身邊,紅着臉向她自我介紹。
刑懷栩狀若不識,認認真真與李聞嶼交談,聽說他是學建築的,便從四大家的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聊到日本安藤忠雄,又說起國內張永和。李聞嶼本只是遵照命令來和女人搭訕聊天,已準備好一肚子時尚名牌和潮流動向,結果竟被刑懷栩挑起興致,口若懸河相見恨晚。
刑懷栩來得晚,晚宴即將開始,李聞嶼識相返回家人身旁,留刑懷栩耳根清淨。
因為刑鑒修的身體狀況,他只在晚宴前下樓略一露面,便再上樓休息。
廳內眾人朝二樓望去,正見夏薔母女攙扶着刑鑒修緩慢步下台階,一級一級朝眾人走來。
刑鑒修一代儒商,誠信經營,根基厚實,出事前一直是本地商會的會長,他今年才四十五歲,是壯年派中難得德高望重的人物,如今卻因為腦部重創手術,整個人驟然陷入暮年蒼茫的狀態,叫人唏噓。
刑鑒修身體還行,說話卻極不利索,只能由夏薔代為感激賓客。
刑懷栩兩月未見父親,撥開人群,很想上前仔細看看他。
刑鑒修的腦袋因為缺了塊頭骨,不可避免地向下塌陷,夏薔給他戴了頂軟帽,讓眼神迷惘的刑鑒修更顯柔弱無助——周圍全是他認識的人,他記得他們的臉,卻分不清楚誰是誰,更想不起名字。
再差幾步,刑懷栩便能走出人群,一個高瘦身影卻擋在她面前。
是刑真櫟。
&刑真櫟眼下有睡不足的暗影,更顯出他面貌柔秀的特徵,陰沉沉的,沒好氣色,「爸從睜眼就沒見過你,他根本想不起你,你就別過去了。」他邊說邊捏緊刑懷栩的胳膊,不讓她往前靠,「媽說了,只要你老老實實,過幾天就讓你回家。」
刑懷栩根本不相信夏薔,也不願配合了,她用力掙扎,卻掙不開大弟弟的禁錮。
刑真櫟的手像鐵骨一般,攥得刑懷栩生疼。
女人天生贏不過男人的,只有強悍的身體和力量。
就在他倆暗中僵持中,夏薔已經結束致辭,要帶刑鑒修離開了。
突然,一隻手從後環住刑懷栩的腰,刑懷栩愕然低頭,卻見刑真櫟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已被另一隻手擒住隔開。
同時,一股溫暖的力道從背後支撐住她,推着她朝前走。
刑懷栩來不及回頭,耳旁已聽見康誓庭沉穩自然的呼喚,「刑伯伯!」
已經踏上台階的刑鑒修和夏薔同時回頭。
刑真櫟猶然想抓刑懷栩的手,康誓庭故意擋住他,順手將刑懷栩推到別處,刑懷栩也機靈,迅速躥出人群,站在眾人視線里。
&伯伯,我爺爺讓我代為轉告,說今晚不能親自過來看望,改日一定登門拜訪。」康誓庭一本正經給自己加戲,哪怕對方此時根本無暇理會他。
刑鑒修的視線從刑懷栩出現那一刻便緊緊盯住她,雙目圓睜,裏頭驚喜悲歡懼怕憐傷已經沸騰騰熬出一鍋粥,他長大嘴,想說些什麼,可受損的左腦卻阻礙了他,讓他半天只吐出一個字,>
最後,他乾脆放棄語言,直接朝刑懷栩伸手。
他一直記着自己有個女兒,頂頂的漂亮聰慧好脾氣,可他只要一提女兒,夏薔便說嗣枚如何,嗣枚也確實美麗可愛,生病期間總陪着他,親力親為,是個好女兒。
醫生說他術後記憶紊亂是常態,他也以為是自己記岔了,將嗣枚和別人家姑娘混作一談。況且偌大個刑家,從沒人向他提起另有一個女兒,他有時心存疑慮,試圖在家找點蛛絲馬跡,也無半分蹤跡。
他以為,他真記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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