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千尋
第二天一早,陳家駿接了一個電話,葉霏正在清理店面,看見他微笑着站起身來,神色十分恭敬。
雅恩斯跑過來,拍拍葉霏的肩膀,「等我回來,一起去夜市吧!」
&晚不用看書測驗?」
&天複習完啦。」他長吁一口氣,「過兩天正式開課了,再不去真的就沒機會了。」
邱美欣揶揄他,「你可真是為我們省錢,學費里是包含三餐的。」
雅恩斯豪爽地揮了揮手,「沒關係,再黑兩個網站!」
那邊陳家駿已經放下電話,「今天不行,大家都在店裏吃飯。汪sir已經到機場了,下午就能到島上。」
邱美欣笑,「汪sir的接風宴,少不了好吃的。」
&霏下午提前去點菜吧。」陳家駿說道,「順路去一下monkeybar,預留一張長桌。」
葉霏想到夜裏有美食,又能和大家小酌聊天,心情十分愉悅過monkeybar,沒看見無精打采的頌西,倒是看到了久違的鄭運昌。她笑逐顏開,小跑過去,「鄭老闆,又見到你啦,前幾天你都沒在。」
&霏,就知道你會回來!」他利落地從架子上摘了一隻高腳杯,「請你喝東西。」
&不,現在不能喝酒,被k.c.發現又要說我了。」她吐了吐舌頭,「不過課程總監汪sir到了,k.c.說預定一張長桌,吃了晚飯大家過來。」
鄭運昌拿出一罐蘋果汁,遞給葉霏,「嗯,這是開班之前最後一次放鬆了。之後大家都會很忙,汪sir看起來很和善,但也是蠻嚴格的。」
她在吧枱前的高腳凳坐下,四下看了看,「頌西呢?他還好吧。」
&醫院複查了。」
葉霏有些擔心,「你不會……辭退他吧?」
鄭運昌笑,「當地的年輕人,有幾個不是這樣?要麼是不夠勤快,要麼是不夠用心。」他又解釋說,「我這麼說,不是不喜歡他們;心思簡單,相處起來輕鬆。我來島上開這個酒吧,本來也不是為了賺錢。如果我喜歡那種又緊張、又忙碌,每個人都一板一眼的日子,就不會到這兒來了。」
葉霏想起自己的稿件,問道:「我在寫一篇關於海島的文章,能問一下,您為什麼選擇在這裏生活嗎?」
&為海邊很美啊,生活又悠閒。我現在每活一天都是賺到的,不想讓自己太辛苦。」
葉霏一愣。
鄭運昌倒不避諱,「三年前做過一次大手術,總算保下這條命。其實我很清楚,復發的機率還是蠻大。後來到這裏散心,沒想就住下了。起初沒有店面,就在scubalibre的露台上賣酒。當然,是晚上,大家收工之後。我要給家駿租金,他從來都沒要過,後來還入股,說這樣就可以喝到進價的酒了。」
葉霏不禁彎起嘴角,「他還總管着我,自己不是更能喝?」
&時候,真的擔心他喝太多。經常hangover(宿醉),有一次下水,那麼大一隻水母都沒有看到,險些撞上去。」周圍沒有人,鄭運昌還是壓低了聲音,「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說過他的糗事哦。」
兩個人一起笑出聲來。
葉霏托着下巴,「那是怎麼發現水母的呢?」
&帶着客人,被拉住了。」鄭運昌呵呵地笑着,「那次真的把他自己也嚇到了,倒不是怕被水母蟄,而是很內疚,他應該時刻保持清醒,才能為全隊的安全負責。」
&來呢,他就不喝了?」葉霏繼續問,「好像也沒有吧。」
&喝一點。真的想喝,也會等第二天不出海的時候。」
葉霏笑,「難怪我剛來的時候,他都不怎麼出海。」
&是因為生意做大了,不需要自己那麼辛苦。」鄭運昌慨嘆,「家駿很有生意頭腦,人也正派,我相信他的店可以開得更好,或許他會成為下一位課程總監。」
葉霏若有所思,用下巴一下下戳着圓珠筆的按扣,「家駿……我是說k來到島上也好多年了吧想到,妹妹的事情,影響了他那麼久。」
鄭運昌正在擦着櫃枱,聽到她的話,停下手來,略一遲疑,「我現在只能講,相信我,家駿不是個軟弱的人。不過……如果有機會說,以前的事情,他不會隱瞞你。」
是不是自己表現得對他太過關心?葉霏沒來由緊張起來,支吾道:「我隨便問問,沒什麼特別想了解的。」
好在頌西及時出現,讓葉霏不需要再尷尬地辯解下去。他神色頹唐,揚了揚手,算是打過招呼。
&天沒有再傷到胳膊吧?」葉霏問。
頌西搖頭,在她對面坐下,「茉莉住在你那裏?她說了什麼?還是堅決要走嗎?」
&許。克洛伊回來,把她接走了。」
他垂着眼睛,「我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是嗎?」
&是看你說了什麼,而是看你做了什麼。你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珍寶,那麼她不在的時候,有什麼不能忍耐的呢?不能因為她看不到你,你就做對不起她的事情。」葉霏心存憐憫,又覺得他應該受些教訓,「如果你喜歡的,只是有人陪在你身邊玩樂,就不要怪茉莉會離開你。她要的是一份穩定的感情,不是一場遊戲。你一次又一次傷害她,她才選擇和別人在一起。ok,她這種報復的方式不明智,你感到受傷了,但這並不等於,她需要向你道歉。從你背叛她開始,她已經不再需要對這份感情負責了。」
頌西一時無語,過了半晌,才低聲道:「你說得對,我會努力改。如果茉莉走了,你要幫我作證,勸她回來。」
葉霏點點頭,「我們都會幫你作證的。」
她望着遼闊的海面,忽然就想起許鵬程來。在離開北京前,這個名字還會讓她感到不屑與氣憤,但在島上不過幾天,它卻倏然變得無比遙遠。那段往事帶來的羞恥、悲哀和憤怒,似乎都可以一笑置之了。半年前剛剛抵達海島時,這裏是一處絢爛的迷夢,她只想在其中遺忘自我;然而現在它變得越來越真實可親,她見到了島上的艷陽高照,也見到了狂風暴雨,更見到了伊甸樂土背後,每個人平凡的喜怒哀樂。
她問自己,是否算得上,看到了現實和夢想的界線?她是否會坦然面對,這樣的島嶼生活。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她心裏被撞了一下。鼻子有點酸,是因為,不想再成為這座島嶼的過客吧。
汪sir的全名叫做汪晉才,年近六旬,早年曾經在美國和澳洲工作,七八年前返鄉定居,在臨近幾個國家授課。他鬢角斑白,略微發福,講中文時帶着悠長的南洋腔,笑容很是和藹。
吃過晚飯,大家到monkeybar聊天,因為即將正式開課,也沒人打算開懷暢飲,頂多叫上一兩罐啤酒。幾位學員圍着汪sir和陳家駿,聊起各自的潛水經歷和連日來的準備。葉霏插不上話,自覺地退到一旁,坐在吧枱前安靜地聽着,遇到有趣的話題就寫下兩筆。
眾人興致勃勃。
&昨天幾點睡?我看書看到十二點,本來覺得以前學的很紮實,一測驗發現都忘記了>
&也十二點多才睡,不過是對着鏡子練習動作reads;。」
&啊,我演示的時候,比當年第一次下水學課還緊張。」
&天練習時我看到兩條獅子魚耶!」
&托,你做了兩年潛水長了,看到獅子魚還會興奮?」
&兩天一直趴在兩米深的沙地上練習,你敢說你看到了不興奮?」
陳家駿揚了揚眉,「你們要知道,如果想看魚,做潛水嚮導比較好。因為教學時,無論眼睛看着哪裏,心思都在學生身上。」
葉霏想起他在水下指導眾人時,冷靜且專注的神態,隱約羨慕起那些學生來。
雅恩斯聳了聳肩,「所以總能見到學生很喜歡自己的教練,他的心思在你身上,你的命在他手裏。」
克洛伊笑得眉眼彎彎,「哦,所以有的人那麼想教漂亮姑娘。我們讓課程總監來評判一下,誰更適合教葉霏。」
&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不要陷害我!」雅恩斯齜牙,「這樣講,我還能不能通過考試了?」
大家笑起來。
汪晉才也笑起來,「真有些懷念年輕做教練的時候。」他仰身靠在座椅上,向着陳家駿攤開手來,面交給你了,我們來和這些充滿激情的新學員聊一聊吧。」
他點頭,瞭然一笑,「每次開班第一堂課,都會問大家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們為什麼想當教練。今天我們不妨在這裏先說一下吧。」
一位當地來的學員說:「我喜歡潛水,想在潛店工作,而且收入也不錯。」
健碩的美國人答道:「我這幾年打算週遊東南亞。做了教練,經濟上就可以自給自足,工作一段時間,旅行一段時間。」
雅恩斯說:「我喜歡潛水,所以希望把這種快樂帶給別人,讓更多的人了解大海,喜愛大海。」
還有一對夫妻,連恩和珍妮,他們沒有報名預備課程,也是剛剛來到島上。連恩有些跛腳,走不快,珍妮從不攙扶他,只是放慢腳步,和他保持同樣的節奏。他倆相視一笑,「我們也很喜歡潛水,想嘗試各種沒做過的事情,所以就來了。不過以後不一定會教課。」
&個問題,從來沒有標準答案。」陳家駿微笑,「甚至你以後做的事情,不完全符合你的初衷。你會得到一些意外的收穫和快樂,也極可能遇到無法預想的困難。但是我相信,你們從初學者到潛水長,一路遇到的那些教練里,一定有人做了什么正確的事情,才會引領你走到現在的教練課程。我希望你們記得,那些對你帶來有益影響的人,還有那些時刻。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已經解釋了,為什麼你會到這裏來,你希望成為怎樣的一名教練。」
眾人齊齊點頭。
連恩問道:「有沒有那麼一刻,你會懷疑自己的選擇?」
&然,」陳家駿微笑,「也許是太辛苦,也許厭倦了,也許有一些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有厭倦心理並沒有錯,但那個時候,就不應該教課了。即使你不說,你的情緒在無形中會傳遞給你的學生。你的啟蒙課程,對於他們今後的潛水生涯都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你應該保持嚴謹認真,又充滿激情。」
&應該怎麼辦?」
&止教學reads;。」他頓了頓,「但不等於是永久的。你可以去fundive,去你想去的那些地方,找回潛水中fun的部分。你會發現,依舊熱愛着自己藍色的『辦公室』。」他淡然一笑,「相信我,離開一段時間,你就會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來。」
從葉霏的角度望過去,他的臉在燈光下半明半暗,深刻的輪廓透着果決與堅韌。她摸出本子來,在上面寫着他剛剛說過的話。
只聽他繼續說道:「即使和剛才類似的話,我每年講許多遍,也沒有覺得厭煩啊。」
眾人一哄而笑。
葉霏低着頭,也忍不住咧起嘴,輕聲笑起來。
邱美欣過來拿啤酒,和她一同靠在吧枱旁,歪着頭,微笑道:「看他們這樣子,多開心。」
葉霏贊同,「是啊,一到島上來,心情就放鬆了。」
&以每次開班,我都願意來幫忙。」
&知道每天生活在這裏,是什麼樣的感受。」
邱美欣看向她,帶了一絲玩味,「你覺得呢?」
葉霏想了想,「作為遊客,只覺得這兒是個天堂;但是相處久了,發現大家也都有自己的難處。」
&是個人的一種選擇吧。我是沒有那麼灑脫。」邱美欣握着啤酒罐,在手中揉搓着,「我會想,如果生病了怎麼辦,養老怎麼辦,刮颱風了怎麼辦,想要逛街看電影怎麼辦;家人上了年紀,需要我照顧,怎麼辦;如果政府說這一帶都要做保護區,所有商家立刻停業,怎麼辦。」她笑起來,「顧慮太多,很難改變現有的生活狀態。」
葉霏點頭。
邱美欣看到她在本子上記着什麼,笑道:「為你的文章搜集素材呢?」
葉霏臉頰一熱,「我是覺得k.c.說得挺有道理。」
&啊,現在汪sir來坐鎮,但有意讓家駿來主導學員,他蠻受歡迎,口碑也好。」
&是不是也有打算繼續學習,成為新的課程總監?」
邱美欣點頭,「教課、開店,實質上也是一種ss,但是他總能感染聽眾和學生。當初他沒有繼續讀商學院,真是可惜。」
葉霏覺得無所謂,「也許他天生適合做這個,不去商學院也沒關係。」
&也是。」邱美欣笑,「可是,那是沃頓呢!」(沃頓商學院,隸屬賓州大學,世界知名商學院之一,多次位列ws全美最佳商學院排行榜榜首)
&什麼沒有繼續讀?是因為……妹妹的事?」
&商學院,其實是家駿父親的意願,希望他以後能幫忙打理生意。不過他說不想為那個國家賺錢了,和家裏有些不愉快。」邱美欣微笑着看過去,「也是年輕氣盛呢。正好大學畢業,他就一走了之,自己跑到偏僻的島上來。」
葉霏默然,想到他失去了心愛的小妹,和家人疏遠隔閡,不願意再回到出生的國度,獨自一個人來到遠離繁華的島上,是自由,是磨礪,還是放逐?想起他的沉默和孤獨,似乎感同身受,胸口被微微地刺痛着reads;。「那是很艱難的一段日子吧。」她輕聲問。
&啊,開始和我們都沒太多聯絡。」邱美欣慨嘆,「過了兩三年,他邀請我們來島上玩,才又變回開朗樂觀的樣子。」
葉霏撇撇嘴,想起他的冷峻和譏嘲,這算開朗樂觀?
只聽邱美欣說道:「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那幾年,真要感謝>
聽到這個名字,葉霏猛然想起那張陳家駿與鯨鯊同游的照片,落款清清楚楚寫着lyn。她的心抖了一下,「jo?她是……」
&是我見過的,和家駿最相配的女孩子。原本,他們還打算請達明和我作伴郎伴娘。」
在溫和的晚風中,葉霏的心仿佛被攥緊,身體發涼,幾乎要輕輕戰抖起來。她捉住手中的本子,將它卷了起來,頁角壓得發翹。
&後來……」都要喘不過氣,但是,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
&個,他們去了khaolak(寇粒,泰國地名)……」邱美欣輕聲嘆息,補充道,「就是,家駿救下柏麥那一年。」
葉霏心中一驚,「jo,她不會……」
&傷得很重,後來身體康復了,心卻……她說,再也不想來海邊。」
葉霏心中五味陳雜,鼻子酸澀,眼圈漸漸紅了。
邱美欣啜了一口啤酒,緩緩地說:「關心一個人可以,但是不要同情他。同情會讓你的心失去防範。然而,如果你不能幫助他,同情對兩個人而言,都是毫無意義的。」
葉霏只覺得心事被人看穿。
有了同情,便有了憐惜,便讓一顆心變得柔軟。
雖然並不是有了同情,就一定對他心存好感。
但她對他,還有欽佩,有好奇,和敬畏,以及許多雜糅在一起的情緒,在短短几日內競相呈現,自己還來不及一一分辨。
難道在別人眼中,已經昭然若揭?
她垂下眼,揉搓着手中的筆記本,想起剛剛寫下的一段話,本來想交給陳家駿,看他會描繪出怎樣的圖景。
&拉姆島向南的海灣是天然的避風港,在雨季到來時,無數漁船排列在港口內,船舷挨着船舷,船帆拂動船帆,連接的甲板如同街巷一樣。而在旱季,呼號的季風都沉寂了,驚濤駭浪悄無聲息,那些漁船都航行到遠方的深海。退潮時海灣近岸處是寬闊的淺水漫灘,走出去很遠,海水都不會沒過腳踝。
在沒有晚霞的傍晚,平靜的海面如同巨大的灰藍色鏡子,倒映着雲影。有飛鳥投身而入,便再不會飛出來。很少有人知道,這面無垠的鏡子是夢想和現實的分界線。有些人在水中只能看到現實的倒影,有些人卻可以看到內心深處最渴求的夢想。如果你忍住那些景象的誘惑,在不遠的將來,那些倒影的夢想都會成為現實;然而如果你栽下去,就只能永遠困在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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