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 第六章霍斯迪里恩門下的歸來者
『活着的聖徒』，看到這個稱謂的時候我已經感到身上發冷了。即使這位赫特世界以最勇敢和高貴著稱的騎士並不在我面前，可那種無法形容的威嚴和壓力也讓我開始出汗。
這位我心目中，或者說是整個赫特世界的騎士心目中的偶像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般橫在我的心頭。從當初在塔蘭特卡亞的比武場上他那橫掃一切的邂逅開始，這位高貴的公爵和騎士就是我無法觸及的一個夢想。即使是在圖茲里克的行宮裏他向我心目中的女神跪求手帕的時候，我也沒認為那是冒昧的。甚至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畢竟只有高貴的騎士才配的上完美的女神。
可是現在，這一切突然變了樣。聖徒的光環似乎突然把我和那位偉大的騎士拉到了相同的高度，不過我絕對不相信這樣的事情，就如同不相信伯多堡的得救真是由不可捉摸的聖跡創造的一樣。
看着在伯爵點着的火鐮下化為飛灰的秘信，我的思緒也隨着那縷灰燼不停翻騰。
塔蘭特卡亞在我眼裏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法預測的深淵。在那裏，說不出有多少人等待着我們的到來，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用他們的利爪撕開我的喉嚨，然後用我的血液祭奠他們各自的祭壇。
伯爵的隊伍隨着維德的使者團走在了前面，對於我們居然和維德人成為同路伯爵既意外又無奈，可他還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對這些遠方的客人做出了突然出現在這裏的合理解釋，然後他又不失時機的以主人身份邀請使者團成為了自己的旅伴。然後整個伯多堡的隊伍就在他的命令下被騎士近衛軍有意無意包圍起來脅裹前進。
隨着杜什的緩慢步伐，那封信里平和卻無處不滲透着可怕的詞句在我心頭不停縈繞「……我的朋友，我深信你對赫特的虔誠就如同對自己生命的熱愛一樣無比堅定，同時我也深信這種虔誠同樣適合對塔蘭特的忠誠。作為一個帝國的騎士，我更願意認為你的劍是為塔蘭特而鋒利，你的盾是為塔蘭特而堅固，你的戰號是為塔蘭特而呼喊。在這裏我期待你的回應，同時願至聖赫特賜予你應得的榮譽、勇氣、智慧和信念……」
榮譽、勇氣、智慧和信念。這些曾讓我為之奮鬥和激昂的字眼撞擊着我心靈的最深處。
看着緩慢前進的隊伍，感受着人群中瀰漫的忐忑不安的情緒，我恐懼的把自己深藏在法袍里。我不敢去觸及那個令我畏懼的想法，或者說我不敢認為自己可以成為那種人。
難道我真的要和赫特在這個世間的化身對抗嗎。即使只是想到這個，我已經暗暗發抖，當看到路邊出現的第一塊刻着塔蘭特卡亞字樣界石的時候，我知道經過長途跋涉終於進入了帝國首都塔蘭特卡亞的郡界。
夏季的因勒河十分活躍，一條條大小不同的支流隨着東高西低的地勢逐漸匯聚到一起。然後在大草原上突然轉了個大彎直接向遙遠的東南方流去。在那裏，因勒河會再次分流成兩條不同的大河，一條經南方的大沼澤地流入刃國。另一條則沿着塔蘭特和夏帝國依河勢形成的邊境一直向東，最終注入廣闊無垠的大海。
帝國的首都就包裹在因勒河的這個大彎里，充沛的河水帶來了豐富的土壤和肥美的水草，從貧瘠的帝國西方遷移到這裏的良種駿馬終於找到了適宜它們繁衍的土地，而當初決定遷移這些種馬的帝國大民政官阿多尼克•；范厄多尼則成為了被歷史大書特書的人。
甚至即使是那些死啃教義和教規的祭司們，當看到民眾把阿多尼克•；范厄多尼的塑像抬進一個並不起眼的小神殿之後，面對聲勢浩大情緒激動的民眾，甚至也沒有過於對這件明顯違反教規的行為予以深究。只是從此之後，這座地處塔蘭特卡亞郡界邊的小神殿就被稱為了柏珈索斯神殿，意既天馬的神殿。同時，這座神殿也成為了塔蘭特帝國里唯一一座供奉着偶像的神殿。
當我進入這座小神殿的時候，落日的斜陽恰好穿過狹窄的馬蹄窗照到那尊著名的雕塑身上。
一個身穿塔蘭特傳統半筒裘袍的中年男人，一手牽着一匹昂首欲立的駿馬，一手緊緊握着一本敞開的書籍，他那雙被刻畫入神的眼睛注視着前方。似乎有些用力閉着的嘴唇把下顎繃的緊緊的。那樣子似乎隨時都可能發出驚人的吶喊。
「把天馬柏珈索斯的高貴血統帶到人世的偉大功績使他可以進入聖徒的行列。」
一行字體娟麗的燙金銘文在雕塑的大理石基台下反射着嫣紅的陽光。據說這個銘文是塔蘭特歷史上以多才多藝著稱的哈莉蒂西雅•；萊格•；克緹達安皇后的親筆題詞。儘管非常不幸的是，她的丈夫恰恰是帝國歷史上以最愚蠢無知著稱的阿克西米廉二世。可是……
「可是，如果沒有阿克西米廉二世的無能平庸，又怎麼能體現出哈莉蒂西雅皇后的賢能呢？」熟悉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的心突的一震，幾乎無法抑制的畏懼瞬間灌滿身體。
塔爾斯親王消瘦的身影出現在一根石柱旁邊，傍晚透着一抹昏紅的光影把他的輪廓襯托的有些模糊。對於這位帝國地位顯赫的親王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我十分詫異，可是讓我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裝束。一件毫無修飾的白麻布法袍包裹着他的身軀，左手裏拿着的一柄普通法杖隨着他的腳步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擊地面的石磚。甚至他的脖子上還掛着一串琉璃石的祭珠。這完全是一個普通不起眼的低等祭司的裝束。沒有人會對神殿裏見到這樣一個人注意的，這無疑是最實用的偽裝了。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在我們的四周，一些裝束普通的人有意無意的把我們和其他的人隔離開來。這個時候神殿的這一角沒有其他的人。
「沒有想到在這裏會見到您，我的大人。」我和親王並肩走在神殿的側廊里，同時低聲的交談着。
「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呀，祭司。」親王習慣的撫mo着那個出名的歪下巴自嘲似的說着「一位貴族穿上祭司的長袍混到神殿裏和人約會，這簡直就是卑劣的街頭布偶劇里的私奔。」說到這裏他側臉看了看有些錯愕的我，然後幽幽的說：「不過我更希望這真是一次私奔，不論它是為了愛情還是傷風敗俗，至少比我們要討論的東西好。」
我深有同感的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我已經意識到不論親王要和我說的是什麼，單從他居然輕裝簡從在首都郡邊界上的這個神殿等我，就可以想像的到他要說的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果然，親王接下來的的話立即讓我感受到了震撼：「祭司，你已經站在了死世界的門口，或者說你們所有人都已經和死神簽了約，而這個契約只要到了塔蘭特卡亞就要立即兌現了。」
我有些愕然的看着身旁的親王，儘管對於在塔蘭特卡亞等待我的命運並不抱什麼奢望，但是由親王這樣的一個人宣佈出來，依然讓我有種被蛇咬住喉嚨的痛苦感。
親王似乎並不在意我的感受，他繼續用一種透着漠然的語氣宣佈着我的命運：「對於你的行為，大神殿認為是一種褻du，這已經是毫無疑問的定論。至於特里布斯大會，希望你也不要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祭司，事實上人們更希望燒死你而不是絞死。大概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分歧了。」
我想我是費了很大的力量才站穩的。對於這樣的局面，即使已經有所準備，可依然還是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好象要給我最後一擊，親王終於站住，走到神殿的石窗前看着外面在營地里忙碌的伯多堡人「大神殿絕對不會在這件事上有任何妥協，這涉及到瑞瓦希爾和神廷。帝國，絕對不能因為伯多堡的事情和他們有任何的衝突。特別是現在的這個時候，」說着，親王側頭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們和刃國很快就要進行一場無法避免的戰爭。在這個時候獲得神廷的支持不但有利而且是必要的。」
就是說這意味着伯多堡將被作為一道奉獻給神廷的獻禮犧牲掉！
我心裏飛快的閃過這個念頭，或者說我自己也是這個獻禮中的一件小飾物。只是不知道神廷是否會在意我這個低微的小人物影響他們『進餐』的口味。
親王繼續說着：「對這場戰爭的熱衷，神廷甚至比我們更迫切，」他稍微停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某個合適的字眼「或者應該說是一種yu望，一種饑渴般的yu望。遙遠的神仆希望藉助世俗的手把赫特的榮光揮灑到大陸最後的一塊黑暗之地上。」
他用一種肯定的語氣對我說，可他臉上那種怪異的表情卻是訴說着截然相反的意思。特別是當他那個著名的歪下巴一顫一顫抖動的時候，他的表情更多滲透着一種近似譏諷的含義。
「赫特的榮光需要他的子民戰鬥，在這一點上帝國和神廷就象一對技巧嫻熟的舞伴，每一步都很合拍。」親王終於走到露台上停了下來「或者說，奇特的刃國挑起了赫特的子民的好奇和征服的yu望。在這個方面，神廷或是帝國都絲毫不與迴避。」
「教義並不禁止用劍傳播。」我低下頭看着地面石板上的花紋「但是戰爭本身卻是罪惡的，當我們洗滌他人罪惡的時候，自己的罪責又由誰來洗滌呢……」
「這並不重要，祭司。」親王有些煩躁的擺了擺手，他手指上碩大的紅寶石戒指反射着斜陽的餘輝「帝國需要這場戰爭，或者說需要一塊擁有巨大財富的領地。祭司，我可以毫不掩飾的告訴你，帝國的現狀並不樂觀，塔蘭特人並不是天生的生意人。至少赫特並沒有賜予我們這種天賦。」
所以，掠奪和侵略就成為了我們另一項天賦……我默默的低聲回應着，從法袍兜帽縫隙間透進的夕陽那近似血色的光亮讓我覺得異常刺眼。
「可是你的那些『孩子』現在成了我們的大麻煩。」親王故意把孩子說的很重「赫特的意志在這個時候遭受到了最嚴厲的挑戰，虔誠的騎士變成了墮落者，異端的行徑變成了捍衛聖城的義舉，而你祭司，從一個小人物變成了純潔的聖徒，這可真是巨大的諷刺和奇蹟。」
「我只做了該做的事，一切結果也只有赫特才可以判決。」我似乎並不經意的回應着親王，可是身上的法袍已經開始被汗水浸濕，我從沒有感覺過死亡離我是這麼近，即使當初在大競技場面對那個刃國武士的時候也沒這麼畏懼過，因為我即將面對的不只是塔蘭特卡亞的貴族、還有以神聖的名義統治了這個世界已達千年的祭司們「也許我把他們帶出來的確是錯了，神聖的事物只能在神聖的地方才會神聖。這大概就是赫特對我的懲罰，我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救贖者，一個賢人，一個聖徒。我這是在帶領他們走向死亡……」
「或者應該說是朝聖。」親王彈了彈袍子上那看不到的塵土「這些人，他們被叫成草棚黨，瘟疫之城的居民，或者是他們自稱的聖堂派。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和神廷的一種默契。在對刃國的事物上我們需要神廷的支持，當然還有瑞瓦希爾甚至是維德的支持。再這一點上，赫特世界的國家之間是完全一致的。懲罰異端現在已經不只是祭司們宣揚教義的手段，而是讓帝國強盛的必行之路。」
「但是伯多堡的事件卻成為了阻礙帝國和神廷媾和的毒瘤。所以，他們必須被剷除掉，是這樣吧大人？」
「祭司，作為朋友給你個忠告可以嗎？」親王站住身子看着我，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並不需要徵得我的同意，於是他伸出手掌，用修長的手指按在我的胸口上一字一句的說：「永遠不要認為自己有權揣測別人，特別是我們的皇帝。否則你會發現自己所處的境地十分不妙。」
揣測嗎？我暗中諷刺的笑了笑，當看到萊格伯爵帶來的秘信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躲避的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爭鬥旋渦之中。作為一個曾經那樣卑微的小馬夫和現在如此可笑的所謂聖徒，我從那封信里已經嗅到了說不出的陰謀味道，儘管寫那封信的主人實在不應該和陰謀這樣不敬的詞彙聯繫起來，可是不論任何人，當接到一位皇帝以那樣的口吻寫來的信件之後還不為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樣的事而煩惱，那就實在是過於樂觀，或者說是遲鈍了。
「明天會有一隊騎士和伯爵的近衛軍匯合，然後這些人將被送到帝國大神殿監管起來。而你祭司，你將被送到特里布斯宮，在那接受即將到來的質詢。」
「特里布斯宮？」我詫異的反問着，在想像中，我是要被送到大神殿的框柱下然後捆綁起來等待審判的。
「是的，現在我不需要對你說什麼具體的東西，那樣對我們都沒好處。你只要記住，伯多堡的人，聖堂派的人，還有你自己，你們所有人的命運並不取決於皇帝。儘管這實在是悲哀，但是這是事實。所以你能用來救命的唯一途徑，就是讓所有參加特里布斯的人相信你們的虔誠和……『力量』。」他低低的在我耳邊說着，那聲音充滿了一種恍惚般的氣息，就如能夠刺穿我內心的幽靈之劍「你們擁有『力量』，這才是讓你們從瘟疫的陰影下逃生的原因。這個『力量』是神聖的，是不屬於世間的，是能為赫特的榮光所驅使的，是帝國所必須的。」
還是必須被欺騙和愚昧的……我終於明白了親王的意思，同時也明白了自己即將扮演的角色和未來的命運。
說謊者，這個詞彙突然閃進我的腦海，接着，另一個更令我覺得無比諷刺的身份在我心頭晃動着「神棍」，這個曾經被威瑟用來譏諷我的稱呼在這個時候卻似乎是專為我而設似的。
「這些人，」親王指着露台下的人群幽幽的說着「他們是赫特虔誠的子民，同樣是帝國忠誠的臣民。當初先帝克緹達安一世毅然決定拋棄塔蘭特的眾多神祉皈依赫特教義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把帝國的命運和赫特賦予的神聖使命結合起來。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這一聖跡。」說着他突然轉過身看着我「祭司，對帝國和赫特的忠誠，你更傾向於誰呢？」
我驚訝的看着親王，卻實在想不到該怎麼回答這個一直在迴避或者不敢深思的問題。
「不用立即回答我，」親王把手指樹起來擋在自己的嘴唇前，然後微微晃了晃「想清楚，然後做出一個決定，。不要忘記了塔蘭特人的俗語：『諾言重千金，所以不輕許』。」
諾言重千金，所以不輕許……
跪在柏珈索斯神殿光滑的地面上，我再次深深的隱藏在黑暗的法袍陰影里反省着自己的罪孽。可是一個聲音卻在內心深處告訴我，這將是我最後的懺悔。以前的那個古納·蒂亞里埃再也不會回來了。
當我決定接受親王那既透着露骨的威脅，又洋溢着無比甘甜的誘惑的條件之後，那個始終被迷茫和困惑縈繞的古納·蒂亞里埃就已經不付存在。
從此，活着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現在的我：來自伯多堡的『黑袍的聖徒』！
赫特歷1068年夏季季風月（四月）的最後一天，伯多堡人的贖罪之旅終於走到了盡頭，隨着做為前導的一名近衛軍騎兵紅色三角旗標的高揚和既而飛快的頓下，隊伍終於停了下來。
在威瑟和紐克的陪伴下，我催動杜什前進到隊伍的最前面。在夕陽的照耀下，攀上高高的山坡，塔蘭特帝國的首都塔蘭特卡亞終於遠遠的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中。
而且，一條寬闊卻隱藏着無數荊棘的大路就在我們的腳下向前延伸。路的盡頭，就是當初專使團離開這裏的時候經過的霍斯迪里恩門。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鐫刻在這座著名的城門門廊上的那句話：
經過此門者，沒有同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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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霍斯迪里恩門下的歸來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