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修
重重宮牆間,一道白影在逼仄的天際間跳躍騰挪,掠過畫棟雕梁,驚起堂前飛燕,隨着輕輕一聲肉墊拍擊在瓦片上的柔軟碰撞,白影終於現出真身。
旭日初升,琉璃瓦上還未褪去夜間的涼意,莫辰輕舔着爪子上被露水打濕的絨毛,隨着清晨鐘鼓齊鳴的朝拜聲,幾下竄上飛檐,迎風站在宮殿至高處,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廣場上漢白玉砌築的石台——百官正拾級列隊而上,入廣和殿,準備早朝。
廣和殿前守衛森嚴,莫辰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狐狸嘴巴微微張開,露出裏面嫩紅色的小舌頭,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聽說人類今天一大早就是被叫到這裏,害得他沒了暖床的東西,莫辰心裏不快,他非常不願意那人類離開自己視線,哪怕只是須臾時間也不行,於是只好跟了來,倒想瞧瞧這些兩條腿走路的傢伙們湊在一起要做什麼。
四隻雪白的小腿向後交錯退了幾步,莫辰壓低身體,將全部重心放在後腿,然後猛地一蹬,身體便輕盈彈起,眨眼間便划過廣場上空,直竄上廣和殿屋檐。廣和殿外的侍衛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天上掠過,可是抬起頭警覺地看過去,卻發現什麼都沒有,只以為是陽光晃了眼睛。
白色的毛糰子順利滾到廣和殿房頂,因為衝力過猛,連打了個好幾個跟頭才堪堪停下。
莫辰抖了抖身上的毛站起來,在大殿上繞了幾圈,用爪子東扒扒西撓撓,終於選中一個地方,用力一推,將一塊鬆動的瓦片掀起,先是將眼睛湊近了往裏面看,黑黢黢也看不清什麼,於是將整顆腦袋對準那洞孔塞進去,誰料鑽了一半卻被卡住,用力掙動好一會兒,才將那瓦片空缺處的泥漿荒草都擠得脫落,將空缺處豁得大了些,才將比較胖的狐狸屁股也塞進去。
終於進了廣和殿,莫辰沿着房梁輕跑,終於在重重腦袋中看到了熟悉的一個,眼睛一亮,安安穩穩在那顆腦袋正上方趴下來,津津有味地看着。
今日的朝堂上氣氛十分微妙。應該說,自從幾個月前皇帝突然下詔,將從不曾提起的九皇子遠由羲和殿移到景和殿時起,這朝堂上的老狐狸們就開始在心裏盤算起小九九。
能熬到天子腳下成為入內廷議事的重臣,無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若說皇帝此舉只是因為年邁而漸漸念及骨肉父子之情,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然而聖意難測,在摸清局勢前,人們也只能將疑問放在肚子裏,只是有意無意地,都用餘光偷偷打量着今天朝堂上多出來的那名少年。
九皇子身體不好早不是秘密,當年罪皇后還在時就曾為這名幼子傷神,請遍四海名醫,也對這胎裏帶來的不足之症束手無策,年復一年,只能以參湯吊命。太子被廢後,皇后在後宮自盡,太子滿門株連,也只有這病弱的幼弟得以撿回一條命,從此被驅逐冷宮無人問津,與軟禁無異。
稚年失怙,身份尷尬,不得不說這命途多舛的皇九子能活到今日,實在出乎許多人意料。
朝堂上例行奏報後,皇帝見沒人再說話,也不知動了什麼心思,竟突然將老中書令沈方化拎出來,向他詢問沈家新建府邸之事。
沈方化三朝元老,已年逾七旬,只念其功勳,依舊高居中書令之位。皇后與貴妃相鬥,皇五子和皇七子爭奪儲君,朝中大臣也多分站兩派,只有這沈方化算是根定海神針,左右不沾,不曾表明絲毫偏向。近些年,隨着兩位皇子羽翼日漸豐滿,黨爭加劇,這沈方化便愈發顯出垂垂老矣之態,老眼昏花連話都似說不明白,基本是一問三不知,凡有爭執,一蓋高高掛起,若被逼問得急了,乾脆兩眼一翻,當庭暈死過去,就連皇帝也拿他無法。
此時被問及這與朝政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沈方化不知皇帝目的,心中忐忑,也只好顫巍巍跪伏在地如實稟告,稱自己近來身體愈發不支,太醫說需以溫泉調養,沈家子孫為盡孝道,在京郊平萊山溫泉脈附近買了間宅院,便於他養病修身。
只要不是私自圈地,置辦別院這種事在貴族間也算稀鬆平常,挑不出錯處,沈方化倒也沒什麼可隱瞞。
&平萊山的確是個修養調息的好地方,當年太祖在時便想在那裏修建行宮,只可惜有術士占卜,說那裏風水與龍氣相衝,不宜建造皇家宮闕,也只能作罷,實在可惜。」
皇帝只是隨意評說兩句,卻讓滿朝文武豎起耳朵,沈方化更是將心提到嗓子眼,心中隱隱生出不祥預感。果然,只聽皇帝話鋒陡然一轉,眼睛看向朝堂後某處,「寧遠。」
&臣在。」寧遠起身出列,跪拜於皇帝面前。
皇帝對沈方化道:「沈卿且看看,朕這位皇九子如何?」
沈方化眉頭微微一動,「回陛下,九殿下賢孝聰穎,少年風度,的確是一表人才。」
皇帝大笑,道:「也是遠兒造化,竟得沈卿如此評價。若是沈卿不嫌棄,不如就讓遠兒師從於你,這孩子苦命,還望沈卿多多費心。」
滿朝文武,誰都未料皇帝會不聲不響放個大招出來,沈方化先是一驚,渾濁老目呆滯片刻,竟不知如何接話。
皇帝哪還給他時間反應,當即命寧遠在朝堂上執師徒之力,讓沈方化不受也得受着。
沈方化匆匆回禮,抖着手正想說什麼,皇帝卻慢悠悠道:「不過朕念及沈卿年邁,不忍勞累你往返於宮中。不如這樣,就讓遠兒在你府別院客居一段時間。平萊山溫泉極好,對他身體也大有益處……」
&這如何使得!」沈方化驚呼一聲,終於將膽子一橫,打斷皇帝自說自話,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皇子貴體,怎能輕易下榻敝居,若是有所閃失,老臣縱使千刀萬剮也不足以為償!還望陛下三思!以皇子為重!」
&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子客居臣子之所,又哪裏有什麼危險?莫非是沈卿嫌棄朕的兒子愚鈍,不屑於教導?」皇帝臉色一沉,語氣當即冷了下來。
沈方化嚇得額頭沁汗,連連告罪,「臣不敢!臣受寵若驚!」
&了,朕心意已決,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當然,皇家也不會佔你臣子便宜,朕賜你白銀五千兩,用來修建平萊山溫泉山莊,需要什麼人力物力,盡可從工部調用,姑且算是九皇子拜師的束脩吧。」
朝儀結束,眾臣恭送皇帝離開,也都紛紛出了廣和殿。
對於今天朝堂上所發生的事,不少人都抱有幸災樂禍態度。沈方化潔身自好,不願參與黨爭,如今卻也不得不和皇子扯上關係,恐怕以後再難作壁上觀。不過更多的人對此事卻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皇帝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自古沒有帝王願意看到臣子與皇族結黨,可是如今皇帝年邁,儲君未決,眾臣考慮站隊問題已是必然。沈方化在朝中為官多年,門生故舊遍佈各地,其影響力不可小瞧,卻從不公然表示支持哪一方,如今皇帝將一個無權無勢,體弱多病,又頂着廢太子胞弟身份的皇子推給他,到底動的什麼心思?
寧遠是等到最後一個離開的,期間一直恭恭敬敬低眉垂首,任憑眾臣試探的目光刺來也不側目,只是在皇五子和皇七子經過他身邊時,低聲打了個招呼。
這兩位至親手足對於他來說與陌生人無異,五皇子倒還好,他繼承了生母蘭貴妃的好相貌,玉面桃花,眼中總似含着笑意,寧遠剛搬去景和殿不久,這位皇子就親自來看望過他,還對他一番噓寒問暖,不似七皇子只送了幾箱禮物敷衍。此時見寧遠對他們行禮,五皇子還微笑着回應一句,囑託寧遠要按時吃藥,安心養病,還恭喜他覓得良師。而與之相比,七皇子卻是雙眉緊皺,似完全沒聽見寧遠,步履匆匆徑直走了出去。
寧遠將兩位皇子待人接物的不同默默看在眼中,待人去殿空,才長長舒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抬頭向上看去,果然看到一小團白毛球蹲在房樑上。
&辰。」寧遠輕聲喚。
此時的莫辰,早已在漫長無聊的等待中睡了過去,不過對於寧遠的聲音,他還是很敏感的,尾巴輕輕在樑柱間一掃,驀地睜開眼,兩顆黑豆般的眼睛望向下面的人類,然後竟直接從上面飛跳下來,撲到人類懷裏。
&是不聽話,不是讓你在家裏好好等着麼?」寧遠抱住小白狐,嘴上雖然責備,眼中卻毫無惱怒之意。「等什麼時候被人捉去,剝了皮做成襖,看你到時怎麼辦!」
莫辰對於人語還聽不太懂,但是隱約能從人們說話的語氣中感知喜怒善惡,因此也不管寧遠說什麼,只顧往他身上蹭,還拼命想爬到他脖子上去舔他嘴巴。
自從知道這人類能從他身上拿出藏在肚子裏的那樣東西,並且讓那東西打開,進入到一片絕妙天地,莫辰就對這人修越發喜歡,每日纏着他,讓他帶自己去那片奇妙天地里玩耍。
寧遠似是猜出他的想法,好不容易才按住小白狐亂動亂鑽的腦袋,笑道:「好了,阿辰別鬧。你如今才開了靈智,於修仙之道也只是剛剛入門,上次去枕中空間吸收的靈氣還未在體內煉化,便又急着進去,是想要讓這身狐狸皮囊被靈力撐爆麼?」
莫辰也聽不懂寧遠說什麼,只顧用爪子抓來抓去地煩他,反正不讓他舒心,別人也不能舒服了!
寧遠無奈,只好掐着莫辰後頸肉將他提了起來,就這麼拎着一路回了景和殿。
兩個月後,沈家平萊山別院修整好,寧遠也打點妥當,遵從皇命離開皇宮。
經過這兩個月,朝臣見皇帝對九皇子再無額外恩賞,對一眾皇子宮妃態度也並無與往日不同,心才漸漸安定下來。如今看來,九皇子離宮,說不定正是皇帝不願他留在身邊以想起不堪往事,又擔心落下涼薄口舌,這才找了個沒有參與到黨派之中的老臣託付,也許本就沒什麼更深用意。
沈家平白無故接了個燙手山芋,心中雖不願,皇命難違,卻也不能真的將皇子拒之門外,舉家盛情,沈方化兩個兒子親自到宮門口相迎,沿途護送。
寧遠坐在轎輦中,懷裏抱着狐狸。這是他這一世記憶中第一次走出深宮,接觸民間世俗百態。他本是靈境出生的修士,對這凡間紅塵更是比尋常修士陌生,因此目光中倒也添了幾分好奇。
挑簾而望,喧囂市井,販夫走卒,在豪貴雲集的都城中也依然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
寧遠眸光淺淡流轉,似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對莫辰說話。「不曾親身經歷,又怎知人世疾苦。我這次方知道飽受疾病折磨的滋味。幽居深宮十三載,兄弟鬩牆,君王冷酷,富貴榮華不過是轉眼空夢,情誼薄如脆紙,人間也不過如此無味。」
莫辰見寧遠掀開窗簾,一下竄到窗邊,探出腦袋向外面張望。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熱鬧街市,男女老少不同形色,都是雪山里沒有的地氣和人煙。
寧遠看着莫辰的狐狸腦袋,從他這個方向看去,外面陽光剛好灑進來,為那雙毛毛的尖耳朵嵌上一道金邊,看着甚是好看,讓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辰,你說這一世該如何度過?是身具朝堂之中,為君王本分,為江山社稷操勞一世而死,還是遁世隱居,與你遊玩於山水之間,不理塵世紛擾?」
莫辰耳朵抖了抖,晃晃腦袋將寧遠的手甩開,回頭呲牙兇巴巴瞪視他,卻見他衣袖半撩,露出手腕間一串瑩白玉珠,不禁好奇湊過去聞了聞,一顆珠子一顆珠子地用鼻子檢查過去,竟發現其中一顆上面有自己的氣味,愈發覺得不解,想張口去咬,卻被寧遠躲開。
&罷,既然天意如此,便好好做個皇子吧。任憑陰謀詭譎,也只有用心體悟,方才能從中超脫,不枉這一世出生帝王家。」
寧遠淡笑,閉了閉眼,似是終於下定決心。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2s 3.926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