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昏黃的燈光一點一點變暗卻不是它自己過錯的時候,傅惜時就知道,是天亮了,她輕輕偏了偏頭,沒有吵醒懷抱着自己酣睡的靈魂,看向窗口,陽光從帘子的縫隙中滲透進來。
可她明白,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無論是從無數個被梁森擋下的家裏人的電話,還是四處散落的被撕破的自尊、淡藍色的毛衣一半搭在座椅靠背上,脫落的絲線還沒來得及補上,這一切的一切,都跟上一世太像了,縱使她緊緊閉上雙眼也躲不掉。
出門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跌,不慎露出了手臂上的淤青,梁森本能的扶一把,本來只是稍有些擔憂,可看一眼之後立刻變了臉,不由分說的沖了出去上去就是一拳,連着傅惜時和左嶠朱文青三個攔都攔不住。
眾人之中,卻唯獨高辛辭這個挨打的沒有吭一聲,生生受下了,梁森見着更氣,也懶得問什麼多餘的問題了,抓着拳頭就要再衝上去,最終還是傅惜時哭的昏天黑地拉住了袖子。
兩家人還是背道而馳了,從此以後,日子也一天天冷淡下去。
人在這樣絕望的時候,能焐熱她的估計也就只有打開家門時雙手顫抖的母親、還有她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廚房端出來的一鍋熱騰騰的餃子。
傅惜時望着養母的背影呆呆的坐着,從那一刻起也明白了所謂的「至悲無淚,至痛無聲」,她想,同樣的是非,她原諒了父親一次,為何不能原諒養母一次?她同樣也是愧對養母的。
且,回到林家,只怕也是她這後半輩子唯一可以見到林默讀的地方了,今日也算是告別,她告訴林默讀、她已經接受了梁森提給老傅的提拔他作為副總監接管公司大半事務的建議的時候,他們兩個無緣的人坐在餐桌旁第一次靜悄悄的吃了一頓飯,只有林舒媛在旁為這兩個孩子不住的夾菜。
可傅惜時卻沒有想到,這頓飯除了她和林默讀吃的不痛快,就是笑得很開心的林舒媛也不曾真正開心過,好在她曾經做過話劇演員,演技一向頂尖,沒有表現出半點異樣。
林舒媛生等着養女離開了才放聲大哭,哭聲中滿是悲苦怨恨,恨老天爺不公,恨蒼天無眼,恨自己親手殺死自己一個孩子之後,老天爺還要她再殺死一個,她親生的女兒林默念則抱着玩偶小兔子冷眼瞧着這一切,只覺得活到如今,她所見到的一切都太過荒誕,今夜這個也不算什麼了。
林默讀將自己單獨鎖在房間裏呆了好久,他的路走的從來都很快,直到意識到自己從來都是飛蛾撲火,才將自己放下來歇了歇,在門上的窗子灑下月光的時候他才回看往昔,可這時他才發覺,他根本想不起來見到傅惜時前的日子。
他記憶里的最前端,是傅惜時不慎從高處滑下來時他將她抱在懷裏的模樣,好似那時候他終於活過來,好似,從那時候起才安然接受了「林默讀」這個身份,否則,「江以南」本沒有資格遇見她,更不必說留在她身邊。
許久之後,望着鏡子裏的自己,他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帶着新身份出門了。
「在徹底將她拉下水之前,好好對她吧。」林舒媛眼淚流盡了,仿佛沒了魂兒似的在院子裏一圈一圈的繞,直到看到江以南走出門才空幽幽的說了句。
江以南張了張口,卻並沒有回答,反倒是林默念率先打破了所有的臉面,她冷冷的笑出聲:「哼,有什麼用。」
「念念,媽媽見你晚上沒有吃什麼東西,你想吃什麼,媽再給你做吧。」林舒媛這時眼底才是真正的疼愛,哪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從來沒有愛過她。
果然,親女和養女的區別就是這麼大,江以南嗤笑自己方才對林舒媛所有的憐憫,慶幸自己安慰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他靜默着走開了。
林默念頭也沒抬,從旁拿過自己的琵琶撥弄起來了,半張臉冷淡半張臉笑:
「阿姨,省省吧。」
「哥哥,不要不開心,我唱歌給你聽。」
琵琶弦連連撥動,曲子也幽幽的響起來了,傳進江以南耳朵里才消解了他大半的苦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他聽出妹妹唱的是一種江南的民間小調《無錫景》。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拉諸公聽。
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讓我來唱一隻無錫景呀,細細那個到到末唱畀拉諸公聽。
小小無錫城呀,盤古到如今,東南西北共有四城門呀,一到那宣統三年份呀,新造那一座末,光呀光復門。
光復真鬧猛,造起電燈廠,處處貫通造的嘞能有樣呀,夜裏向,電燈澄澄亮呀,男男那個女女末,儕呀儕好行。
粉廠毗布廠,紗廠搭絲廠,廠里做工鄉下大姑娘呀,一進那絲廠學時樣呀,身浪廂個香水末灑得嘞噴噴香。
而後,除去一起回家,江以南掰着指頭一天一天的過,他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後果,數字是很驚人的,算來他和傅惜時二百零九天沒有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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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日那天接受到的第一個「生日快樂」是威廉發的已經很難過了,是在被拒絕後發的更難過,沒想到最難過的還在後面的二百零九天,江以南在這二百多天細細思索,這才發現,如果沒有傅惜時,他和沒有生命的木頭人毫無區別。
同他一樣在慘澹的月光下思考的還有遠在津海的傅雲嫣,當她十分費力的將豎琴抱進長廊的時候,月光恰好從烏雲中顯現出來,丁達爾效應出現的時候,月光有了形狀,又恰好照在她撥動琴弦的右手。
許久沒碰過豎琴了,傅雲嫣苦笑笑,想了想,她從四歲開始學琴,到了九歲的時候,字兒還沒認下幾個的時候琴技就可稱驚艷,可惜她被當做天才的日子沒能過了多久,仿佛是三太太從前被一個教豎琴的先生辜負過,見她第一面便開始不喜歡,「教育」了哥哥一頓之後,連豎琴也不許自己學了。
傅雲嫣起先還天真的覺得,三太太真是因為豎琴才不喜歡自己,給哥哥招致連日的打罵不說,連着排房裏其他像他們一樣的兄弟姐妹也遭受了冷落,她不明白哥哥當年的嘆息是何意,只是哭哭啼啼的扔掉了豎琴,跟着哥哥改學古琴,只可惜在古琴貫通之後,他們也回不到從前了。
直到哥哥死後,傅雲嫣才明白,三太太壓迫他們從來與豎琴無關。
今兒忽然想起來,也有些興致,她再次把豎琴抱出來了,八年未曾碰過了,她發覺自己早把這本事丟掉了,抱出來也是白費力氣,漸漸的都被自己氣笑了。
「雲嫣小姐何事這麼開心?今日怎麼抱出這豎琴來了,小姐的古琴呢?」
忽然一個蒼老刁鑽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傅雲嫣放下調琴的手向那邊看去,只見是從前沒少欺負他們的那個廚房洗菜的婆子,如今被小姑姑暗地裏收拾了一頓,表現出來的竟是一種她想都想不到的恭敬乖覺,傅雲嫣想着,不禁笑出了聲。
「秦阿姨不知道嗎?我本來就是彈豎琴的,哦,貴人多忘事,秦阿姨每天忙活着廚房的大小事務,恐怕也沒時間關照我這些。」傅雲嫣倚在漆紅的柱子上空幽幽的說。
真是可笑,像秦婆子這般在傅家「功高蓋主」的老人、名正言順的五階管事也會有向她這個十幾歲沒爹沒娘沒人照拂的小姐低頭。
秦婆子心裏也是這麼想的,於是臉色青一陣紫一陣的。
「小姐這話說的,您才是貴人呢,我就是個伺候您的管事,最近忙,一不小心忘了小姐從前是學豎琴的,真是該打,任憑小姐處置了。」秦婆子低着頭忍着心中的不滿和憤懣道,心中也不由得怒罵:小賤蹄子,一有人幫兩下子就升上天了,竟敢對她這樣上了年紀的老管事頤指氣使,到底是有娘生沒娘養的,要不是如今大小姐發了話,三太太讓忍兩天,她才不會對着一個黃毛丫頭卑躬屈膝的。
傅雲嫣空笑着凝視面前的秦婆子,大抵也猜出了她的心意,冷冷的撇下了豎琴搓了搓被琴弦劃破的手:「我開玩笑的,我本就是學古琴的,這豎琴不過是抱出來玩玩,秦阿姨這又是記錯成誰了?我可罰不成,您還是去找哪位您記憶里學豎琴的小姐去吧。」
「啊……」秦婆子方才鬆懈的心又緊起來,畢竟罵歸罵不服歸不服,現在的她還真招惹不起面前的黃毛丫頭,可她從未瞧得起排房的少爺小姐們,又豈會記得誰學豎琴、誰學古琴呢?登時呆愣在原地像個木頭人。
傅雲嫣直勾勾的瞧着她臉上的神情變化,直到玩夠了才擺擺手:「得了,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嘗試了一回仗勢欺人的滋味,但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傅雲嫣想,大概是因為這並不是自己最想報復的人吧。
她再次遠遠的望向最亮眼的星,不曉得哥哥有沒有在天上看着她,不曉得、多久她才能替哥哥走到復仇的盡頭。
比之前兩位待遇稍差一點的是紀檳,等他算完了家裏最近一個月賬目支出的時候烏雲已經籠罩了起來,所以他無緣欣賞今夜的月光了,好在自打搬來這小院之後,黑漆漆的夜裏開始有人給自己留了一盞燈。
鄭琳佯每晚失眠睡不着,從前不樂意,悶着腦袋數羊也要逼迫自己,如今也看淡了,甚至漸漸地開始期盼紀檳的到來,因為紀檳每來一次,她都可以看到他的忠誠更多一點,自己女兒後半輩子的指望也多一點,即使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很沒良心。
但是自己這一輩子,利用過的人數不勝數了,不差這一個,大不了死後下地獄嘛。
她拿着勺子攪動着鍋里,白米粥熱騰騰的翻滾起來的時候紀檳恰好進門,她便收拾心情,擠出一個笑容,拿了碗盛了遞過去。
「吹一吹再喝,燙。」鄭琳佯裹着毛毯有氣無力的說。
紀檳激動的手都快不好使了,抓勺子的時候竟然磕了四五次才成功,不由得羞愧、抬手捏着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忽然想起鄭琳佯喜歡有禮有節的而非他這樣的糙漢子又驚慌,趕忙咳了咳放下手,沒想到弄的更加滑稽,他低着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悄悄抬眼看鄭琳佯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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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琳佯苦笑笑:「得了,快五十歲的人了還弄這些有的沒的,趕緊喝了睡吧,再折騰天亮了。」
「誒……」紀檳稍有些失落,不過很快被喜悅衝散。
手中的是他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白粥,也是認識四十多年來,鄭琳佯給他做過的第一頓飯,哪怕小菜只有桌上的一道拍黃瓜也是好吃的,因為他知道鄭琳佯根本就不會做飯。
紀檳一邊吃一邊說:「琳琳,以後這些活你就別幹了,小心傷了手,讓我來就成,等今兒天亮了我上超市給你買臘肉去,我聽廚房那幾個說你想吃,我最會做臘肉了。」
鄭琳佯望着窗外輕輕笑了:「那可不,誰能比上你啊,以前整個村里就你家的流水席做得最好,你老偷摸從鍋里鏟了肉送我家裏來,跟你一塊在村裏的時候我就沒瘦過。」
「嗐,要那麼瘦幹嘛,胖點,胖點兒好,胖點兒有福氣!你現在就太瘦了,打從你跟了傅鳴瀛以後就瘦的不成樣子,我看了都心疼……」紀檳起先幾句話還說的有底氣,可很快就發覺,自己又越界了。
鄭琳佯是傅鳴瀛的妻子,她是要漂亮的,不是福氣。
「得了吧,太胖不好看,撐的衣服都穿不進去。」
鄭琳佯心裏也有些波動,她也不敢說自己未曾後悔過,如果她所愛之人不是傅鳴瀛,或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也真的會被紀檳的柔情所感動,只可惜她愛的偏偏是傅鳴瀛,她便這輩子都放不下了。
「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他下一次來看我……」鄭琳佯嘆了口氣,幽幽的背過身去看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
「能。」紀檳縱使心酸也還是肯定,因為這個願望同自己的也是相符的,他一面喝盡最後一口白粥一面說:「你會長命百歲的。」
只可惜,他們的願望都要落空了。
同江以南一樣,威廉一邊照顧着自己「莫名」生病在床的妻子梁韻,一邊也掐着指頭數時候。
他並不曉得梁韻到底是被什麼脅迫、忽然叫他在鄭琳佯死之後再對傅家動手,可梁韻沒說,他便也不想問,只是乖乖的聽老婆話,一日一日的熬下去,大半年來與傅家相安無事風平浪靜,可日子總會過去的,終於在二百零九天過後,好消息傳來了。
鄭琳佯被查出胃癌晚期,最多也就半年時間了……
威廉死寂的靈魂好似忽然復生,當時便跑到家門外的院子裏去放了幾掛鞭炮。
喜歡和仇人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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