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風自嘲地彎了彎嘴角。
巷子悠長而安靜,徐清風慢慢走着。
燕子巷裏如今住的都是小門小戶的普通百姓,一扇扇或閉或開,或新或舊的門,有貼着春聯的,也有掛着燈籠的,偶爾一家掛着牌匾的,是這條巷子中為數不多的富戶。
偶爾有婦人蹲在門前摘菜,好奇地打量着這位路過的俊俏郎君。
「徒留其名罷了。」徐清風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三百年前,燕子巷中遠近聞名的「徐氏書院」,江南妙手第一繡的「徐氏秀坊」,才子輩出的百年書香世家——姑蘇徐氏,哪還有半點痕跡可尋。
天色漸暗,雨說落便落。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炷香的功夫便大雨滂沱。
巷子中行人匆匆躲雨而逃。
徐清風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煙雨朦朧,這一刻,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這麼一人。
「那天也是這麼個鬼天氣!」他輕嗤一聲,抬頭,任雨水澆下。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今日京中來信,大爺因贓濫入獄,現被關在大理寺!」管家舉着信氣喘吁吁地向坐在堂上手攬孫兒的老夫人道。
「你說什麼?」老夫人驚得鬆開懷中孫兒:「怎會這樣?快將二爺找來!」
七歲的孫兒懂事地在旁安慰祖母:「大伯為官一向清廉,怎會貪墨,阿婆莫急!」
「對,誣陷,這定是誣陷!」老婦人扶着胸口,剛順了口氣,卻又見一名婢女慌慌張張跑來。
「老夫人,外邊來了好些官兵拿着官文闖進來了!二爺和二夫人正在前院應付。」
「這,這又是所為何事?」老夫人着急地問
「官爺們說.....說......咱們徐氏秀坊進貢的那批蘇繡以次充好,皇上龍顏大怒......」婢女哭着說道
「什麼?!」老夫人急火攻心,頓時支撐不住,暈倒在地。
「阿婆!阿婆!」小孫子趕忙上前去扶,終是晚了,老夫人再沒能起來。
徐家前院。
「今日徐家男女老幼皆抓進大牢,徐家抄家,查封徐氏書院和徐氏秀坊。」蘇州知府氣勢洶洶地道
「大人,我們徐家冤枉!冤枉!歷年進貢皆為精品,怎敢以次充好?」徐家二爺徐光敏跪在滂沱大雨中喊冤道
「這是皇上的意思,徐二爺有話到牢裏說去!」
「爹、娘!」小孫子衝到前院,看到雨中下跪的父母。
「三寶!」二夫人一把抱住兒子。
「都給我帶走!一個不准落下!」
頃刻間,雷電聲、大雨聲、打砸聲、叱罵聲、哭泣聲、求饒聲......響徹徐家宅院,百年望族就此轟然倒下。
……
「徐清風!徐清風!」雲翎的呼聲由遠而近。
徐清風的思緒被這一聲聲呼喚拽回。他睜開眼睛,看到雲翎撐着油紙傘快步跑來。
飛揚的白色衣裙就如那朵盛開的芍藥,在暗淡的巷子裏耀耀生輝,綻放光芒,即使被濺上了泥點,也無損其美。
「徐清風,你怎麼站在雨里啊!」雲翎跑到近前,勻了一半傘在他頭上。
「等你送傘啊!」徐清風緩緩露出個笑容
「淋傻了吧你!」雲翎不放心,忍不住摸摸徐清風的額頭。
不燙,冰涼。
這傢伙怎麼搞的。
雲翎皺眉道:「回去給你灌碗薑湯!」
「好啊!多放點糖。」徐清風笑道,伸手去接傘,無意間兩人手指相碰。
雲翎忙縮回手,裝作無事道:「對了,你見到故人了嗎?」
「沒有。」徐清風輕聲道:「這麼多年早已不在了。」
難怪站這兒淋雨!雲翎心想:故人無緣相見,難免失落。
「你這故人姓誰名誰?明早我陪你再來打聽一下,沒準能找到呢!」雲翎道。
「我這故人啊,」徐清風撐着傘緩緩道,聲音濕潤而冰涼,猶如傘外不停落下的雨。
「他曾經是這裏最有名的私塾先生。他還有位溫柔賢淑的娘子,繡的一手好蘇繡。兩人恩恩愛愛,生的大兒子聰敏好學,二女兒美麗可人,就是小兒子......馬馬虎虎。也許這孩子本就不該來到這世上。」
雲翎皺眉:「為何這麼說?」
「什麼?」徐清風問
「小兒子。」雲翎道
「因為這小兒子是全家的災星。」
雲翎有些心驚,抬頭看向徐清風,徐清風卻面無波瀾。
「那後來這家人怎麼樣了?」雲翎問道
「後來,」徐清風幽幽地道,「在這小兒子七歲時,家中突生變故,他爹娘慘死獄中。祖母病故,大伯流放,大哥充軍後戰死,二姐入教坊後不願為娼上吊自殺……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幾乎都死光了,只留下小災星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聽到這兒,雲翎突然明白了什麼,小兒子,第三子,徐三……
這小兒子就是徐清風吧!
雨,嘩嘩啦啦地下着,一把油紙傘撐起一方暫且容身的小小天地。
兩人就在這方小天地中緩緩並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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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道:「什么小災星?家中變故怎是稚子之罪?他能好好活下來,他爹娘泉下有知定是倍感安慰的。」
徐清風道:「稚子無罪,懷璧其罪。若沒有他,整個家族不會遭此劫難。」
雲翎聽得有些糊塗,但看不得徐清風如此自責。
「徐清風!」雲翎用力拉住他的衣袖:「無論如何,逝者往矣,生者若是不甘,便該連他們的份一起努力活着才是。」
徐清風轉頭對上雲翎的眼睛,這雙眼睛明亮、乾淨,長長的睫毛下透出的是急切的關心。
她聽出來了。徐清風想,聽出來就聽出來吧,無妨。
夜太冷,雨太涼,有人同行也很好。
「嗯,死不了的。」徐清風輕輕道
雨漸漸變小,兩人也快走到客棧門口。
「對了,雲翎,多謝你來送傘。」徐清風道,「只是下次再送傘時能不能多拿一把?」
兩人同撐一把傘確實有點過於親密了。雲翎暗暗怪自己沒考慮周全就匆匆跑來。
但她嘴上卻不服:「若不是四殿下催我來,我才懶得管你呢!你徐三爺想遮雨,還不是一點法術的事?害我裙子都濕了。」
說完低頭拽拽自己的裙擺。濺上不少泥點,真是又濕又髒。
「說的也是。」徐清風道,手中一點微光亮起,頭髮衣服瞬間全乾,哪還有剛才淋雨的狼狽。
雲翎眼睛一亮:「我也要!」
徐清風把玩着手中的微光,那點微光像一隻螢火蟲在他修長的五指間穿梭跳躍:「剛才誰說懶得管我來着?」
雲翎馬上道:「公子你聽錯了,沒有的事兒。」
「那再有雨天?」
「我還給您送傘。」
徐清風瞥了一眼雲翎討好的笑容,道:「去吧。」
微光聽話地落到雲翎衣裙上,裙子上泥點全無,乾淨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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