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是八月八,這一日是裴三的生辰。
江新月還記得自己愛裴三愛到痴愛到狂的人設,知道他的生辰之後早早就說好了要給他準備個驚喜,讓他晚間的時候早些回來。
而她原本是打算早起,做一桌豐盛的飯菜,正好順着這個機會勸裴三喝些酒。
誰知道昨日晚上,那男人也不知道怎麼就格外激動,拉着她一起不肯睡。屋子裏的木床響了一整夜,到天明才停了動靜。
想到這裏,江新月就忍不住握住拳頭在床上捶了下,心裏翻來覆去將裴三來來回回罵了好幾遍。
無恥!粗鄙!莽夫!
他裴三簡直就沒有一處是合乎她心意的!
她接觸過的京城男兒,就是不擅長讀書的紈絝子弟,也會將自己拾掇得十分體面,怎麼都能稱得上一聲朗朗君子。他們對姑娘家更是忖度着分寸,風度翩翩,力所能及的事不需要開口都會主動替姑娘家辦妥了,進退處事讓人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
可裴三就是完全相反的人。
裴三的人生里就沒有「體貼」兩個字。
就比方說,頭一回她跟着他回來時,他便將她往馬背上橫着一放,揚起鞭子就要跑馬。
她循規蹈矩十幾年,頭一次這麼不體面地出現在人前。男人拉直的韁繩從她背部擦過時,她一張臉從頭紅到尾,還沒來得及辯駁,五臟六腑都快要被跑動的馬直接從嗓子眼裏顛出來。
「停下停下!」
裴三皺起眉頭,拉直僵硬將馬逼停下來。
江新月整個人直接從馬背上滑下去,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接着轉過臉,嘴巴一張就開始嘔吐。她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將自己的膽汁都吐出來。
若是換成了她認識的那些世家公子,這時候就會極有眼力勁兒地背過身去,叫來丫鬟幫着她處理這種事,遞茶漱口、潔面換衣、薰香問診等等一應少不了。
她也知道這鬼地方沒這條件,但是關心問一聲也是好的吧。
誰知道裴三就站在旁邊看着,見她實在吐不出什麼東西之後,沉聲問:「好點了嗎?」
當時她先後遭遇被擄走、被賤賣、又被裴三買回去眼睜睜見他屠了一整個山寨,整個人都崩潰到如同被曬乾的硬泥巴,稍微用手捏一下隨風就散了,哪敢說自己有事,就是虛弱地搖搖頭。
「那就成,」裴三視線從茂密的山林間掃過,想了想給出了解釋,「天快要黑了,再下山麻煩,你忍一忍。」
江新月還沒明白自己要忍什麼,就看見男人解下身上的披風將她兜頭兜臉包裹住,將她挾在懷中騎上馬就走了。
吐過的酸腐味在密不透風的披風裏來回攻擊她,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掉了一路的眼淚,甚至在下馬時直接暈了回去。
這件事她記得可牢了,乃至於後來裴三對她確實有那麼一點好,她對裴三始終都喜歡不起來。
更叫她不喜歡的是,裴三在房事上的精力旺盛和不知羞恥。
她不知道旁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的,但是依照大多數人平日的說話方式,應當是溫和有禮的,最起碼她想要的是溫和有禮的。兩個人濃情蜜意,水到渠成多好。
可裴三不是。
裴三身形平日看不出多健碩,只覺得人挺拔又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肅穆。可脫了外面的衣服之後,才知道他身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肌肉流暢而矯健,尤其是需要用力時,腿部的線條繃緊成好看的曲線,充顯着蓬勃的精力。
當這精力用在她身上,她就覺得十分不美了。尤其是他還喜歡問些不正經的話,換個動作就要問她喜不喜歡,輕點還是重點。
這是她一個姑娘家能開口的!
江新月想到昨晚被翻來覆去的事,醒來之後自暴自棄地將自己的頭埋進枕頭裏蹭啊蹭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頭,眼神直愣愣地看向散亂衣服地方之處。
她抿了抿唇,從床上爬了下來,踏着床邊整齊擺放的錦鞋走過去。她一把將衣服撈起,從夾層之處找到一張油紙包,視線就黏在油紙包上,長久地沒能挪開。
油紙包里裝的是她好不容易背着裴三弄來的迷藥,據那個小書童說只要混在酒水當中讓人喝下去,半個時辰之後就會昏睡不醒,沒個兩三天絕對醒不過來。
兩三天足夠她騎馬到乾縣。
她在清水鎮買面脂時聽說乾縣來了一批人在找人,她越聽越覺得像是徐宴禮來尋她。哪怕不是徐宴禮,她也想去試試看。
她好歹也算是侯府小姐,外祖家聲名顯赫,又怎麼能甘願就在這深山小屋中如同普通農婦一般老去。
這不該是她的生活。
仍舊細嫩的指尖攥緊了藥包,她最後還是握着藥包走出去。
小廚房是在主屋的東邊,才進屋就看見了一座農家的灶台。
台面被收拾得十分整潔,鍋鏟、笊籬、筅帚等用具在清洗之後被齊齊放在靠窗的小木架上,再旁邊是一口盛滿了清水的大缸。水缸的旁邊就是一座矮櫥櫃,再往裏是靠着牆面被碼好了一整面被劈好的木柴,木柴的上方則是四五個被懸空吊着的籃子。
籃子裏放着什麼江新月其實不大清楚,因為她很少碰這些,了不起就是在裴三做飯的時候添兩根木柴。
不過她想做飯應當不是什麼難事,回憶着裴三以往的動作開始照貓畫虎起來。
可一個時辰之後,她對着灶台旁四盤可憐巴巴的菜以及廚房的一片狼藉,整個人都沉默了。
不是啊,裴三做飯看起來不是很簡單,就是將東西切切碎放下去炒啊,怎麼區別就這麼大?
看着桌子上黑得分不清原來食材是什麼模樣的菜,她一張臉都差扭在一起。這些東西,就是裴三肯吃,她也不好意思拿出手的。
正要將東西倒了再來一次時,外面忽然響起女人的驚呼聲。
「裴家娘子!裴家娘子!出事了!」
女人的聲音很是洪亮,冷不丁將她嚇了一跳。
手指沿着灶台的邊緣擦了下,火撩撩的疼痛從指尖竄起,她打了個哆嗦就將手縮回來。
還沒顧得上手上的傷,外面的聲音就更急促了,她沒顧得上手上的傷,朝着外面走去。
才出門,就看見一位穿着葛青色麻衣的娘子滿臉着急地站在柵欄外,探着頭朝院子裏看。
見終於有人走出來,她歇了一口長氣,雙手一拍道:「你快去勸勸你家男人,他去了柳家將二牛關在屋子裏打呢。那嚎聲,哎呦呦」
江新月被說得一頭霧水。「怎麼回事?他不是進山了?又怎麼會去打人?是不是弄錯了。」
裴三性子有點摸不清。
他身上煞氣重,手底不像是乾淨的,她也親眼看過他確實屠了一個寨子。
可真要是說起來那群山匪各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站在山形複雜的優勢做盡了殺傷搶掠的勾當,連官府都輕易不得動彈。
除了這些人,她可就沒見過裴三同村子裏的人起過什麼爭執,甚至知道村子裏有些孤寡之人生活不易,將所獵的野味都賤賣出去,算上在打獵上花費的功夫,都算得上是倒貼了。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好像說賣給二牛什麼東西,起了糾葛。」花大娘表情一下子變得誇張起來,手跟着比划起來,「你是沒看到,你家男人往前揮一拳頭,二牛的鼻子都出血了。那群慫貨也不敢上前拉架,光站在外面聽着人慘叫了。」
她剛說完,就拉着江新月就往村口的地方去,感受到小娘子手上細嫩的肌膚,她沒忍住在上面又摸了兩把。
嘖,真滑溜。
怪不得這小娘子什麼都不會做,裴三依舊將人如珠如寶地待着,不知道村子裏多少姑娘家氣紅了眼呢。
江新月沒注意自己被一個大娘佔了便宜,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裴三打人的事情上,眉心一直抽搐着跳個不停。
她沒做過壞事,做之前將今天的場景在心裏盤算了幾百遍,誰知道臨頭還出現這樣的意外。
她恨不得將所有的佛祖菩薩拜上一遍,希望這件事別拖太久,她偷偷摸摸積攢了這麼長時間的藥可都全下到了酒里。
這樣想着,她一路往柳二牛家走,遠遠地就看見有一群人正圍在低矮破敗的土屋面前,不停勸說裏面的人。
「裴三,別真鬧出人命了。柳大娘身體都不能動了,要是二牛真的被打出什麼好歹來,她日子怎麼過。」
「你就行行好,有什麼過節出來說清楚就是,別把官府的人招來了。」
「是啊,二牛年紀還小,不懂事你多擔待些。」
江新月還沒有走進,就聽到這些話心裏就不大舒服。
要不是知道那柳二牛是個好吃懶做的無賴,之前全靠老娘種幾畝薄田生活,她就要以為柳二牛是什麼孝子賢孫。她實在是討厭柳二牛,短暫幾次偶遇,她都能感覺到蚊蠅大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黏糊糊的視線。
可再是討厭,聽到裏面不斷傳出來的拳拳到肉的沉悶聲和柳二牛痛苦口申吟聲,她仍不可避免地覺得一陣牙酸。
這裴三是真打人了?
江新月又驚又懼,打了個哆嗦,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那座低矮的木門,卻也不敢上前了。
「裴三郎,你娘子過來了,趕緊別打了!」花大娘可不管她的退縮,將她往前推了一把,扯着嗓子吼了一聲。
「快帶你娘子回去吧,她都被你嚇到了。」
這樣說有什麼用,裴三都動手了,還在乎打一個還是兩個?萬一他處在盛怒當中,出來就將她打一頓怎麼辦?
江新月急得額前的汗都快出來了。恨不得將花大娘的嘴捂住。
誰知道這時,原本緊閉的門被人從里推開。
原本還在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沒了聲音,緊張地朝着門口的位置看過去。隨後一男子稍微彎了彎身,從低矮的木門中走了出來,站定在門前。
見到裴三的第一眼都不會去注意他的相貌,而是會被他的身形吸引住。
他身量很高,肩背寬闊,巍巍如高山,沉默站在門前時候無端給人一種壓迫感。這種感覺就像是山羊圈裏來了一隻猛虎,哪怕猛虎沒有任何的動作,一個眼神就足以威懾所有人。
尤其是他剛打過人,下頜處緊繃,一張臉更沉毅。視線在從來人面前一一掃過時,視線所經之處被看到的人都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然後轉移自己的視線不敢同他對視。
江新月感覺自己被定在原地,不得動彈,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裴三不僅會打獵,還是會打人的!
也就是這段時間他表現得太過於像正常人,讓她快要忘了這位可是真正的狠角色。
江新月聯想到這段時間越發蹬鼻子上臉的舉動,也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她應當沒有惹裴三生氣過吧?
裴延年的目光在看到自己小妻子身上時頓住,邁着闊步走上來,高大身軀落下的影子將女子完全籠罩在陰影中。
「怎麼過來了?」
「有人說你和柳二牛起了爭執,我過來看看。」
男人的氣場實在太強,江新月話轉了個彎,昧着良心,將這件事情定義成「起了爭執」。
眾人看她的目光立即就不一樣了。
這哪裏是起爭執,分明是裴三單方面打了柳二牛,而柳二牛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發生了什麼?」江新月期期艾艾地問。
眾人又立即將耳朵豎了起來。
大多數人就知道裴三直接去了柳家將柳二牛打了一頓,兩個人發生了什麼還真不清楚。
「沒什麼,他從我這裏要走一根人參,說是要給柳大娘治病。結果他將人參賣了拿了錢去賭,將銀子輸得一乾二淨。」
裴延年言簡意賅道。
人群當中不知誰突然說了一聲,「怪不得我今日看到清水鎮上的嚴大夫來了,你替柳大娘請的?」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那柳二牛確實不是東西,拿了自己老娘的救命錢去賭。可柳二牛再不是東西,也畢竟是柳大娘唯一的兒子,裴三就直接將人打傷了,難不成還要柳大娘撐着病體照顧兒子。
而就在此時,那座破敗到像是要倒的土屋裏,響起適時地響起柳大娘催人淚下的哭聲,那句「兒啊兒啊」讓家中有孩子的婦人都紅了眼眶,看向裴延年的目光就變得微妙起來。
實際上,裴延年已經通知官府,也交了一筆不菲的捐贈。
過幾日官府會組織大夫,來附近鄉鎮進行義診,若是有病情嚴重的也會跟上後續治療。柳大娘患的不是什麼重病,不過是勞累成疾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調養一陣就成。
眾人夾雜着隱晦指責的目光投來,裴延年察覺到了,可最後他也沒去解釋,拉着小妻子的手轉身就離開。
江新月還在恐懼當中,仍記得轉身時,她看到的鼻青臉腫的柳二牛。柳二牛原本就不算好看,被打了之後臉直接腫了一大圈,隱隱有血絲從傷口處滲出來。
她無法想像這個傷口落在自己身上會有多疼!
走在山野小路上,她看向走在自己前面仍舊板着臉的男人,試探性地問道:「你真就因為騙了你一根人參就將二牛打了?」
也不全是。
裴延年之所以動手,其實是聽說另一件事。
柳二牛輸完了銀子繼續賭,差點被追債的人剁了一根手指。為了保住自己的手指,柳二牛將蕎蕎抖了出來,說是村中有一位極為貌美的小娘子,可以替那些油混子帶路將小娘子捆走。
想到這裏,裴延年眼中閃過一絲狠戾。
他嬌嬌軟軟的小妻子,哪裏是這些人能夠肖想的。
但是貌似小妻子的膽子比較小,聽不得這些事情。
左右那些油混子都已經下了大獄,順着小妻子的話點了點頭,含混着道:「我不喜歡被愚弄戲耍,既然他從一開始就打算騙好處,就該想到被發現的下場。」
「人總是要為自己做的事,承擔後果。」
裴延年完全就是順口這麼一提,不過他在行伍已久,不怒自威,說出來的話也是擲地有聲。
騙了根人參就是這個下場,要是裴三知道她從一開始就騙了他用假名字說喜歡他,今日更是要騙他喝下迷藥逃走,豈不是氣得要直接殺了她!
頓時,一股惡寒直接從天靈蓋竄到尾椎骨,江新月直直打了個哆嗦。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裏有鬼,她怎麼越看越覺得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有深意。
該不會是裴三知道她的計劃,來敲打她吧!
柳二牛的慘叫聲縈繞在耳邊,她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看向身強體闊幾乎將她一整個罩在懷中的男人,身體不可抑制地變得僵硬。
裴延年察覺到她情緒不對,頓下腳步轉過身來,就看見了小妻子精緻的小臉都皺到了一起。
果然還是膽子小。
這麼膽小的蕎蕎,當初遇到的不是自己可怎麼辦?
他心裏嘆息一聲,臉上不自覺露出一個笑容,看到四處沒人上前一步將人摟在懷中,「你別怕,有我在呢。柳二牛他就不是什麼好人,行騙在前,又品行不端,早晚都會出事。」
結果懷中的小妻子抖得更狠了。
裴延年不大理解小妻子在恐懼什麼,但還是盡心盡力哄着,親了親她的額頭。
他其實不大會哄人,這段時間也是被自己嬌嬌軟軟的小妻子逼得沒辦法,嘆氣道:「我家中還算有點權勢,有我護着,沒人敢傷害你的。」
江新月更想要昏死過去了,聯想到摻在酒水中的迷藥,隱藏在袖中的雙拳捏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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