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自己的親妹妹久別重逢的現在,阿爾芒所表現出來的唯一情感居然是憤怒,這是在場的所有人,乃至於他自己都完全沒能想像得到的。
首當其衝的凡妮莎被這一聲斥責給嚇到了,原本心中醞釀的無數話語一瞬間就被憋回到了肚子裏,眼淚開始不爭氣地在眼眶裏打轉。感受到她身體不住的顫抖,姑姑抓着她肩膀的手掌更加用力了幾分。
妹妹委屈的表情讓他漸漸地回過了神來,姑姑投來的責怪眼神更是讓他抬不起頭。他很快便意識到一件事,無論凡妮莎是基於怎樣的理由來到這裏,背後都一定少不了身邊這些神叨叨的巫師們的手筆。
「你們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阿爾芒強忍着怒氣,轉過臉對大師說道,「這算是什麼?打算用人質來威脅我嗎?」
「您似乎對我們的組織存在一定的偏見。」大師靠在椅背上,十指相對,不慌不忙地說道,「鄙人先前已經向您解釋過我們的組織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們的本質是一群學者,您認為,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知識?」
「沒錯,看得出來您確實是個行家。這世上唯一無窮無盡的東西便是人的欲望。而具體到我們這些人身上,這種欲望便體現為求知慾。我們這些人之所以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親手觸及真理的光輝,哪怕只有一絲半縷。除此之外,我們的人生便別無所求。」
「聽起來就像是狂信徒。」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確實就是狂信徒。只不過我們所篤信的並非是聖主,而是知識的神明,這個神明一直都存在於我們自己的內心之中,祂的教導不是通過言語,而是經由內心。
旁人究竟會怎麼看我們,對我們來說向來都不重要。作為知識的探求者,我們遠離社會,卻沒有脫離社會。我們知道這樣一個組織很容易招來旁人的不滿和厭惡,甚至恐懼,在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之中,他們把我們與撒旦教混作一談。所以我們才會費盡心思與教會建立對話通道。在上一個漫長的世紀裏,我的前輩們就做過很多次的嘗試,可預想之外的事故總是會打斷這一進程。」
說到這裏,大師像是有些感慨似的嘆了一口氣,而阿爾芒已經開始有些不太耐煩了。他不敢去看妹妹和姑姑的眼睛,只好擺出強硬的姿態,將這種壓力轉嫁到大師的身上。
「我對你們的過去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你現在只需要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要把凡妮莎帶到這裏來!」
聽到他的話,大師坐直了身體,一隻手肘靠在大腿上,側身面對阿爾芒,眼中閃爍着一種異樣的光芒,那是一種喜悅的神情,有如棕熊發現了足以供其過冬的獵物。
「你相信所謂『天分』的存在嗎?」
面對這個突然轉變的話題,阿爾芒一時有些沒回過神。
「什麼天分?」
「莫扎特6歲的時候就能獨立作曲,並參加演出!蕭邦第一次創作是在七歲,貝多芬八歲第一次上台表演。亞里士多德命名了元素,達.芬奇用雙手繪製整個世界。這些人,都是普通人,就和你我一樣。但又完全不一樣,他們的眼睛是老鷹的眼睛,他們的手是普羅米修斯的手,而繆斯為他們賦予了靈魂。您能理解嗎?這種看似凡人,實際上卻遠超於凡人,充滿神性的存在?他們同樣是打從娘胎里生出來的,卻比任何同胞兄弟都要崇高,就像是太陽一樣閃閃發亮。和他們比起來,你我都不過是路邊的一塊無足輕重的石頭。像這樣的石頭在這世上有千千萬萬,我們的作用是延續這個世界,無數和我們一樣的石頭鋪就了前進的道路,而他們,那些為數不多的天才則會踩在我們的身上,帶領着整個社會大步向前!這些人是人類的引路人,一群綿羊要是讓獅子來帶領,那麼整個羊群都會變成獅群,而這個領頭的獅子便是那些天才了。我的意思就是,咱們的世界正是由這些天才所推動的!」
大師越說越激動,甚至一時間忘記了換氣,直到眉飛色舞地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在阿爾芒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後,才停頓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不待阿爾芒開口便又繼續說了下去。
「沒錯,天才們總是善於開闢道路。一千個,甚至一萬個庸人也比不上一個天才!要我說,普通人和老鼠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除了進食和繁殖以外幾乎就別無所求。但如果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天才,站上高台振臂一呼,低賤的老鼠就會立刻蛻變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浪潮!一七八九年如此,一八零四年也是如此!如果把人類社會乃至整個文明看做一個完整的個體,那麼這些天才便是最為睿智的頭腦。眼睛看清楚道路,耳朵聽到威脅,但最終只有大腦能夠處理這些信息,並指揮身體的各個部分有條不紊地互相配合。他們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就和宙斯在奧林匹斯的地位一樣!如果沒有了他們,整個人類文明都將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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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我說了這麼一大堆廢話,究竟是想要表達什麼?」
「您還沒能理解嗎?作為先驅者,我們需要這樣的天才加入我們的隊伍!如果能有一個當代的達.芬奇或者米開朗基羅,將會為我們的事業帶來多麼偉大的飛躍?」
大師口中的天才不可能是指的阿爾芒。他悄悄瞥了妹妹一眼,只看到凡妮莎依然緊繃着臉,死死地瞪着自己。
「你是指凡妮莎?」
這時候另一個女聲響了起來,一直站在凡妮莎身後,輕輕按着她的肩膀的薇拉姑姑說話了:「在法術的領域裏,凡妮莎的天賦要遠遠超過我們所有人。她第一次接觸法術是在三年前,那時我只是在閒聊中應她的請求展示了一遍照明術,並教了她一遍最基礎的咒語。正常人需要反覆練習至少一個月才能掌握的法術,她只用了一分鐘便可以靈活操縱。在那之後,我又試着教授了她更多的法術。無論是多麼複雜的技巧,多麼困難的結構,在她的手中,都和呼吸一樣容易。」
身後的主管也立即做了補充:「最近的一年裏,為了測試她的法術天賦,我們為其提供了大量的法術理論和實踐課程。而她幾乎是用難以想像的速度和同樣難以想像的高分完美通過了所有的考試,輕易地打破了大東方會近一百年來的所有記錄。假以時日,她在這個領域之內的成就定會令世界矚目。」
或許是對於接二連三的稱讚感到有些害羞,凡妮莎的臉頰一片緋紅,她垂下了腦袋,卻還是悄悄地抬起眼睛,望着哥哥的方向。
而對於妹妹取得的極高評價,阿爾芒自然也同樣感到一陣歡喜。只是他第一時間控制住了內心的情緒,沒有表現在臉上。
「所以我們才要與您,與阿爾芒.卡洛結盟。您是光明城最優秀的驅魔人,而您的妹妹——她已經同意加入我們,成為我們的一員——將會利用她的才幹,引領我們走向新世界!」大師興奮地說道。
「一個二十世紀的聖女。」姑姑說道。
「一個法術領域的波拿巴。」主管也沉聲說道。
這也許不是什麼壞事。阿爾芒突然察覺到一件事,他對自己的親妹妹實在是太過於缺乏了解了。長期以來驅魔人的工作壓在自己的身上,幾乎將他卡洛家長子這一層身份完全剝離,只剩下一條永不疲倦地追蹤獵物血跡的獵犬。而現在,也許是時候為自己的親人出一份力了。
「既然她有着如此高的天賦,為什麼我不把她送到教會去呢?論對法術的研究,教會不是更加權威,更加強大麼?」
有如向熊熊燃燒的壁爐之中澆了一盆冷水,這句話一瞬間讓現場歡欣的氣氛降到了冰點。大師臉上的微笑消失了,薇拉姑姑閉上了眼睛,主管站在阿爾芒的身後,依然沒有任何動作,面具隱藏了他的一切情緒。凡妮莎則是有些手足無措,視線不停地在大師和哥哥的臉上來回漂移。
「而且,根據伊柯麗斯頒佈的教令,除了經過教會特別許可的施法者以外,任何未經授權的法術使用都是犯罪行為。我想,你們應該並沒有拿到相應的許可吧。」
即使是阿爾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冷水給打了個措手不及。沒錯,這兩句話是從他的口中吐出來的,卻並不是他本人所說。
菲尼克斯毫無徵兆地借他的口,強行掰開了這兩隻幾乎已經快要握到一起的手。
尷尬的氣氛頓時在禮拜堂中瀰漫開來。阿爾芒並不清楚,為什麼菲尼克斯要在這種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但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他只好豎起耳朵,等待着對方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回答。
大師的臉上出現了一副奇怪的表情,很難說那是憤怒還是困惑:「難道您到現在還沒有看清楚教會那些人的嘴臉嗎?他們可是把您當成是犯人在對待!」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確實是一個犯人。」這一次是他自己開了口,「我並沒有感覺到教會在行事方面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和你們想像得完全相反,他們對我相當寬容。」
主管冷哼了一聲:「那只不過是假象而已。他們之所以對您寬容,是因為還沒有找到能夠完好地處理您的手段。」
「如果他們真的想要處理我,那麼我現在應該已經在亞特蘭蒂斯了。」
主管輕嘆了一聲,不再說話。
「好的。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您是個軍人,一直以來都在政府的手下做事,您自然會信任代表權威的政府和教會,遠超於信任我們這幫市井小人。但我得提醒您,權威並不一定代表着正確。」
「但至少絕大多數情況下,權威就是真理。」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教只是覬覦您的力量!一旦您對他們失去了利用價值,他們就會像是丟垃圾一樣將您丟到一邊。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真理,為了全人類的未來!」
在阿爾芒來得及開口之前,菲尼克斯重新奪走了他的聲帶:「你不用拿這麼高尚又虛無縹緲的理由來搪塞我。現在我只需要你們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教會要禁止除了他們以外的人使用或研究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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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使他們保持在這種力量上的壟斷!難道這是一件很令人費解的事嗎?」
「謊言。」
菲尼克斯的判語並沒有說出口,那聲音徑直傳達到了阿爾芒的內心,卻使他產生了片刻的疑惑。大師的情緒略微有些激動,但他回答問題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阿爾芒看不出說謊的跡象。
可另一方面,他又堅信菲尼克斯不可能在這種事上欺騙自己。
壟斷這種神秘的力量,乍一聽上去確實是個不錯的理由。可教廷獨佔這份力量有什麼用處?在其他列強都爭先恐後地朝着新大陸伸出觸手的時候,教廷只是守着他們那數百年未曾改變的土地,安靜地待在聖主的懷抱之中。他不否認這世上有不少被骯髒欲望腐蝕的主教,但擴大到整個教會層面上來說,作為文明之盾的神聖教會無疑是可以信任的。
一粒懷疑的種子在阿爾芒的心中生根發芽。大師對他隱瞞了什麼事,而這些被掩蓋的真相,極有可能會成為一個悲劇的導火索。
「如果您不能對我坦誠相待,那麼我就絕不可能輕易將凡妮莎交到你們的手中。」
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大師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使得阿爾芒更加傾向於自己,傾向於菲尼克斯所下達的判決。他正想要繼續開口時,一個意想不到的高亢聲音卻突然插了進來。
「憑什麼!憑什麼我的事要讓你來做決定!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他愕然轉過臉,卻發現凡妮莎正緊握着雙拳恨恨地盯着自己,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中早已滿是淚水。阿爾芒絲毫不懷疑若不是姑姑緊緊抓着她的肩膀,她一定會衝上前來,一巴掌甩在自己這個當哥哥的臉上。
「你算是什麼東西!在這種時候就知道擺出長兄的架子了?過去好幾年的時間,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埃莉諾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覺得自己是驅魔人,是拯救光明城,拯救世界的英雄?好啊!那你就繼續當你的英雄去啊!回去擦亮你的手槍,磨礪你的刀!就像羅伯斯庇爾那樣殘忍冷酷!像聖茹斯特那樣無情!你儘管去干就好了!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永遠都不要試圖掌控我!」
用嘶吼一般的聲音吐出了對阿爾芒的怨念之後,凡妮莎早已經淚流滿面。不待阿爾芒回話,她胳膊猛地一甩,從姑姑的束縛中掙脫開來,跑進了禮拜堂側面的走廊之中。薇拉姑姑見狀也趕緊跟了上去。阿爾芒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一直目視着妹妹的身影,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在將近一分鐘的沉默之後,大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整理着自己的領結。
「看起來今天不太適合繼續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了。包括那孩子在內,我們所有人都需要好好地冷靜一下。咱們擇日再繼續商談,您意下如何?」
一束陽光透過天窗,照在了禮拜堂里的那個受難像之上,使其展現出一種超越萬物的神聖氛圍。即便是阿爾芒這個無神論者,在這種柔和的光輝面前也不禁產生了一種跪在聖像前祈禱的衝動。
「如果凡妮莎在你們這裏出了什麼事,你們會為此後悔的。」
「您應當相信,無論是基於何種邏輯,我們都不會做出那樣蠢的舉動。您的妹妹完全是基於自願加入我們,而我們也會竭盡全力,為她提供最好的資源。」
停頓片刻後,大師輕輕搖了搖頭:「希望咱們下一次見面時,能夠心平氣和地達成共識吧。」
說完,他帶着主管一同消失在了走廊的陰影之中,只剩下阿爾芒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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