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阿爾芒來說,這無疑是糟糕透頂的一夜。
在被聖槍碎片命中之後,他的意識就完全斷開,陷入了黑暗之中。當他再度醒來時,卻赫然發現菲尼克斯已經掌控了自己的身體。不僅如此,前方的鋪路石已經被鮮血所染紅,一具正在漸漸失去生機的屍體橫躺在地面上,陰沉的火苗正在啖食他的血肉。
「菲尼克斯!你這混蛋!」
「我和老先生聊了很多,看起來他很滿意這個結局。對於他這種人來說,也許人間和地獄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你放屁!我好不容易才從上一個枷鎖之中解脫出來,你現在又想讓我背上一個新的?」
菲尼克斯對他的惱怒不屑一顧:「想要解決問題,就得不擇手段。再說了,那六發薩米爾的魔彈足夠讓教會給它定一個死罪,就算在這裏將其擊斃,也是合情合理,以及合法的行徑。我可以保證那些教士絕不會因此來找你的麻煩。」
「別在這裏跟我談什麼法律!菲尼克斯!教會的法律?你我都知道那些東西只不過是一團狗屁!按照教會的法律,我現在就應該被綁在火刑柱上給燒死!要是你以後再敢像這樣自作主張,就早點從我的身體裏滾出去!」
如果有人能夠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恐怕會被驚掉大牙。這世上大概從來沒有出現過被附身者能夠威脅或者命令附身魔鬼的先例,尤其是這位魔鬼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惡魔。
但菲尼克斯確實因為他的話妥協了,從黑焰輪廓的影子裏傳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你覺得什麼東西能夠填滿良心造就的空洞?金錢?還是高尚的品德?我告訴你吧,都不是!這世上沒有東西能夠把它填滿!良心這把鏟子挖出來的就是一個無底洞!要麼你就離他遠一點,要麼你就得做好把一切身家都丟進去的心理準備!金錢財富、尊嚴信仰,通通丟掉!到最後,你會把你的整個人生,整個靈魂都一點不落的丟進去!」
「區區一個魔鬼,有什麼資格評判良心?好吧,你們的靈魂里沒有這種東西,生下來就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所以你們的靈魂不過是一些蚯蚓,只能在地上匍匐,在泥土中掙扎!而我們的,人類的良心,就是靈魂的脊梁骨!你可以帶走我的靈魂,但休想折斷我的脊樑!」
「人類的良心,呵。」
驟然間阿爾芒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毫無任何徵兆地,他的靈魂重新接管了身體。無窮無盡的暈眩感使他踉蹌了好幾步,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待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恢復了先前那場決鬥開始之前的模樣。
那被分成兩段的近衛軍躺在地上,任憑火焰燒灼,不再有任何反應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噁心的焦油味道,沒有路人,也沒有其他生物的存在,哪怕是鳥兒和蟲子都盡數逃離了這個悽慘的地獄。只有頭頂上永恆的星光仍無情地照耀着遼闊的大地。
他捂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腦袋,從地上站了起來,拖着沉重的步子來到了那屍體前,愁悶地盯着眼前的死者。
菲尼克斯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在心底響起:「要是打算滿足你那虛偽的良心,就請自便吧。你知道代價是什麼。」
這話和他自己的遲疑一起,使他的心裏敲起了退堂鼓。自己的堅持真的是正確的嗎?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人,是否反而是一種冒犯?
這種想法只持續了極短的一瞬間便被他從腦海中抹去了。閃光的悲劇依然歷歷在目,就算只是為了他自己考慮,他也必須盡到自己的責任。
「別再說那些廢話了,把你的火焰借給我。」
順從的火焰從他的身體中湧出,在他的指引下形成一條游蛇,飛向了那具屍骸的方向。火舌拂過屍骸的表面,便點燃了一層更加晦暗的火苗,在其血肉上不斷伸展蔓延。幾秒鐘之後,全新的火焰已經將所有的血肉都盡數包裹,並兇猛的燃燒了起來。
就像是點燃了汽油一般,詭異的火焰曾一度竄到兩米多高。阿爾芒安靜地站在原地,凝視着那軀體漸漸在火中消融,直至化作一灘看不出原型的灰燼。
燃料一直在減少,火苗的勢頭卻絲毫沒有減弱,反而越燒越旺。直到後來火焰佔據了一個直徑超過兩米的圓形範圍,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其中緩緩生成。即使是阿爾芒自己,也無法從那凝練的火焰之中看清楚那些實體的真實面目。
「火焰啊,以衷心暫撓死亡,天律不改,宿債可償。」
一道幽邃而悵然的目光自無窮高遠的彼方投向了這團火焰,萬千星辰伴隨着它,如同億萬隻眼睛,共同注視着這星夜之中的一縷幽魂。
那之後,像是燃料被耗盡,火勢慢慢地減弱了下來。在飄蕩的火苗之下重新出現了一具完好無損的壯實身軀,有如火中的焦炭,身上鋪滿餘燼一般的火星。阿爾芒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具軀體,直到幾分鐘之後,軀體身上纏繞的最後一絲火苗也徹底消失,空氣為其完成了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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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所有的火焰都熄滅了。老人筆直的身體安詳地躺在地面上,仍身着那一身整潔的軍裝,好似沉湎於一個安穩的夢境之中。
感到身體中的力氣被抽了個精光,疲憊的阿爾芒找了一個花台坐了下來。這時他才瞥見了同位於不遠處的兩堆黑炭,通過簡單的推理,他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別想不開,你不是,也成不了彌賽亞。」
即便是再怎麼誠心,他也再無法否認菲尼克斯的話。讓死人復活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世上的死者千千萬萬,拉撒路卻只有一個。
於是在一種發自內心的愧疚感和深省之中,他低垂着腦袋,陷入了冥想。直到風中傳來一陣輕微的呻吟,他才抬起頭,看向了聲音來源的方向。
先是一隻手臂抬了起來,試圖抓住什麼東西,像是破裂的意識還沒能適應完好無損的身體,那動作顯得無比的機械和僵硬。直到半分鐘之後,肢體的活動才總算變得順暢,他從地上坐了起來,有些困惑地掃視着四周。
這時候,他和阿爾芒不偏不倚地對上了視線。
「那麼說,這裏就是地獄咯。」
「實際上,死者是不會下地獄的。因為人類的靈魂根本就去不了那裏。」阿爾芒淡淡地說道,「這只是一個廣泛傳播的騙局。」
「我從沒指望過我這種人死後能上天堂,因為說到底,我根本就不信教會那一套。」老人一邊說着,一邊揮動着四肢站了起來,檢視了自己完好無損的身體,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說不出的驚奇。
「這算什麼?」他乾笑了兩聲,「枯樹還能發出新芽不成?」
「至少死灰總能復燃。」阿爾芒平靜地說道,「我沒想過要取您性命。」
老人愣了一下,並很快從阿爾芒的神情中意識到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讓我捋一捋...那個魔鬼...那個叫菲尼克斯的傢伙,殺死了我。如果我的腦袋還沒有壞掉的話,大概是這樣沒錯吧。然後你,獵犬,把我從卡戎的渡船上給搶了回來?」
阿爾芒點點頭。
「為什麼?」
不知為何,他從老人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責備。
「我不想讓自己變成殺人犯。」他有些頹喪地說道,「說到底,我不過只是個膽小鬼而已。」
他聽到老人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但那是魔鬼的力量,你就這麼輕易地,毫不猶豫地使用了它。」
「......」
老人抬起手,看着自己佈滿皺紋的手掌,眼眸中閃過一道一閃即逝的火光。
「你不知道這筆饋贈會讓你我付出怎樣的代價。」
「代價是由我來支付的,畢竟這是我犯下的錯誤。」
「即使是這樣,接受魔鬼的饋贈也絕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對我這種老傢伙而言,比起成為傀儡,還不如直接死掉來得乾淨利落。」
「您不會成為傀儡的,我向您保證,魔鬼的力量絕不會影響您的心智。」
「誰知道?或許我可以相信你,但那魔鬼呢?」
老人苦笑了一聲,摘下了頭頂厚重的熊皮帽。在被阿爾芒強行復生之後,他的這身行頭也一併被恢復了原狀。那帽子上的金色鷹徽和之前比起來甚至還變得更加閃亮了一些。
「恐怕一味的仁慈有時候並不是什麼好的品質。尤其對於一個戰士來說,仁慈可以說是缺點也不為過。你強行否決了我的死亡,你認為這樣就可以撬開我的嘴巴嗎?很遺憾,你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老人伸手拍了拍沾到帽子上的灰塵,又將其重新戴回到了腦袋上。
「這完全是個虧本買賣。」
「這不是交易,僅僅算是我的賠罪。」阿爾芒糾正道,「我不會為此向您索要任何報償。」
老人聳聳肩:「那麼,我現在可以直接離開這裏?」
作為回答的代替,阿爾芒從花台上站了起來,先一步轉過身,朝着來時的街道方向離開了。這一系列事件所帶來的陰影使他感到身心俱疲。現在他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聽。只想找到一張能夠容納得下他的床鋪,蜷縮在其中,久違地做一個安穩的夢。
望着孤身一人漸漸遠去的阿爾芒,老人再沒有吐出任何多餘的話語。他環視了場地一圈,上前撿起了那些被自己丟棄的槍支和軍刀。整理好行裝之後,先是站在那兩堆灰燼之前,垂下頭默哀了一會兒,隨後也很快獨自消隱在夜色之中。
良心是什麼?責任是什麼?所謂的自由究竟又是什麼?
在經歷過閃光的事之後,他原以為自己應該會對這種類型的災難有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力。但事實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當他的雙手再次染上無辜的鮮血時,他又一次戰慄着退縮了。他沒有主動去殺死一個人的勇氣,哪怕這個人是十惡不赦的罪犯。
為什麼?歸根結底,理由源於一個名字:菲尼克斯。
他不想,也不能讓自己成為菲尼克斯,讓自己的靈魂被魔鬼玷污。謀殺是無可饒恕的罪惡,是危險的一瞥,是一架攻城錘,能夠讓他於心中建立起來的堅不可摧的堡壘被輕而易舉地摧毀。若是想要保持自我,就必須堅守自己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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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中他有着一種感覺,正是因為自己的這種堅持,才能夠讓菲尼克斯如此安分地為他提供力量,才能夠讓自己的靈魂不受吞食。儘管這種想法幾乎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論依據。
如今他對菲尼克斯並沒有多少厭惡的感覺,即便這位大惡魔差點將他毀於一旦。但這完全沒有關係,他可以控制好這一切,穩定一切,不論那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啊,您在這裏!」
一道清脆的呼喊聲使他抬起頭,望向說話人的方向。接着,他意外地在不遠處的街道上看到了雨燕孤零零的身影。
如今的她完全是一副工作中的打扮,緊皺的雙眉中滿是擔憂。這不由得讓阿爾芒小小地吃了一驚。他出門的時候並沒有告知她這件事。他本以為她應該被蒙在鼓裏。
「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去找您的時候,發現您不在房間,就猜測您也許是出來工作了...所以就出來找找看、」
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那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雨燕臉上的表情好像是他問了一個愚蠢到家的問題。
「我是您的部下,難道不應該跟着您一起行動嗎?」
「部下」這個詞結合到雨燕的身份,立刻讓他回想起了那些痛苦的,被他故意忽略的記憶。另一方面,剛剛所親歷的變故也讓理所當然地加深了心中的負罪感。為了消除這種愧疚,他衝着雨燕苦笑了一聲。
「抱歉。」
這沒有緣由的道歉卻反而讓她感到一陣迷茫。
「嗯?什麼?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身不由己的感覺很不好受吧,現在我算是親身體會到了這一點,之前確實是我做得太過分了些。作為補償...從現在開始,我會把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解放交還到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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