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倒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
說實話,女帝對於秦家的處置不算嚴苛。往前數朝數代,皇帝大刀闊斧要剷除世家異己,堪稱伏屍百萬流血千里。不過,處置秦家的罪名也並非通敵叛國之類的大罪,而是那些原本世家間心照不宣、有操作空間的罪名,如此判決,既彰顯了女帝仁德,又讓其他世家拿捏不定、各懷心思,因而擰不成一股繩。
無人猜得透女帝心思。眾人拿捏思量,於是幾乎無人對秦家落井下石。膽大的甚至在秦家離京時一路相送,女帝也並未苛責。秦國公老淚縱橫,越想越覺得自己行差踏錯。不過對於秦振海等人的唾罵是少不了的。他們的罪行被昭告天下,當年參與其中的官員學生等也一併查辦,受害者可上報太學或三法司要求補償。他們四人被押解出京時,太學遵女帝令,專門停課半天,組織上京及京郊督學機構和十餘所學校師生到城門口觀刑,以儆效尤。
三法司此次負責秦家相關案件的幾乎全是女帝賞識的新貴。這些新貴出身不一,有世家有寒門,無一例外是太學中律學門歷屆的翹楚。然而,許多人質疑憂心,所謂專案專辦是否真的能夠嚴格執行下去。立案主要靠苦主上報,而此次女帝廣開言路,一時間,狀紙雪片一樣飛進了太學和三法司。倒不是說真有那麼多案子,細勘下去,竟有許多挾私報復、莫須有之事。即便不是胡編亂造,也有許多誇大其詞,如何偵辨成了難題。陳案難查,這些新貴大多一無經驗二無人脈,是否真能將所有細枝末節都查的清楚明白?就算查明白了,又該如何量刑?
那麼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看着呢。
對秦家的處置算是女帝剛柔並濟地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世家棋差一招,於是把秦家當做問路石先觀望一番。這後續這些小案子,他們可運作的空間就大了。至於他們是抱團取暖還是向女帝表忠心還是隔岸觀火,則各自不一。
而對有些人來說,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動世家不是第一次了。武成二十四年梁王蘇凌遠主持發動的壬寅變法,主要就是為了削弱世家。其後果人盡皆知。那次慘敗澆滅了無數人心中的火焰,如今歷史重現,女帝顯然已經比當年羽翼豐滿,那麼,結果會如何?況且,少數有識之士已經猜到女帝的心思:如若僅是扶持寒門,早晚寒門會變成第二個世家;女帝想要的,是獨立於權勢之外的公平正義。這一步恐怕是真的很難走,因為如今的公平正義,本就是架構在權勢之上的。
漩渦中心的女帝,這幾日確實忙壞了。好在她修為高深,並不太需要睡眠來維持精神,除了摺子看久了有些暈字外倒也沒什麼不適。於是她讓碧鸞和夏攸寧輪流給她念摺子,一面閉着眼睛養神。
夏攸寧念完一本,等着女帝批覆的空擋,拿起了下一本摺子,看了兩行,神色便有點尷尬。女帝瞥了一眼,道:「怎麼了?朕看看。」
夏攸寧於是把摺子遞了過去,女帝看了兩眼,噗嗤一笑:「我說怎麼近來都沒人議皇太女婚事了。這是轉路子了。」
夏攸寧這時去自己的桌案上抱了幾本摺子上來,一面有些懊惱道:「這些也都是。下官整理了,想着等陛下空些了一併呈上,這本大約是下官粗心遺漏了。」
「無妨,你也累了。」女帝看着她通紅的眼睛說。夏攸寧實在是個極其出眾的助手,以至於女帝都忘了她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哪能跟着成宿地熬,「明日給你放一天假,好好休息。」
「是。」夏攸寧說,「陛下也早點休息吧。」她告退出去,終於忍不住露出些倦色。
女帝挪過那一摞摺子,一本本看下去。這些摺子格式都差不多,看着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起寫的,起首讚揚了女帝為政勤勉,而後表達對她身體的關心,最後提到後宮空置多年,提議舉辦選妃宴。
女帝哭笑不得。她現在是……兩百四十多還是五十多歲了來着?便是按着蘇悅瀟的年紀,也實在是知天命的人了,這些人倒是捨得下血本,讓風華正茂的兒子孫子來做后妃。
天地良心,臣子們也是絞盡腦汁了。女帝後宮無人,嗣位穩定,膝下一子二女相處融洽,內無妃嬪爭寵兄弟鬩牆,二無外戚干政糾纏爭鬥,如今子女長成,不光不用她再操心,更是能幫她分擔。沒有這些歷朝歷代皇帝的破事,女帝能全身心地撲在政事上,更別提她比任何臣子都能熬。她不光自己專心事業,還帶着一幫新貴一起專心事業,這讓臣子們惶恐不已。再這樣下去,他們沒準還真能把一切弄明白吶。那時,他們這些老東西哪裏還有立足之地?大家思來想去,決定給女帝找點事做。過往能將女兒孫女嫁給皇帝,怎麼就不能讓兒子孫子入宮了?倘若被女帝看上,那在這女帝對世家動刀的關頭,可不是多一份保障嘛!瞧那鎮國公蕭家,舍了嫡長子入宮,就算如今國父下落不明,憑着這份情,也能長盛不衰。再說,皇太女都要去西南歷練了,大家都知道那是龍潭虎穴,這會兒跟皇太女聯姻,誰也不敢出這個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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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下的心思,女帝猜能猜得七七八八。其實她自幼便很疑惑,怎麼大家都認為裙帶關係很牢靠。裙帶關係本是一種施捨,一種憐憫,下位者仰仗上位者的鼻息而活,一朝得勢則多得意忘形,釀成多少慘劇;而被作為交易品的男男女女,則在折磨中困苦一生。即便是門當戶對的聯姻,也多生怨偶。然而隨年歲漸長,一切在她眼中便逐漸沒有那麼分明了。有些東西,存在即有它的道理。參與謀劃它的人,難道便不知道這其中的諸多弊病麼?有所得,便必然有所捨棄。權、財、色……利益交換,各取所需罷了。倘若不甘為犧牲品,除了奮起爭取似乎也無路可走,總比怨天尤人強。至於真心,早不知道被踢到哪個角落去了。
臣下的惶恐,她又如何不明白?他們無非怕自己接下來跟秦家一樣被逐出權力中心。正如太傅所言,她重視實幹,他們原先那一套都不管用了。是該適時給他們一些甜頭,只是這選妃……
女帝看着那一本本的摺子,陷入了沉思。其實把人娶回來當擺設,於她而言也沒太大損失,而且起碼看着養眼。麻煩的就是這些人出身都不簡單,要麼不娶,娶了就要平衡好。若是不娶,她近來在給鎮北侯權力和皇太女婚事以及官員任免等問題上已經夠一意孤行了,現下又沒有太傅在其中緩和關係,若再這麼頂着干,君臣離心是早晚的事,她還沒到能把這些臣子都架空的地步。
她微微軟了身子,看着盤龍飛鳳的藻井,喃喃道:「你說,娶不娶啊?你要是醋了,說一聲?」她眼中帶着罕見的茫然,「三個月沒有消息了啊……」崑崙山天闕之上那些殘骸,不會真的……不會的。
她攥緊了手指,骨節發白,慢慢平復了思緒,儘量不再往炎旭身上想。即便真的出事了,她也要完成她該做的事。她微微彎了彎唇角,想道,他是個醋缸子,她真要納妃,說不定還能把他勾出來呢。
她這般故作樂觀地想着,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在乾元殿召見了那些上折的臣子,勸道:「朕年紀不小了,此時選妃怕是委屈了諸位後生,再者南方有戰事,後方該節儉開支,辦宴席極不妥當。不若各自封賞,若有心儀之人,朕一併賜婚。」
眾臣聞言,也說不出反對之詞,於是喏喏應下。
又過了兩日消息傳開,還真有幾個來求指婚的。讓女帝有些欣慰的是,竟有好幾對年輕男女求到御前,就是為了逃脫家中對於婚事的指派。女帝想起當年的自己,細細確認過他們的心意後,一一賜了婚。至於他們回去之後家中如何鬧騰,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一時間上京喜事頻生,隔條街就有籌備婚禮的,連帶着各家店鋪生意都旺了不少,時人皆以得皇帝陛下賜婚為榮,這倒是秦家倒台的一個奇異的連鎖反應了。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那天沈榮娘從秦家回來後,便收到輔國公傳召,連夜又去了輔國公府。
夜已極深,唯獨國公爺的書房還亮着燈。沈榮娘跟着國公身邊的長隨進了門,長隨便關了門出去,只留房中二人。近年來,沈榮娘在沈家的地位早就超過了她所有兄弟,甚至有越過她父親和叔父們的勢頭,這裏頭自然有蕭慶嚴的緣故,也少不了她自己的運作。
蕭綺夢來找蕭慶嚴哭訴時,沈榮娘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裏面的彎彎繞繞,於是一面鼓動蕭慶嚴的決心,一面悄悄傳信回了家。她與蕭慶嚴一同出現在秦家,國公是默許了的。
「榮娘來了。坐吧。」輔國公沈棣道。他上了年紀,腰背有舊傷,因而坐着的時候總是歪斜着,中氣也不太足。
沈榮娘幫他調整了下靠着的軟枕,才在對面坐下了,恭恭敬敬垂首聽候。
沈棣先是問道:「你這趟來,姑爺可有說什麼?」
沈榮娘搖了搖頭:「我把綺夢和秦述交給他親自安排,他忙着呢。明日他要是問起,我再同他說。」
沈棣點了點頭:「你們夫妻榮辱一體,這很好。」他接着說:「這話,我做祖父的說本不合適,但你好歹也聽點進去。年輕男人,血氣方剛也是正常,他願意跟你親熱那再好不過。你別因為這個跟他離了心。」
沈榮娘紅了臉,只得應是,道:「祖父叫我來,總不是為了說這個。」
「你行事我向來放心,你們夫妻的事我也不多說了。今日叫你來,還是為了你,也為了我沈家的未來。」沈棣端詳着她,片刻微微一嘆,「若早知你大才,該讓你留在家中的。」
沈榮娘心中一酸。世事又怎說得准呢?倘若不是嫁給了蕭慶嚴,便是做了掌家的姑奶奶,至多也就是在家中瑣事上打轉,恐怕這輩子也沒有展露才能的時候,更遑論參與沈家未來的決策。
沈棣沒管她心裏想什麼,徑直說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讓你三弟去選太女夫婿這步棋,是否走錯了,去求見國父,更是錯上加錯。現下看來,國父早有警告,讓煜兒對鎮北侯言行無狀,竟也像是刻意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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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榮娘心中驚了一下,接着安撫道:「祖父,煜兒會在御街遇見鎮北侯,或許就是個巧合。」
「煜兒本不該從那裏走,是塵翼帶的路。」沈棣嘆息道,「也許是無心之舉吧。總之是我想差了。這姐夫和妻妹,竟真是一條心。」
沈榮娘倒抽一口冷氣,愣愣道:「祖父是說,寧壽宮招攬的那些家族,其實都是為陛下招的?難不成,私通傳言是真……」
「既是傳言,真假有什麼重要?」沈棣冷哼一聲,「總之,此舉當能說明,沈家暫時不會有事。當然,這是因為我們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叫你來,也是要再囑咐你,秦家下場你也看到了,你不光自己注意,也勸着點姑爺,他是個野心大的。祖父這把年紀,也不求你們還有什麼建樹,安安穩穩守着富貴便成了。」
沈榮娘仔細品味了一番沈棣的話,點頭道:「祖父說的是。原本煜兒性子頑劣,便是被太女殿下看上,恐也要惹出禍端……」她頓了頓,嘆道,「依孫女愚見,秦家,便是敗在了貪心不足。」
沈棣讚許道:「你小小年紀能看出這點,便很不錯了。富貴久了,難免不知天高地厚,幸得秦家前車之鑑,真是驚出一身冷汗。」他接着卻搖了搖頭,說道,「秦綿川,他哪裏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
沈榮娘不解道:「祖父,這又從何說起?」
「你道他不知自己貪心麼?可卻是騎虎難下!」沈棣緩緩說道,「榮娘啊,沈家如今得以置身事外,固然是因沒什麼大錯處。可今日沒有大錯,更是因往日,我們也沒有這般榮華。」
沈榮娘聰慧,細細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沈棣繼續說道:「世家榮辱,乃世代積累、時運相濟,盛衰不過剎那,況帝心難測,秦家當年既選了攪入政局,便要承擔後果。秦綿川,當年力挽狂瀾卻被皇室背刺,如今不敢再賭帝心,只好自尋出路。他做那些事的時候難道不知不可為麼?只是身為世家掌舵人,怎能不在得勢時,再給自己撈點好處?這便是豪賭,賭清算秦家在先,還是改朝換代在先。況且,只要秦家勢力足夠大,就能和陛下叫板。」
沈榮娘聽着暗暗咋舌,心道自己還好是選對了。在她看來,跟陛下耍心眼就是找死,不如早早表了忠心。原先他們想要未來國父的位置,是想要保沈家未來榮華,如今這般形勢,按兵不動倒是最明智了。
「咱們這位陛下啊,實在是聰明。若換個別的皇帝,秦綿川沒準還真能得償所願。」沈棣也嘆道,「一個寧壽宮,迷惑了多少人的視線。大家忙着揣測二人的關係,嘲諷國父的風流韻事,送女人,表忠心……白給了多少把柄。至於張燁……媯起平,呵,他就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秦綿川那點把戲,他們怕是早看在眼裏。秦家拿的那點好處,如今連本帶利充了公;獲了罪,還要感念陛下的恩德,心甘情願給新法鋪路呢。」
「陛下的確是個有想法有魄力的人。」沈榮娘說。同為女人,她自愧弗如。關於那位聖寧國父,她其實了解不多,因而也不好評判。
「倘若陛下能一直春秋鼎盛……」沈棣沉吟,繼而又自嘲一笑,「真是糊塗了,到底還是要謀未來的。如今皇太女殿下親着蕭家,你是蕭家長媳,咱們同殿下已是一體,再要一重姻親保障,實是畫蛇添足了。煜兒脾氣沖,你看是否能給他找個差事做,磨一磨性子,若是能尋一門好親,就再好不過了。」
沈榮娘點頭說:「孫女會留意的。」
聽沈棣提起皇太女和蕭家,沈榮娘心裏不知為何打了個突,忽然想起蕭穎打聽蕭慶文的事,繼而又想到蕭慶嚴近日不尋常的一些行程。這種事往日她並不太放在心上,此時聯想到祖父說蕭慶嚴「野心大」,她才覺出些異樣。接下去沈棣還囑咐了些瑣碎的事,她都心不在焉地應着,直到告退出了門,冷風一吹,她才清醒了一些。
她是知道蕭慶嚴的,他做了什麼不會同她說,決定了的事也不會更改。倘若他真要幹什麼,蕭家完蛋她不在乎,沈家怎麼辦?她的孩子怎麼辦?她一時心亂如麻,面上卻十分鎮靜,回了蕭家,對蕭慶嚴也沒說什麼。
蕭慶嚴大概是心裏壓着事,沒再鬧她,也沒追問她跟沈棣聊了什麼,抱着她沒一會兒就沉沉入睡。
沈榮娘看着丈夫,只覺心跳如鼓。她越想越覺得蕭慶嚴肯定在謀劃什麼。不過,她仔細想了想,她對蕭家、蕭慶嚴難道毫無感情?對沈家又真的有那麼深的感情?她接受的是當家夫人的規訓不假,可如今她摸到了權力的邊緣,蕭家長媳的身份也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蕭慶嚴若真做什麼,她難道還能撇清關係麼?她似乎……不甘心等待命運宣判,就這樣讓自己、將沈家的未來隨波逐流了。她想,當年她因為蕭慶嚴敢跟祖父叫板而選擇他做丈夫,就是註定要走上一條兇險的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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