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筆錄 第三十九章 醉生夢死

    其實莫雲禮並不十分理解,以他們家侯爺的身份地位,要懲辦王福山區區一個知縣,又有何難?何須如此忍氣吞聲,拐彎抹角,就連那位傳說中張揚跋扈的遂寧侯謝幼清,也不得不跟着密謀而非直接帶謝家軍蕩平西南。

    洛逸不知道又去忙什麼了,留下他一個人無所事事地留在房間裏,又不能去聽兩位侯爺的壁角。從他跟着侯爺開始,大家都當他是個小孩子,一切糟心事不用他管。從前他覺得當鹹魚享福的日子真是妙極,現在他莫名有種自己是個被閒置的吉祥物的感覺,當真還不如留在臨川跟着那位狀元郎繼續發掘景春苑的秘密呢。

    君七姑娘比他還小呢,已經是名動天下的女俠了。

    莫雲禮如此想着,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了佩劍從窗戶風一樣地掠出,落地時差點撞上人,剛要賠罪,定睛一看,卻「咦」了一聲:「阿生?」

    來人正是唐學孝的書童阿生,滿身都被雨澆得濕透:「雲禮小哥救命!我家主人被擄走了!」

    「什麼?朗朗乾坤竟有此事?」莫雲禮大吃一驚,一把扯過他胳膊,「你說清楚,怎麼回事?被誰擄走?擄哪去兒了?」

    阿生緊緊護着懷中的包袱,嗚咽着說:「我家主人傍晚時說想出門考察民情,走到書店說要買幾本書,我去付賬的功夫,主人便不見了。」

    「在書店不見的?眾目睽睽之下,沒人看見是什麼人擄走,又往哪裏去了?」莫雲禮皺眉。

    阿生搖了搖頭,委屈道:「我本以為主人先行離開了,可找了許久都不見人。鋪子裏的人都說什麼都沒瞧見,我多問兩句,他們還兇巴巴的。倒是有個乞丐小孩悄悄告訴我有蒙面人把主人擄走了。」

    「……我知道了。」莫雲禮拉着人先到廊下避雨,一面往後院走去,「侯爺在議事,我先帶人與你一同去書店看看。」再遣血影全城搜索,他暗自補充道,「議事結束,自會有人將此事稟報侯爺。」

    一行人急匆匆冒雨離開了驛館,暗中潛伏的頭領一揮手,傳音道:「跟上。」

    夜幕籠罩下,沙沙的雨聲掩蓋了腳步聲和瓦礫擾動的聲音,不遠處的縣衙後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冒雨出了門,往城外行去。不久之後,一前一後兩個身影從官衙後院牆上掠過,爾後分道揚鑣。

    南郊山中金溪別業,笙歌闌珊。別業高築山崖之上,重檐飛宇,金碧輝煌,俯瞰着腳下赤貧的土地和村莊,好似灰燼之上開出的血般艷紅的曼珠沙華。

    山下窮苦人家的閨女被裝扮成傾國傾城的美姬,跳着臨時編湊不甚熟練的舞步,卻也足夠將那些附庸風雅的鄉紳耆老迷得七葷八素。若有少女在床笫間激烈掙扎抵死不從,或如小兔般驚惶不安,則會引得那群老東西愈發獸性大發。

    這紙醉金迷間談得的煙草、軍火等違禁物的交易所得,或是賣官鬻爵、花錢買命、人口買賣獲取的利潤,會被分出一些,用以給那些賣了女兒的人家餬口;同時更有相當可觀的一部分作為稅收上繳國庫,其數之巨,足以掩蓋地產不足、商業凋敝的實況,解當地官員燃眉之急,所以儘管很多人都知道金溪別業的事,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百姓們眼見農事工商被層層盤剝,反倒是投機倒把賺得盆滿缽滿,哪還顧得良心二字,畢竟填飽肚子最重要。

    這一切都落在金溪別業的主人眼中。他是個矮小清癯的中年人,身板挺得筆直,臉上有一道撕裂眼角的醜陋疤痕,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在燭光下看起來半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中。不過今日他的背微微彎了下去,將難得的折腰留給了後園暫居的貴客。

    那貴客一年總來個一兩次,身邊跟着不同風情的女人。他對前院的熱鬧並不感冒,只是摟着女人一杯杯地喝酒,但眼睛裏並沒有多少沉醉,比別業主人更像是個冷眼旁觀的人。

    金溪別業里一年到頭有許多這樣的貴客,主人並不清楚他們的身份,也不敢多問,只聽上頭的吩咐殷勤待客。在他金盆洗手後,這樣的情形並不少見。他有時覺得自己已經遠離了多年前的紛爭,但往山下看去時,又分明覺得自己還在其中。

    他親自送完熱水,輕輕合上門退出,一面沉思一面提着燈籠往前院走去。因為貴客不喜熱鬧不喜光明,這後院內沒有一個侍女,也十分昏暗,別業主人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忽然感覺後背一陣涼風襲來,立時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

    方才還在悠悠喝酒的西川轉運使代元熙,忽然頭一歪便睡了過去。他的女人先是一陣驚恐,繼而神色柔和下來,將他攬在自己身前,溫柔地拍着他的後背。

    代元熙忽然便做起了夢。他已鮮少回憶起過去,尤其是他還沒有發達之前,跟着遂寧侯陳崇緒在江寧街頭泥腿子的生活。那時的陳崇緒還不是侯爺,也非大戰中驍勇善戰的將軍,只是江寧陳氏知本堂血緣淡薄的一支後裔,家道早已中落,在王朝末世的紛亂中勉強混口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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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從知本堂族譜除名後,陳崇緒在安寧靠着倒買倒賣起了家,召集一幫兄弟投奔了起義軍,代元熙作為軍師和錢糧官追隨左右。一開始是跟着關東王劉義萬,劉義萬死後,又轉投膠川王郭莊手下。後郭莊作古,蘇、蕭聯軍收編膠川王軍隊,陳崇緒才打起安寧陳氏三清堂的旗號,正式歸入齊國麾下——事實上這一支姓陳的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而已。陳崇緒在前線殺敵,代元熙掌管西線軍需,二人屢立奇功。建國後,他們受到封賞,手握大權,在西南紮根下來。

    然而,一切並沒有那麼順利。西南還有盤踞了數百年的地頭蛇,平南謝氏和潁川趙氏。這二姓郡望在亂世中獻出部曲和財產,為保全西南安定,更為庇佑蘇、蕭微末之時立下不世之功。謝氏在謝幼清父輩開始有意退隱,儘管手中所握兵權仍令人忌憚;趙氏卻在襄陽侯趙元璟手裏不斷壯大。為了在西南能有一席之地,陳崇緒選擇與趙元璟結為好友。他沒有家族牽絆,行事又仍帶幾分土匪作風,比謝趙二家都要放得開手腳,再加上借陳梁兵亂的機會對各地勢力大肆洗牌,如今代元熙敢打包票,即便是趙元璟本人也不知自己的地盤到底被陳家搶去多少。

    當趙元璟發現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從主動淪為被動,只好割讓潁川趙氏的勢力,跟陳崇緒維持着表面的和氣。

    而代元熙在這過程中,也逐漸感覺到一切慢慢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他起於卑賤,平生跌打磕碰,所做一切不過情勢所迫,年過半百也少有停下來想想的時候。今夜他登高望遠,美人在懷,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一直以來想要的,是有尊嚴地活着,不再需要擔憂明天的吃穿,再進一步功成名就,位極人臣。至今西南水陸轉運權柄在握,想要什麼無不觸手可及,是年少從不敢想之事。

    而陳崇緒的野心,比他想像的大得多。四十年前那個被趕出知本堂大宅時咽下了滿腹血水的孩子,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止是富貴榮華。他的武功不知從何處習得,邪門得很,且近年來不但沒有隨着年紀增長逐漸心氣平和,反倒頻增殺孽,連下人無心之失,也會引得重刑加身,性命不保。其他人下海不過圖個生計,最多如王福山之流想要藉此升官發財,而陳崇緒單單是享受掌握眾人生死的快感,一如他樂於見到眾生哭泣與恐懼。

    代元熙在自己一處私宅中放置了記有這些年所有大事的卷宗。

    他自認不是什麼高尚的人,更不是什麼真的有本事的人,無非時事造人,到了知天命的年歲,富貴安逸,大權在握,忽然意識到世人皆苦,這份苦中或許還有他的推波助瀾。儘管,他也不是只給百姓帶去了苦難,水陸通衢、鹽鐵繁榮、商埠林立,此皆為印在朝廷文書上的白紙黑字的嘉許。若非走私,這西南群山連綿中大部分的村莊和城鎮,都仍過着閉塞貧瘠的生活。

    可他畢竟與陳崇緒拜過把子,混過道的都知道這拜把子的分量,背後使刀子的事,他代元熙做不出來。是故他鬼使神差地整理了這份卷宗,卻又將其藏了起來。他安慰自己想,就當做日誌隨便寫寫也罷,等有一日陳崇緒和過命兄弟們都故去,子孫再將其公之於眾不遲。

    ……

    代元熙忽然隱隱覺得今日的夢不同尋常。往日他就算回憶昔年歲月,也斷然不會如此事無巨細地歷數點滴。而且做夢時總覺得臉上有什麼東西壓着,喘不過氣來,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循循善誘,輔助他將潛藏的記憶都一一挖掘出來……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思維掙紮起來,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往日守口如瓶的秘密像是泄洪一般往外傾倒,落入不知何方的深淵。

    他渾身顫慄起來,手腳發麻,愈發覺得渾身都被一隻大手鉗住,對上她驚惶不安的眼神時,眸中霎時佈滿陰狠的紅絲:「是你做的?」

    「元郎說什麼?我……我不知道啊!」小朱氏被他狠狠摜到一邊,顧不得喊痛,惶然大叫道。

    她是全然不會武功的一朵嬌花。代元熙慢慢平靜下來,揉着太陽穴,就着屋中昏暗的燭光看向床邊裊裊燃燒着的安神香,忽地站起身來,一把掀開了鎏金香爐的蓋子,伸出一根手指,不顧灼人的溫度,撥開了香灰,看見了一小塊尚未燃盡的赤色石頭。

    他看向完好無損的窗戶和窗鎖,又抬頭看向房梁,均無活人行動間流轉的氣息。正當他打算竄上房梁,查看屋頂時,小朱氏突然一聲尖叫,接着便啞然無聲。

    代元熙回過頭去,猝然對上一張籠罩在陰影中的臉,半晌才認出來,看了眼暈死過去的小朱氏,目光中多了幾分冷然與戒備:「崇緒,大半夜怎麼過來了?」

    陳崇緒並未回答,環顧了一圈屋內,沒有血色的嘴唇勾起一個弧度,「有朋友來過了啊。」

    代元熙覺得後背又有些發冷,這是當年戰爭中生死關頭也不曾有過的感覺。他強自鎮定着:「……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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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崇緒瞬間便來到了香爐旁邊,那速度快得讓代元熙覺得他只是一道殘影——他的武功竟然已經精進到這個地步?

    他掃了眼香爐:「這香是這女人點的?」

    代元熙察覺到了他話語中的殺意。代元熙並非對小朱氏真有多少情誼,只是對陳崇緒明知她無辜卻仍動殺意的舉動十分不滿。

    這一猶豫,陳崇緒便道:「露水情緣,怎還捨不得了?」頓了頓,側眸看着他,眸中帶上了譏諷,「還是,你願意替她去死?」

    那一瞬間,代元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肅殺之意,不覺渾身寒毛直豎。他霎時意識到,他曾以為陳崇緒至少待他們這些同生共死過的兄弟有所不同,或許是錯得一塌糊塗,在陳眼中,他們的命也就比小朱氏金貴一點,這一點可能還是源於他們能夠帶來足夠買命的利益。

    代元熙背在身後的手,逐漸捏成了拳。倘若剛才窺探他夢境的是陳崇緒,後者必然已經知道他背地整理了卷宗的事,他眼下必不會有命在。那麼,剛才是什麼人,又或者,是鬼?

    這一思索的功夫,方才還對他巧笑倩兮的女人已經被抹了脖子。精心挑選的衣裙和首飾熠熠生輝,殷紅的血從她纖細的脖子裏流出來,浸潤了豐滿的胸口,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是在昏迷中停止呼吸的,可能沒有什麼痛苦吧。代元熙微微別過頭去,自欺欺人地想道。

    陳崇緒已經走了,他來得悄然,離開得也悄然,殺人的動作很快,應該不會沾上血的腥味。

    或許這就是一場夢吧。倘若有一天他也被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果在某個地方,以他中年喜靜的性子,不會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死的,自然也不會有人曉得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靈魂與記憶。

    他面無表情地點燃了柴火,抱起了小朱氏尚且溫熱的身子,一步步走去時,昔日的溫香軟玉耳鬢廝磨一一印在眼前。他腳步不停,雙手一松,女子曼妙的身體便落入烈火之中。脂膏燃燒的味道讓他稍有不適,他於是退後兩步,坐下來沉默地注視着。

    他聽見前院隱隱的說話聲,宴席許是散了。他忽覺弄清楚是誰竊取了他的記憶並不太重要,甚至有些感謝那個人讓他的心思還有存留於世的機會。但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份卷宗的發現,不能等到幾十年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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