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筆錄 第十章 征途

    且說這邊蘇凌遠帶着紀世耘漏夜趕往京郊白狼軍大營。

    白狼軍源於武成二十六年為平定陳梁叛亂,在各州徵兵組成的新軍,當時叫鎮南軍。誰也沒想到一支由奴隸、罪犯、流民和新兵蛋子組成的軍隊居然真的能夠平定叛亂,又在短短七八年間屢立戰功。鎮南軍當時就不屬於任何派系,只聽梁王一人調遣。如今鎮南軍部分派駐留守鎮南關,其餘的更名「白狼軍」,直屬梁王麾下,駐紮京都以備戰需。

    這支戰功赫赫的雄師一貫讓東宮派系頗為忌憚。

    蘇凌遠並非不知東宮明里暗裏想要他上交兵權。但無所謂被猜忌被陷害,他只想用好手中的兵權,遏制南疆侵略,連根拔起西南,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但想起東宮裏那個沉默寡言的皇太女妹妹,他還是感到了頭疼。這是必須解決的問題。

    罷了,等這趟回來,還是想法子幫她挑一個她喜歡的夫婿吧。

    白狼軍大營里燈火通明。蘇凌遠進了營房,裏頭只等着一個穿着夜行衣的侍衛模樣的人。營房外傳來軍士操練的喊喝聲,將軍的甲冑碰撞聲漸漸消弭下去。

    蘇凌遠聽了那侍衛模樣的黑衣人的稟報,片刻才說:「你的意思是,確定襄陽侯與蘇勒牧有往來?」

    「是的。」那人的表情是鐵衛一貫有的冷峻嚴肅,「見面地點在永州綏江的花街上,都是派的手下。屬下等悄悄跟着,消息雖轉手幾次,但的確聯繫的是襄陽侯和蘇勒牧。另外,益州布政使、鎮南關駐軍總參謀也有私下的文牒往來,用的都是西南那邊的密文。金吾衛正在破譯,稍後呈給殿下。」

    「霍,真是在西南建了個小朝廷。」蘇凌遠冷笑,又問,「三清堂那邊查的如何?不知陳崇緒的底牌,總是不安心。」

    「軍火庫的具體位置還在等待確認。」侍衛低頭,「但是已經找到了走私軍火的路線,南海那邊也派人過去了。益州那邊,也找到了鑄造假錢的主使,正是那布政使梁敬澤。」他頓了頓,有些羞愧,「但始終不曾摸清……西南究竟還有多少隱藏的軍隊。」

    蘇凌遠聽完沉默了許久,才說:「我知道了,辛苦你們。」

    「殿下。」侍衛慣來冷漠的目光出現一絲波動,「一定要是您帶兵前去平定鎮南關麼?」

    鎮南關這場奇怪的動亂,分明就與西南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封地在益州的襄陽侯與南疆大王子蘇勒牧的暗中往來、益州布政使與鎮南關駐軍總參謀的密文書信,無疑坐實了這一點。

    而偏偏一月前,又有零星活屍在鎮南關出沒,操縱者正是陳梁餘黨。

    十年前的動亂和梁王府的災難,他們這些鐵衛都記憶猶新。將所有聯繫在一起,此刻他只覺得恐懼和顫慄。

    他們這些接觸最隱秘情報的人都無比清楚地預感到了,西南就好像張開了血盆大口,在期待着他們的前往。

    蘇凌遠抬手制止了侍衛繼續詢問,沉沉說道:「鐵衛繼續收集情報。另外,出征之前,派人與嶺南都護府的秦將軍聯絡。」他看着營房中那面巨大的九州山河沙盤,語氣中隱有殺意:「有多少招數,儘管讓他們使出來便是。」

    破曉的光喚醒沉睡的世界,也照亮了黑夜闌珊之時所有遠行之人的身影。

    明齊帝國三十八年即高宗武成三十四年二月十五,帝敕長子梁親王蘇凌遠為平南大元帥,其妃蕭凌夢為副帥,率西郊大營五萬軍隊南下鎮南關平叛。

    糧草錙重已經先行上路,五城兵馬司和城防營正在做着最後的交接準備工作。陣前正在舉行祭天地儀式,牙旗飄揚翻飛中露出剛勁有力的「齊」字。

    城牆下,一個穿錦衣的少年正在對着他面前一身軟甲的高挑女子絮絮叮囑。

    「阿姐,我說的,你都記住了沒啊?」少年哀怨地看着顯然心思都不在他的話上的女子,「真是的,嫁入皇家麻煩死了不說,還要跟着姐夫一起上戰場!這哪裏是女人幹的事情。」

    那女子容色溫婉,一雙眼睛裏卻有平和而堅韌的光。她看着不遠處銀甲白馬的丈夫,笑起來:「回回出征你都說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她摸着早已經比她高的弟弟的臉,「你記得祖父生前說過什麼?又可曾知道為何祖父要送我去留仙谷?」

    她指了指腰間的佩劍,說道:「學劍,是為了一個『護』字。你不小了,早晚有一天要擔起『鎮國公』的分量。」

    蕭慶恆一聽這話便垮下臉:「姐,你這話,我也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我都說了,我不想做什麼國公。」

    這時,一聲短而尖銳的號角聲響起。

    梁王妃蕭凌夢立時正了色,說道:「我該走了。」她沒有顧得上與弟弟尚未說完的話,動作瀟灑利落,足尖輕點,幾個起落,人已在數丈開外。

    那樣高絕的功力,讓習武多年的蕭慶恆望塵莫及。他留在原地,嘆息一聲:他的姐姐,一貫都是這樣的人,溫柔聰慧又勇敢堅定。十年前她不顧一切都要動用家族力量救那個身陷牢獄的未婚夫,十年後的今天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追隨如今位高權重的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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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看來這是蕭家嫁女眼光長遠,但他知道是姐姐嫁對了人。蕭家深門大院裏,竟然真能出得了姐姐這樣志在千里的閨秀,而唯獨姐夫能夠包容她不輸男子的心志,且與她一樣追求天下安定。

    當年為了救梁王,姐姐與蕭家幾乎決裂,以至於時至今日,每每出征,蕭家從不送行,只有他這個做弟弟的慣例前來。無人知曉,他其實是羨慕極了姐姐能夠勇敢地跳出藩籬,追求所愛。他希望姐姐能夠一生就這樣幸福下去。

    梁王蘇凌遠打馬牽着妻子的坐騎「踏雪」過來,笑着說:「叮囑完了?」

    「是啊,他每次話都那麼多。」蕭凌夢也笑,但面對丈夫,眼睛裏還是流露出一點落寞。她翻身上了馬,嘆了口氣,也不隱瞞,「不過,這麼多年了,原來沒習慣呢。總希望哪一次,他們也能來送送我。」

    知道她說的是父母,蘇凌遠也有些心疼和歉疚,畢竟當年都是因為他。正想說什麼,蕭凌夢就笑着說:「沒關係,現在有你和孩子了。」說到孩子,她沉默了一下,又說,「早上看阿清阿澈睡得沉,都沒捨得叫他們。這一去兩三月,又要虧欠他們。」

    「說起來,我和你也不是什麼合格的父母。他們倆心裏肯定怨着呢。」梁王無奈,片刻又說,「放心罷,用不多久,這天下必能安定。」他看着妻子,眸光中洋溢着笑意,「往後你就可以自豪地告訴孩子,這天下是你父王母妃一起守下來的。」


    「你這做父王的也不嫌害臊。」蕭凌夢嗔怪地白他一眼,一揚馬鞭,「走啦!」

    宮城城牆之上,一眾皇室宗親、重臣貴胄迎風而立。

    襄王蘇睿半倚着城牆,眯着眼看白狼軍拔營出征。侍女半跪着把托盤舉過頭頂,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磕着瓜子,很有品地沒有亂吐瓜子皮,有另一個侍女給他端着漱盂――專門放瓜子皮的。這樣莊重的場合,他臉上仍舊帶着慣常的玩笑之色,好像是遊獵踏青般隨意放肆。

    無人上前說他。大家都知道襄王蘇睿的德行。京中紈絝子弟只多不少,二世祖也比比皆是,可要說箇中翹楚,非襄王莫屬。他沒有正經職務,日日遊手好閒,鬥雞走狗。

    也虧得他一張得天獨厚的臉,三十五六了也不顯年紀,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不知勾走了多少閨中少女的春心。

    他能夠如此不守禮而不被人當面指責,一是因為女帝對他的偏愛,二是他的身世。

    開元二年隴西大亂,皇夫高河清折戟疆場,女帝急怒攻心,早產生下蘇睿。而女帝不久便駕崩,長女蘇芸玥繼位,是為惠帝。

    蘇睿生下來便沒有父母,是姐姐們把他養大的。

    世傳襄王殿下出生時粉白嬌嫩,額頭有淡淡的金光,而當時夕陽西下,霞光普照,在殿外誦經的高僧斷言小殿下面有神相,將來必為盛世明君。倘若不是女帝突然崩殂,襄王必然會被立為太子,如今已經坐在龍椅之上。故而一直有流言蜚語,惠帝和當今聖上為保帝位,刻意偏寵襄王,不正經教習,導致他文不成武不就,幹啥啥不行,吃喝玩樂第一名。

    但即便如此,在武成七年梁親王蘇凌遠出生前,仍有堅持帝位當屬男子的老臣血淚上疏請求立蘇睿為皇太子――那時蘇睿還不過十歲,長歪的苗還有扶正的餘地。

    現在麼,這棵樹已經歪得徹底沒救了。

    老臣們殷切的期盼全都落在了蘇凌遠身上。他們站在城牆之上,看着陣前領頭的那一身鎧甲的男人,眼睛裏充滿了和悅慈祥的光芒。

    對於蘇凌遠,他們實在太滿意了,看着他,幾乎已經看到了未來幾十年的盛世景象。他的王妃也很好,文也成武也就,肚子也爭氣,誕下一雙龍鳳胎,就是有點太強硬了些。不過人家是鎮國公嫡孫女,強硬些也無妨無妨。這樣的帝後,將是國祚之福……

    無人記得正經的繼承人還在東宮念《政要》。

    蘇睿優雅地吐了口瓜子皮,優雅地端起琉璃杯啜了口葡萄酒。「真有趣。」他微微勾了勾唇角。

    「寧之說什麼有趣?」楚王蘇泓輝站在他身邊,笑說。

    楚王蘇泓輝是高祖皇帝本家侄兒,年紀比蘇睿長了不少,但並未參與魏末混戰,是建國之後內宮派出天使去往各地搜羅蘇氏族人寫進玉碟時,在泉州找到的血緣最近的一支的長孫。他穿一身銀白色親王常服,面容有些冷肅,笑容卻很真誠。

    蘇睿並不看他,而是望向梁王妃蕭凌夢,答非所問道:「表嫂也是蕭家人吧,還是梁親王妃的嫡親姑姑。當年蕭凌夢年紀還小,蕭適也還健在,表嫂是無數人追求的蕭家大小姐,將門虎女,一雙紅纓槍天下無匹。」

    「寧之想說什麼?」蘇泓輝仍舊笑着,不過笑意中染上幾分寒霜。

    「不過喟嘆罷了。」蘇睿搖了搖頭,嘖嘖兩聲道,「名花易折,也要看開在哪兒。」

    他又自顧磕瓜子去了。

    蘇泓輝看向底下的蕭凌夢,狹長的眼睛也眯了起來,卻不屑地啐了口唾沫。那蕭凌夢看着溫婉,性子卻烈,分明是難以馴服的野馬。難道梁王就好這一口?不然他真不知為何梁王放着那麼多美女不要,偏偏願意為了個才貌平平的女人空置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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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那些自詡遵從女帝新政的臣子,後院裏也以侍女之名養着許多姬妾吧?男人怎麼可能不好色?若是真能面對美女毫不動心,只能說明梁王實在是個厲害角色。是為了報十年前的救命之恩,還是懾於鎮國公府的權勢,抑或是虛情假意籠絡人心?

    蘇泓輝想着,忽然便聽到遠處有人山呼萬歲。

    被大軍牽去視線的人這才看到女帝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人一騎停駐在角落裏,一言未發,靜靜注視着兒子兒媳遠去的背影。

    城牆上的人大多目力有限,看不清女帝的表情,不免有些遺憾。

    不過他們幾人幾人地分站着,小聲地聊着朝事,倒並不十分關心天家的母子之情。

    蘇泓輝定定地看着三人,半晌收回了目光。他向旁邊看去,見蘇睿仍舊閒閒地磕着瓜子,侍女端着的托盤已經見了底。

    不及他先說話,蘇睿就笑了起來,目光分明落在眼前容色清麗的侍女身上:「喏,皇太女殿下也出宮來了。」

    蘇泓輝下意識回過頭去,便見人群之外,一位華服少女靜默而立,鳳冠上垂下的赤金流蘇擋住了她的臉,看不清她的容色。長風萬里,吹起她一截刺繡着金鳳的逶迤袍角。

    皇太女蘇凌萱不知已經在那裏站了多久。

    蘇泓輝皺起眉頭,又看向蘇睿,卻見他仍舊只是磕着瓜子,一雙彎彎的桃花眼滿含輕佻散漫,似乎對周圍的事情毫不關心。

    呵,真的毫不關心麼?襄王蘇睿,原本的九五之尊。

    大軍遠去,帝王業已縱馬返回。蘇泓輝無心再看,不屑地轉身。

    那位素來木訥寡言到幾乎要讓人忽略的皇太女卻忽然上前一步,行了個禮,攔住了他的去路:「楚王表舅,請借一步說話。」

    看着眼前的華服少女,蘇泓輝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卻還是客氣地回了禮:「殿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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