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當年出事之後,葉臻便再不願回到上京——儘管她早已能夠來去自如。然而今日,她再度踏上了京城的土地,回到了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
有些記憶好像根植於她的靈魂。上京和宮城的地圖隔了很多年還是在她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來。
葉臻憑着腰牌順利地進了內宮,往寧壽宮走去。
早聽聞寧壽宮防守嚴密,但似乎也不過如此。葉臻拿着腰牌,甚至都沒多被盤問幾句,就被從角門放了進去。
葉臻心中的疑雲在逐漸擴大。她頓住了腳步,謹慎地隱藏進了花園的陰影里。
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她,將她往一邊拉去。她下意識地一個肘擊,一個擒拿便將人反手壓住。然而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猛地鬆開了手,訕訕道:「沒事吧?」
「反應挺快。」玄天承單手捂着腹部,站直了身子,啞聲道,「下手……穩准狠。」
「對不起。」葉臻自知理虧,嘟囔道,「誰讓你鬼鬼祟祟的,不打你打誰?」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想確認下他是否無事——畢竟她下手確實不輕,腦子卻忽然清楚起來,戒備地退開半步,低聲問:「你怎麼在這兒?」
二人私交好是一回事,他是張燁的養子卻是事實。葉臻沒有忘記自己為何而來。
她不等回答,轉身就走,又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用的力氣也不小,她只覺得手腕一陣劇痛,咬牙切齒:「幹嘛!」
玄天承微微鬆了幾分力氣,眉頭卻緊緊地皺着:「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在這兒?」
葉臻嗤笑一聲,譏諷道:「我為什麼來,大公子不知道嗎?」她在心裏罵道,葉臻,你腦子清醒一點!剛才的鮮血和殺戮轉眼就忘了嗎!他對你再好又如何?他是寧壽宮的人!
這般想着,她目光變得狠戾,掙脫不開他的手,另一手變掌成拳狠狠搗向他腹部。
聽到「大公子」三字,玄天承眸光暗了暗。他既驚又怒,險險避開她的拳頭,變招將她扣在身前,用小臂鎖住她的咽喉,手上力道強硬:「不能去!」
「你憑什麼管我?」葉臻冷笑,抬腿後踹,借勢掙脫他的鉗制,別開他的手臂,怒目而視,「你要護着殺人兇手嗎?」
玄天承微微一滯,強行壓下了怒意,低吼道:「他是否殺人兩說,你強闖寧壽宮,就是中了圈套!」
話音未落,似乎是印證了他的話,二人都感受到了四圍悄悄逼近的殺機,不約而同地微微繃緊了身子。
「圈套又如何!」葉臻壓低聲音,憤然道,「我就想要個真相,要個說法,很難嗎?殺了人,就該償命!」
「張燁不會做這樣的事。阿臻,你相信我!」玄天承有些急切,又有些氣惱,一把拽住她朝宮牆上躍去,「你也看到了,他們準備好了,就等着你自投羅網!」
下一刻,他們剛才藏身之處已經徹底被火光照亮!四處哨聲響亮,聲聲傳遞,侍衛高喊「刺客」,刀劍出鞘,朝他們離去的方向追趕而來。
「你是他兒子,當然替他說話。」葉臻別過頭去,垂下的眼眸中含着淚光,譏諷道,「管好你的事罷,就算是圈套我也認了,刀山火海我也闖!我就想要一個真相!」
二人說話的時候,刺客已經包圍上來。葉臻掙開玄天承,一腳一個將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刺客踹翻在地。她「刷」地拔出了刀,做了個起手式,冷笑道:「讓張燁出來,我們當面對質!少他媽的給我玩背後陰人的把戲!」
玄天承擰眉,忽地奪過她手中短刀,倒轉刀柄,身形詭譎游曳,轉瞬撂倒了十來個人,不由分說便扯着她離開。這回他用了狠勁,手像是鐵鉗一樣死死地扣着她的手腕,任憑她對他拳打腳踢也沒有絲毫心軟。
寧壽宮中忽然又衝出另一波侍衛,兩路人馬交手,倒讓二人輕而易舉地離開了。
「我知道你打得過,可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一路把人帶出了後宮,取道丹鳳門角門,有人恭敬地行了禮,悄悄地幫他把門打開,他才微微鬆了手,胸口劇烈起伏着,「這是禁城!不是你快意恩仇的江湖!你今日闖了宮,但凡張燁有心追究,你如今一介布衣,身份敏感,經得住幾番盤問!若你有事,寒軒怎麼辦?梁王怎麼辦?陛下怎麼辦?你倒做了孤膽英雄,讓別人為你難過去!」
葉臻捧着淤紫的手腕,眼角掛着淚,硬氣地別過頭去,細瘦的脖頸上青筋暴起。
玄天承見她顯然還是不服氣,守門的宮人又連聲催促,便連拖帶拽地把人拎出了皇宮,一路扯回鎮北侯府,進了主院,摔上了門,把她放到軟榻上,才慢慢鬆開了手。
他從床邊小抽屜里翻出一個藥罐子來,硬邦邦地說,「手給我。」
葉臻別着頭,狠狠地吸着鼻子。
玄天承嘆了口氣,徑直抓過她的手給她上藥。他看着那大片的淤青,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一時心疼愧疚起來,語氣便微微和緩:「疼嗎?抱歉,是我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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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餘光瞥見他眼中憐惜之意,心中疼得發澀。
「你是為我好,我知道。」她因為疼痛輕輕地吸着氣,語氣也有些綿軟,「可……我只是不甘心。」
「我難道不知道後果麼?」她緊繃的脊背慢慢鬆弛下去,微微靠坐到蘇繡軟枕上,就着昏暗的燭光,抬起頭來看他,茫然地笑了:「青城山我動不了,寧壽宮我動不了……那我還能做什麼?」
那雙素來冰冷又明亮的眼睛裏,終於出現了難掩的軟弱。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住了他分明的指節,不肯鬆開。那一點點的力本是幾乎察覺不到的,此時卻讓他覺得渾身被縛住,不自覺隨着她的情緒波動。
她的眼淚忽然啪嗒啪嗒地開始滾落,打濕了她光潔的手臂,有幾滴落到了他的手背上,灼得發燙。可她卻始終不肯哭出聲,只在語氣中透出深深的自棄與痛恨,「我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去臨川!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的……是我害了他們!」
她無能為力,只能厭棄自己。
玄天承手微微一抖,忽然扔了藥罐,一把將她抱進懷裏。他無比清楚葉臻的性情,聽了這番話心疼又後怕,有些急切地強硬地說道,「不是你的錯,阿臻,你聽到沒?兇手要殺人,跟在不在臨川沒有關係!這件事與你無關!」
他的語氣兇巴巴的,帶着難得的驚怕慌亂,卻喚醒了她有些迷失的神志。
她把頭埋進他懷裏,渾身劇烈地顫抖着,終於崩潰大哭,將埋藏心底鬱結的盡數宣洩而出:「不是我的錯?怎麼會不是我的錯!從頭到尾都是我錯了!我就該八年前就死了,不要所有人那麼費力救我一條賤命,今日還要累的更多人去死!反正都已經這樣了,真相還有多重要?大家都好好的活着就好了!」
她求的所謂的正義與公道,若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還算不算正義與公道?她要用累累白骨,去築就葉家的清白嗎?
當年倖存的人要將葉家斬草除根,無辜的人丟了性命遷怒於她,岸邊的人高高掛起看着熱鬧……望川樓的一切荒誕又諷刺,牽動着那些悲切、無助、絕望、憤恨、不甘的情緒,像針一般死死扎在了她腦海里。
她怎會不知要找罪魁禍首算賬,怎會不知要忍辱負重為葉家昭雪?又怎會不知要慢慢盤算,不能靠一時意氣,既暴露自己,又打草驚蛇?可強權當道,大局為先,權衡利弊,這些聽起來理智的話,冷血地框住了原本善惡是非的道理,讓她像個窩囊懦弱的廢物,只能眼睜睜看着屠刀落下,連為受害者申冤都做不到!
她放走了青城山,還要放走張燁,這他媽是什麼道理!她已經一退再退,還要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讓她連一個當面對質的機會都沒有麼!
少女的質問和哭訴,像是釘子一樣錘刺着玄天承的心。他抱緊了她,撫摸着她尚有些潮濕的頭髮,只覺心如刀絞。
要對抗朝野傾軋,為葉家翻案,不可避免要遇見殺戮與算計、權衡與隱忍。忍辱負重以成大業,本就需要超乎尋常的勇氣和定力。她想把一切做到盡善盡美,又是如此天真地仰望着着所謂的勇毅和公理,就必然會一路慢慢打碎所仰賴的處世信念,轉而直面眼前的黑暗與苟且。她一腔熱血地闖了進來,才會經受如今的剝骨抽髓之痛。
要讓她「忍」,要讓她眼睜睜看着仇人逍遙……
他已經做好了含垢忍辱的準備,卻如何能看着她也一樣經受這般捶心徹骨之痛?
這一切就該讓他們這些已經深陷其中的人一肩背負!她已經重來一次,遠離了那些骯髒醜惡,就該像個普通的幸福的人一樣,做自己生命里璀璨的星辰日月,得見一切光明與美好。可為何命運偏偏不肯放過她,還要她自小經受顛沛離亂,在別人尚在承歡撒嬌的時候擔起成人尚且畏懼的重擔?
她這傻子,居然又在怪自己?又在怨恨她自己為什麼不去死?
玄天承沒有出聲,輕輕撫摸着她的背,心神卻是久久激盪。
很久以前,也有個尊貴的少女,在支離憔悴中痛哭流涕,只希望立即結束生命,以阻止更多的性命為她犧牲。
眼前的人,和未央宮那道倩影漸漸重合起來。
「那些孩子,都才十五六歲。」葉臻紅着眼默默地流着眼淚,哽咽着慢慢說道,「我……我知道我這樣說是懦弱,可是我真怕,有一天我再也背不起這麼多人的性命。」她緊緊地抓着他的手指,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看他,悲笑道,「你知道嗎,就像八年前那樣,我很想再長長地睡上一覺,永遠永遠不要醒來,不要面對現實。可我又不能真的逃避……當年我發過誓的,我要替所有人好好活着,還葉家一個清白。哈……我一直這麼矛盾。我都沒機會跟他們說,我本來就不是個多堅強的人。」
她是個一夜之間被迫長大的孩子,那些血與火的記憶終究在她心裏留下了無可磨滅的創傷和烙印。
他倒寧願她自私自利、冷酷陰狠一些,起碼不用像現在這樣痛苦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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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偏偏選的是最難的一條路。她會下意識地想要承擔一切,下意識地首先怪罪自己,要保護目之所及所有人,把家國天下都考慮在內。
即便處境身份全然不同,她仍舊懷着那似乎天生天化的悲憫。
那悲憫曾救過他,卻最終會毀了她!
「你若是想睡,你只管去睡,無人會因此苛責你。」玄天承急聲說道,「怕你一直睡,是怕你就此失了心志——你明白麼,不是因為一定想要你去做什麼!」見葉臻別過頭去咬緊了唇顯然是在逃避,他用了力回握住她的手,「阿臻,你看着我!你可以怨仇敵,可以怨世道,你不需要時刻考慮別人!為什麼要把該你的不該你的都納入你的保護範圍,善義孝誠每條都要做到,卻唯獨不對自己寬容?你會犯錯,你也會有做不到的事,那不是多糟糕的事情!」他語氣微微和緩一些,「你做的,都是當下最問心無愧的選擇。你不用想那麼多,也不要都歸咎於自己,好不好?」
他聲音在顫抖。比起眼前的困境,他更擔心不久的將來。她又長到了十四歲,即便有禁術封印,力量也到了覺醒的邊緣。她還是這樣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那麼再來一次,會不會又是同樣的結局?不,這一次她還是君寒和葉臻,她要面臨更加複雜和痛苦的局面。
想起十四年前的一幕幕,他只覺得手腳冰涼,恐懼感爬上了脊背,多少話都哽在了喉嚨口,只余心臟狂跳。
「延之……我想殺人,我想殺了他們所有人!我就想一人一刀快意恩仇,不讓殺人兇手逍遙法外!」葉臻垂着頭,熱淚滾落,語氣中卻終於流露出了兇狠與瘋狂,又透着悲哀與惶然,「可我恨死了我自己,我就是不夠狠心,我就是不夠自私!我總要想東想西,我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我告訴自己我不可以衝動,我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可是我已經是個麻煩了。」她抬起頭,迷茫地看着他,「為什麼伸張正義還人清白會這麼難?」
「是難,才要盡力去做。」玄天承用指腹輕輕替她擦去眼淚,道,「你一點都不麻煩,我們也不會怕麻煩。你不想狠心,不想自私,遇事肯多思多想,那都是好事。若你想殺了兇手,那就去!所謂公理,所謂正義,是對有良知的人才有用的。」他定定看着她,「從沒有殺人兇手配堂堂正正地站着。你只管去報仇,造成什麼後果,我幫你兜着。」
「你……」葉臻愣住了,臉頰隱隱發燙。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這麼多毛病,都能給他說得天花亂墜。他還要鼓勵她去報私仇,甚至不顧他身為鎮北侯一貫支持的新政與法度,也不管他剛才一直堅持的大局?
她訥訥說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幫我承擔的。你何必趟這渾水。」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玄天承說,似乎察覺不妥,又補充道,「我既受託照顧你,就要負責你所有事。何況這事牽扯了寧壽宮,就更與我有關。」他頓了頓,沉聲說道,「你要見張燁,我帶你去;你要回臨川,我也陪你;你要為葉家翻案,要做什麼,也提前告訴我一聲……別又一個人扛着。」
暗探三清堂,血戰望川樓,夜闖寧壽宮……他一次次看着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刀尖舔血,心神重創。他不甘再這樣默默守着,什麼權衡什麼謀劃全都見鬼去吧!
「你明明是來勸我冷靜的,怎麼比我還衝動啊。」葉臻嘀咕着,鼻尖酸楚,想笑,又不知是喜是悲。他有他籌謀多年的宏圖大業凌雲壯志,怎麼可以攪進她這一地雞毛?何況望川樓之事還與寧壽宮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可是他毫無保留地給予支持與保護,怎能不讓她為之動容?
她心中悲哀地想道,她恐怕是真要溺死在這樣的溫柔里了,這份感情,往後該怎樣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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