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筆錄 第七章 王侯兄弟

    玄天承想了許久,正要落子之時,耳邊風聲輕輕,一襲玉色已飄然落地。

    來人身姿輕盈,身穿玉色束身勁裝,長發用玉冠束起,不見釵環點綴,眉梢隱隱上挑,鳳眸微微垂斂,清淡的妝容卻現出凌厲的容色,正是女帝蘇悅瀟。

    令人奇怪的是,女帝分明已年近半百,面容看來卻不過二十出頭,也難怪天下流言四起。

    高祖驟然崩殂後,惠帝蘇芸玥不過繼位兩年便因病駕崩,時年十三歲的樂安長公主蘇悅瀟臨危受命,接過了尚且風雨飄搖的明齊帝國。

    當年無人看好這位小公主。雖有人信誓旦旦說,當年高祖敗走益州,殘兵敗將卻能東山再起,全仰仗這個以一敵萬的二女兒,但沒多少人相信。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娃子怎麼可能有這般本事?不過是為繼位造勢罷了。

    倒是另一種說法廣為一些造反派接受。有人聲稱早在魏末年間便見過樂安長公主,她從一開始就是長成了的女子身量,繼位時根本不是十三歲,而且樂安長公主長相既不像高祖也不像高國父,恐怕並非皇室血脈。如此一來,女帝的皇位來路不明,甚至惠帝的因病駕崩都有可能是人為。

    傳言歸傳言,女帝繼位以來,三十四年間,戰後的九州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復甦重生,且女帝勵精圖治,改革吏治,任用賢才,推行新政,各地百廢俱興,而今已有盛世之象;即便是十年前陳梁兵亂山河飄零時,女帝根基未穩,仍以雷霆手段釜底抽薪,背水一戰,反倒借兵亂扶搖直上,祓除心懷叵測之人,借勢收歸大權。這些改變全九州有目共睹,即便不少人暗中恨得牙痒痒,百姓還是十分愛戴女帝的。

    倒也有不少人刺殺女帝,但終無得手。無人知道女帝的修為有多高,因為跟她交過手的人全都已經躺在黃泉之下了。

    莫看女帝平日裏不喜奢華、平易近人,其實性子極銳利,尋常人難接其鋒芒,只是對親近之人才柔和幾分罷了。

    尚不待他行禮,女帝便擺擺手:「此處只你我二人。」意思是,連暗衛都已迴避了。

    「是。」女帝對他恩同再造,玄天承一貫對其恭敬。正欲呈上第三碎片,女帝卻指着棋盤問他:「可看出眉目?」

    「有一點想法。」玄天承見她竟能暫且放下《陰陽訣》的事,也有些驚奇,便順着她的話說道,「不過……錯了還能重新擺過吧?」

    蘇悅瀟笑道:「自然。」

    玄天承思考片刻,落了一子。

    蘇悅瀟在對面也落下一子,截住他的攻勢。

    見女帝似乎只是隨意落子,玄天承便曉得她關注的並非棋局本身,思緒流轉,忽然明了:「這是何處的生生不息陣?」

    「無極閣在遼西意外發現了一份殘卷,這是外面的第一重陣法。」女帝見他猜出,很是滿意,然而眸光卻是微冷,「生生不息後面連了不歸魂陣,一但棋局走錯,不歸魂陣會直接把殘卷絞碎。」

    「如此說來,是後來被設下的封印,而非當初捲軸碎裂時設下的『天裂』?」玄天承也皺起眉頭,「那就麻煩了。即便解開了生生不息,也未必能取出碎片。」

    「這生生不息並非原陣,而是用逆位重新編排的『影』。孤試了許多次,都沒成功。翁老幾個也都試了,解不開。」女帝面色有些頹然,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復尋常,「你說的對,只怕生生不息背後還有別的陣法。不會那麼簡單。」

    「或許墨家《六爻錄》上會記載解法。」玄天承想起墨家那本傳說中流傳自上古的秘卷,眼裏閃過掠奪的光,又說道,「不過,都說大道至簡,陛下隨心落子,未必不會是一種解法。」

    「油嘴滑舌。」女帝輕笑一聲,丟了棋,「也罷。如今連別的碎片都未歸位,暫且不必着急。」她轉而問道:「此去取第三碎片,可還順利?」

    玄天承擰眉道:「說來奇怪,『天裂』破除時,無妄塔上的水晶應當會破碎。可這一路,我未曾遇到劫殺。」他又想起虛空中似乎在窺視他的那雙眼睛,微微打了個冷顫,卻不言及,只取出懷中一直揣着的那個古樸的錦盒來。

    「不知他們打得什麼主意。」女帝沉吟片刻,接過錦盒仔細端詳,一邊道,「總歸如今碎片在我們手中。時間不多了,必須加快速度。」

    錦盒打開,古樸的羊皮卷閃過淡金色的光芒,浮出金色的文字,轉眼又消失不見。這時才看見,羊皮卷邊緣有不規則的裂紋,顯然是被暴力撕開的。

    女帝難掩欣喜,站起身來,走到多寶玲瓏格旁,玉指覆上瑞腦消金獸的銅蓋微微一擰,咔咔一陣輕響,牆上吐出暗格來。又伸出食指對着凹型缺口一摁,啪嗒一聲,鎖扣打開。

    女帝取出裏面兩個錦盒,又一推,暗格收回,與牆面完全融合,不留一絲縫隙。

    那兩個錦盒跟玄天承這個一模一樣,打開後,裏面同樣殘破的兩張羊皮紙發生共鳴,發出幽幽白光。淺淡的金色文字浮現,女帝凝聚靈氣,冰藍的靈力順着指尖遊走到錦盒內部。她催動着靈力流轉,小心翼翼地注入每一個字符,良久,只見那金色文字輕輕跳躍變幻,融匯出隱隱約約的山河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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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南海……」女帝皺了皺眉,「第四碎片在南疆南六城,且同樣已經被破除了『天裂』,能夠被自由攜帶。」

    「又與南疆有關?破了『天裂』?」玄天承也皺起眉頭,電光火石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罕見失態地脫口而出,「莫非是當年被從葉家奪走的那個?」他眉間隱隱有了怒意,當年,究竟是誰重傷了楚國夫人,奪走了碎片,才導致葉家覆滅時無人能夠支持?

    「或許。」女帝沉沉道。作為君王的她在一瞬間聯繫到了多方的關係,臉色霎時難看起來。她思考片刻,說道:「第四碎片可能牽涉眾多,而且我能感應到西南方向與南疆有數股強大的力量。既然『天裂』已破,這次你不必親自去了,讓人帶碎片回來便是。」

    因為找尋《陰陽訣》碎片茲事體大,女帝一貫只讓他親手交接,這回竟一反常態派人去?玄天承心中微驚,卻還是道:「是。我會吩咐下去。」

    女帝指節輕輕叩着桌面,似乎是在沉思着什麼,片刻說道:「延之,西南那邊,你們千萬小心。我知道,你和致明已經做了許多準備,但他們畢竟都是數百年根深蒂固的勢力。」

    她微微嘆了口氣,想起來十年前愛子所受的牢獄之災,心臟似被凌遲,「我並不願你們冒險,但時間不多了。」她眸中一剎那划過身為母親的憐惜,轉瞬就變為殺伐之氣。

    玄天承眼尖瞥見她袖口被靈力化去冰霜後殘留的一點水漬,身形微微一顫。他心下沉沉,卻是恭敬地行禮,許下諾言:「陛下,臣定當與殿下戮力同心,掃除西南積弊。」

    女帝笑起來:「去吧,鎮北侯。等平了西南,還有的是你與致明施展拳腳的時候。」

    *

    夏攸寧照舊送玄天承出來,一邊悄悄說道:「陛下重用侯爺,便不會賜婚,那是好事。」

    玄天承聽出來夏攸寧的好意,只淡淡笑了笑。對於這些與鎮北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人來說,他的仕途與婚姻的確重要。但他心中卻在想其他的事。

    女帝剛才說,平了西南,才是他與梁王施展拳腳的時候,一瞬間勾起了他原本強壓下去的心思。

    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這是十三歲,女帝叫他到乾元殿去時,在他心中種下的種子。

    可是……

    他在乾元門停住了腳步,不顧夏攸寧詫異的目光,看向寧壽宮的方向,思緒飄忽。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也曾橫刀立馬,笑傲疆場。歸來舌戰群儒,縱橫捭闔。那些少年時代短暫的幻夢,曾讓他一度恍惚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和一個普通人一樣,讀書習武,建功立業,修身齊家,定國安邦。

    可如今都該醒了。

    御道上的那一幕此刻又針扎似的在他腦海中翻湧起來。儘管他可以不在意沈煜一個孩子的話,可寧壽宮呢?張燁呢?

    他與那個人的牽絆是如此之深,或許餘生都將繼續活在陰影之下,游弋在乾元殿和寧壽宮之間。

    況且,他自出生便被賦予了無法逃脫的使命,那是逃不開的血緣牽絆,枷鎖般的眾人的期望。他需得永遠雙手沾滿鮮血,直到使命終結,或是死去。

    他如今只能竭盡所能,輔佐女帝與梁王完成這「河清海晏、國泰民安」的心愿罷了。而答應冒極大的風險尋找《陰陽訣》碎片,使用血脈中的力量破開「天裂」,卻是源於對於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萬死不辭。

    玄天承謝過了夏攸寧,牽了馬出宮。恰過了承天門,正往禁城大興門而去,長街盡頭卻有一人策馬而來,雙馬相望,玄天承翻身下馬,遙遙揮了揮手。

    那人也勒了馬韁,摘下銀白的頭盔,露出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遙遙地笑起來。他穿一身半舊的銀甲,踏着厚重的軍靴,跳下馬,沉重的甲冑只發出極輕的響聲。

    「好久不見。」玄天承牽馬近前,笑起來,「穿成這樣,從大營直接來的?」

    「侯爺行蹤不定,這會兒不趕着來見,下回不知道又在哪裏見了。」來人正是蘇凌遠,半點沒有王爺架子。他胡亂拍了拍銀甲上的草木灰土,笑道:「從大營直接來的。一宿沒睡,是有點髒亂。」男人身量極高,寬肩窄腰,笑起來十分正氣。


    蘇凌遠打量着玄天承的衣着,說:「你不也這麼來了?來見母皇,也不梳洗一番。虧得是母皇不計較。」他走到近前,低聲問道:「一路可還順利?有人跟着麼?」

    玄天承搖了搖頭,示意摯友放心:「無事。都解決了。」頓了頓,問道,「可是要對鎮南關出兵?」

    「瞞不過你。」蘇凌遠嘆了口氣,「鎮南關形勢嚴峻,出兵是遲早的事。母皇卻並不願兵權再落入別人手裏。」

    玄天承何等敏銳,心便沉了下去,半晌,才道:「西南形勢箭在弦上,襄陽侯等害你之心從未止歇。你此去多加小心。」

    蘇凌遠眉目凝了霜色:「險也需去。要平西南,先要定鎮南關。倒是你……」他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道,「是否過於急躁了些?這樣大範圍地滲入,我認為他們不可能沒有察覺。若是我們並沒有徹底掌握他們的勢力,或者時機不當,他們乾脆提前起事,又該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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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的,我考慮過。」玄天承沉聲說道,「但不能再等了。他們大批量地私鑄銅錢、走私軍火、訓練軍隊,只怕是已到了萬事俱備的地步。」

    「也對。這毒瘤已經養了太多年,不如便戳破了好。」蘇凌遠想了片刻,還是贊同了摯友的想法,心中想起兩年的牢獄之禍與葉家的血海深仇,素來爽朗的眸子也籠上了陰鬱,「這麼多年的賬也該算一算了。」

    其實他並不願因此挑起戰爭,將南方百姓再度扯入水深火熱之中,多年來在南方的苦心佈局合縱連橫便是出於這個考慮。但若是無路可走,他也不介意用戰爭來平息一切。蘇凌遠垂下的眸子中飛快地划過什麼,再抬頭時又是爽朗的笑意:「難得聚一次,去喝個酒。正巧阿凌今日不在家。」

    「好啊。」玄天承應下,又笑道,「我倆這副尊容……還是先回去梳洗吧。」

    二人各自回府梳洗換了便裝,才來到聚福記吃飯。

    這家酒樓是上京貴胄子弟常來的,貴客們都在此地留有長期的包間。老闆按着兩人習慣,不點歌女舞姬,只管上了幾壇好酒。

    大堂里人聲喧譁,唱戲的花腔婉轉,唱着《浮世歡》《千金笑》中的名段。

    盛世之下,戰後出生的年輕的公子小姐都愛聽那些才子佳人愛恨嗔痴的戲文,連絲竹管弦都是軟綿綿的。

    包間的門關上了,將一切嘈雜隔絕在外頭。

    蘇凌遠先給玄天承滿上酒,然後才給自己滿上,仰面一飲而盡,「你我小半年未見,本想留你在府中住些日子,看來要被鎮南關的事情攪和了,我先自罰一杯。」

    「殿下客氣了。」玄天承也幹了,給二人都續了酒,問道,「鎮南關的事是否另有蹊蹺?南疆王過世,雖然他們聲稱要起兵報仇,可幾個王子兄弟鬩牆,內部亂得很,根本沒有兵力對外。可近來他們卻像是轉了性,一致對外了。你的探子可有探到什麼異常?」

    「據說南疆王死前把王之令留給了九公主,如今蘇勒牧和阿蘇納提都不能名正言順繼位。」蘇凌遠擰眉道,「之前的確是內亂不止。但幾天前,蘇勒牧和阿蘇那提似乎達成了協議,暫且和平共處,不爭奪王位,轉而集中全國兵力攻打鎮南關。」

    「可即便是舉全國之力攻打鎮南關,也未免不自量力。莫非……」想起自己線人的密報,玄天承隱隱有些不安,卻還是按捺住了,轉而說,「活屍的事有眉目了麼?與八年前的是同一人操縱麼?」

    一月前蘇凌遠暗中趕赴永州,是因為接了密報說有少量活屍出現在邊境,於是前去查看並剿滅——這種術法凝結的東西太過邪乎,儘量不能讓民眾看到進而引發恐慌。但在剿滅活屍的過程中,他卻意外發現了陳梁餘黨操縱活屍的痕跡,因而猜測活屍與當年大禍的聯繫。於是一月來一直走訪兵禍的倖存者,詢問當時情況,暗中追查。

    蘇凌遠沉默下去,半晌才說:「按目前掌握的情況看,很可能的確是。」

    玄天承「啪」地放下了酒杯,斥道:「賣國求榮的東西!」便是這些該死的人,當年與南疆勾結,借着活屍,害了葉家上下數百口人!他眸中現出沉痛與憤怒之色,原本的冷靜自持通通消失不見。

    蘇凌遠同樣有些難以克制自己的情緒,但還是玩笑道:「倒少見你這般激動。往日裏這樣的話該是我說的。」

    玄天承這時已恢復了平靜,悶了口酒,說道:「我只是覺得可笑。葉相和夫人一生為社稷殫精竭慮,卻落得如此悲涼。」

    蘇凌遠給他續上酒,心中卻也滌盪起萬般思緒。

    那個被千夫所指的,世人傳言盜取兵符劫走小殿下的楚國夫人江翊寧,最後是在一個山崖之上,以萬箭穿心的姿勢力竭死去。

    當剛剛出獄的蘇凌遠不顧滿是刑傷的身體率領軍隊趕到時,楚國夫人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見到他來,江翊寧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致明……你來了啊。」

    「師父!」在獄中飽受折磨也未吭過一聲的少年,此時淚流滿面,在黑夜中屈膝跪了下去,沉沉頓首,眼眸猩紅,「您撐住,我帶您去留仙谷,求先生救您!」

    「不……我……大限將至……快去救你妹妹……」楚國夫人卻只是搖了搖頭,在痛苦中勉力中說着話,「他們……不會放過小殿下!他們要的更多!」

    「不,不會的,先生一定能救您……」少年狠狠抹了把臉,想要抱起師父。可透胸而過的十幾支尖利的箭頭讓他一時無法下手,只好先給師父餵下了保命丹,接着查看脈象,準備輸送靈力為師父續命。

    可一摸脈象卻是駭然。師父全身筋脈卻好像在數日之前就被人寸寸震斷了!少年頹然地問:「怎麼會這樣……是誰做的?當今世上,還有誰能夠傷到您?」

    「致明,別費力了……」江翊寧偏頭吐了口血,似乎是被血沫哽住,聲音越來越啞,又似乎因為用了力氣,反倒清晰起來,「你聽我說,他們帶着小殿下,往益州方向去了。你快去追……不然,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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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凌遠含淚點頭,卻是拔劍用巧勁削斷了箭頭,將她輕輕抱了起來。

    「傻孩子……」江翊寧看着他帶傷卻堅毅的臉頰,有些無奈,「你這樣……要怎麼和你的下屬解釋?」

    蘇凌遠通紅着眼睛,身形挺拔且堅定:「師父不曾叛國,無需解釋。」他默了一瞬,聲音哽咽地喃喃,「若早知是這般可笑可恥的『昭雪』,我不如繼續在天牢呆着。」

    「胡說……」江翊寧呵道,卻因為已經力竭,只有氣聲。她定定看着他,目光帶着決絕,「將我,以反賊之身帶回上京……」

    「欺師滅祖之事,恕弟子不能從命!」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這句話。他當然明白師父的苦心,兩年身陷囹圄,他怎會還不明白?可是他不甘!天理昭然,怎容得魑魅橫行黑白顛倒?他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咬牙道:「師父,我帶你下山,您一定要撐住!」一邊竭盡全力輸送靈力為她保護心脈。

    他明知會引火燒身,可那又如何?他已在天牢受盡折磨,大不了再回去呆着!

    可他沒想到,師父竟然傷重至此!即便服下了保命丹,即便他一直在輸送靈力,師父還是在半路便斷了氣。只留下最後一句話,「封印……第四碎片被奪去……一定要拿回來……阿臻……一定要找到阿臻啊……」

    八年過去,他還是記得自己那一刻的絕望,抱着師父逐漸冷硬的身體,跪倒在半山坡上,卻因為身後不遠處等着他的大軍,不敢放聲大哭,只是渾身劇烈顫抖。

    然而他的崩潰只能有那短短的片刻。

    他很快便站起身來,冷聲吩咐:「昔年師徒,本王已情至意盡。即刻押送罪犯進京,聽候陛下發落。」

    他說出「押送罪犯」的時候,心中似在滴血。能如何?他能如何?甚至將士們的親人都「被葉家所殺」。他無力對着所有義憤填膺的人解釋,面前還有叛亂等着他去平定,而他自己,還需要平叛的軍功去震懾對他虎視眈眈的人,證明自己與陳梁兵亂與自己的師父與葉家絕對無關。

    他甚至無法讓師父入土為安。

    那是他多少年夢裏輪迴的悲憤與不甘!

    他無時無刻不想踏平西南,將當年所有罪魁禍首繩之以法,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可越是靠近那一天,就越需謹慎,絕不可操之過急,功敗垂成。

    那樣深切的感情,日復一日地深埋進心底。時至今日他已能穩穩地控制住自己,甚至能在摯友表現出同樣的憤恨時玩笑勸解。

    他端起酒與玄天承碰了杯,舒了口氣:「幸好你設法安葬了葉相與夫人,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那年,是玄天承設法從死牢裏弄來一具屍體,換出了楚國夫人的遺體,又冒了大風險收斂了葉相的頭顱和屍骨,在鳳林山一處溪澗旁旁將二人安葬。

    「葉相和夫人都曾指點過我的課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再說那時你在風口浪尖上,我身份比你方便。」玄天承想起那時二人夜間偷偷前往祭拜,在墳前磕頭謝罪,承諾必將為葉家昭雪,許下平定西南的宏願,只覺心血滾燙,「當日我便說過不必謝,今日也一樣。」他握着酒杯,目光沉肅,「致明,夫人在天有靈,必不會怪你。」

    蘇凌遠微微點頭,擺手道:「罷,不提葉相與夫人了,徒增傷感。關於活屍,我倒想請教你。那施術的人如今似乎只需一點血肉便可凝結活屍,這樣一來便不能像從前那樣用殺死普通人的方式來殺死活屍。你可知除了用靈力粉碎之外,還有什麼對付活屍的方法?」

    玄天承沉吟,糾結片刻,說道:「活屍,歸根結底是術法,要破解只能也用術法。目前看來,只有儘快找一個懂術法的。或者……像我的天下歸元『淨』,或者你妻子的瀟湘劍訣所帶的神木之力,這一類型的魂力。」頓了頓,又說,「當然,以你的修為,用靈力對付活屍綽綽有餘。」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放在桌上,說道:「應急用的,撒到活屍身上即可。我手頭只有那麼多,你到鎮南關前我儘量再做些出來。倘若到時情況真難以控制,就傳信給我,我一定趕來。」

    蘇凌遠倒有些驚訝了,接過那平平無奇的小瓷瓶,打開端詳了許久,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於是笑道:「我還真是問對人了。延之,沒你不行吶。」

    玄天承徑自倒了酒幹了,說道:「還是那句話,此去鎮南關,一路小心。我近日得去一趟南方,應當是趕不上給你踐行了。今日我們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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