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 第23章

    書俏以為她會憤怒而衝動地走進辦公室里,可是她沒有。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自己的手指在一點一點變涼,而心在迅速往下墜——一直墜一直墜,直到掉到某一個冰冷的深潭裏。發出「卜篤」一聲蒼涼的迴響。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將背脊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她尚不及回過神感受慢慢湧出的無力感,眼前的一幕已讓她驚住了。

    寧歡歡!

    那個送韋明玫瑰的腦癱女孩,就站在她的身後!她那隻攣縮的、扶着走廊欄杆的手顫抖得厲害——不,她整個人其實都在打顫,原本就因為肌張力異常而扭曲的臉部表情變得更加猙獰,雙腳呈剪刀狀向前挪移了一小步。

    寧歡歡雖然行動不便,可是聽力和智力都是完全正常的。這也意味着,書俏剛才清楚聽到的一切,她也完全聽得到。

    「歡歡!」書俏雙手扶住了她的腰,她感覺得到一股重力朝着自己的雙手靠來,因此她知道寧歡歡有些支持不住了,恰好身旁有護理員經過,她趕忙讓人去推張輪椅過來。

    「林……吉吉……」寧歡歡口齒不清地喚了一聲,嘴角隱隱冒出晶亮的口水。書俏卻絲毫沒有猶豫,將她的臉一把摟到自己的肩窩處,一面輕輕撫摸她的後腦勺,一面輕言細語地安慰她:「歡歡,想哭就哭,姐姐在這裏。」

    韋明大概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面對書俏和寧歡歡,他的臉上有些慌張。正好此時護理員推着輪椅過來,他乾笑着故作輕鬆地走上前扶了一把寧歡歡:「歡歡,一個人出來散步,怎麼不叫人陪着點呢?」

    寧歡歡的身子抖了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嘴角抽搐着,臉孔漲得通紅,卻因為精神高度緊張而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發出「嗚嗚」的抗拒聲。書俏冷冷地對韋明道:「讓我來吧。」

    韋明鬆了手,尷尬地立在一旁。書俏將寧歡歡扶到輪椅上,抬起她的腳放到擱板上。

    「你家阿姨在哪兒?我送你去她那裏好不好?」寧歡歡的父母工作忙碌,每次復健,幾乎都是由保姆阿姨陪同。

    寧歡歡點了點頭,卻又在書俏推動輪椅的那一刻搖頭道:「瓦……有話……哈、韋醫桑縮……」

    韋明蹲下身,帶着些許歉意的表情望着她:「歡歡,你說吧。」

    寧歡歡半張開嘴,努力控制着臉部的肌肉,卻只發出幾個斷續的音節。她望着韋明,眼神憂傷而清亮,接着,伸手作了一個握筆的動作,在空中搖了幾下。

    「是要寫字嗎?」書俏猜測道。

    她點頭。書俏轉身去辦公室拿了紙筆出來,又把白紙夾到一塊小板夾上,這才遞給了寧歡歡。

    寧歡歡握筆的方式很怪異,五指都緊緊攥着,用手腕的力量在紙上劃。

    她寫字的樣子似乎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神情專注而認真。

    書俏看着她寫出的字,眼眶頓時紅了。

    誰能想到,腦癱累及四肢協調的寧歡歡,竟然能寫出這樣幾近工整的字。

    儘管,她的握筆姿勢不正確,用力方式也和常人迥異,可是,一定是經過了無數次的苦練,她竟然能用適合自己的「巧勁」把字寫好。書俏暗嘆其不容易,既佩服又心酸。

    而寧歡歡剛才寫的內容,更讓她忍不住落淚。

    紙上的字是:我說話的樣子又丑又髒,所以,雖然我寫字很慢,但還是寫字吧。

    似曾相識的痛感襲來,書俏簡直不忍再讀下去,卻又不放心只留她和韋明兩個人。她望向韋明,他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心痛。

    寧歡歡低着頭,繼續寫:

    喜歡一個人,像喜歡一個夢。

    沒有人會把夢當真。

    更何況,我從來都是醒着的。


    我不是在做夢,而是一個遠遠地望着美麗夢境的人。

    那是怎樣一顆玲瓏剔透的心,卻被禁錮在了一個這樣的軀殼裏。書俏忍住眼淚,握住她握筆的手:「歡歡,誰都有做夢的權利。」

    寧歡歡搖頭,似乎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從喉嚨里發出幾個沉悶的字:「我、沒有。」

    她的發音難得的標準,卻像石塊一樣,擊得書俏好疼。苦澀在她的唇齒間瀰漫開來,任何的安慰都顯得蒼白虛偽。

    寧歡歡的嘴角扯出一個歪斜的笑意,在紙上寫:

    阿姨在復健室門口等我,我要回去了。

    韋醫生,你能最後送送我嗎?

    「當然可以。」韋明站起身,繞到了她的輪椅背後。書俏看到他倉促地抹去了眼角的眼淚,將輪椅推轉了個方向。

    板夾和水筆從寧歡歡的膝頭滑落到了地上。書俏含淚撿起,目送着韋明推着寧歡歡離去的背影。

    韋明回來後,見到書俏仍然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外,尷尬地道:「林院長,我把寧歡歡送上了車。」

    她忽然不想指責他什麼,只覺得心裏有些地方堵住了,沒有任何方式可以發泄出來。

    她不是沒有理智的人,她很清楚,自己無權要求他人去接納一個殘障女孩的愛情。韋明固然算不上可愛,可也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的壞人。對於韋明身為復健師卻不能做到對殘障人士發自內心尊重的言行,她或許可以輕飄飄地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大加鞭撻,可那又怎麼樣?她心底明白,在對待殘障人群的態度上,韋明並不比大多數人更惡劣、更可憎,他所代表的,恰恰是普通人對於身心障礙者的態度。不是沒有心軟、不是沒有體恤,只是更放不下一把世俗的尺子,用自己的標準來丈量那些不同於常人的人生,評判着所謂活着的意義、復健的價值甚至愛人的權利。

    「知道了。」她脫力般地應答道,放棄了責備任何人。模模糊糊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另一個沉靜憂傷的身影——哦,江淮!那個同樣充滿靈氣、卻被殘障的身體囚住的江淮!那個不再能彈奏任何音樂的音樂人江淮!書俏閉上眼,手指不自覺地微動,仿佛再一次觸到那晚在他背脊上摸到的凸起的傷疤。她的心臟忽然一陣緊縮,她攥緊了雙手,痛得說不出話來。

    「林院長,我並無意傷害寧歡歡。」韋明垂下臉,一副泄氣而遺憾的模樣,「她跟我說,她不會回來復健了。」

    書俏驚痛地看着他,屏住眼淚道:「現在探討有意還是無意,對寧歡歡來說都沒有意義,傷害已經以最真實的面貌呈現了出來。你覺得良心有所不安?所以急于澄清自己是在完全不知道會造成傷害的情況下才言行失當的,是嗎?韋明,你無須和我解釋什麼,你並沒有傷害到我。而歡歡,她不需要解釋,她什麼都明白。」

    「可我能怎麼辦?我不能出於同情就欺騙她啊!我不可能接受一個這樣的女孩子,這是現實!」韋明的語氣也很委屈。

    「沒有人會逼你接受她。歡歡也沒有。難道你看不出來,她從不敢奢望你的回應。」書俏道,「你以為你今天對歡歡造成的傷害只是因為你拒絕回應她對你的好感嗎?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的那些冷酷的話?你是在全盤否定她生存的意義!現實對她這樣的一個女孩來說已經很殘酷了,你甚至還要剝奪她做夢的權利!——不,她小心翼翼到連夢都不敢做,而是遠遠觀望着,幸福離她本來就已經夠遠了,就像我們抬頭看天上的雲一樣遠,可是,你今天讓她覺得,自己連抬頭看天的資格都沒有了!」眼淚從書俏的眼角撲簌簌地滑落,她抬手才一擦乾,淚水卻又再一次地濕潤了眼眶。

    韋明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圈也紅了,他半張開嘴良久,最終卻緊緊閉上了,什麼也沒有說便轉身回了辦公室。

    驀然間,書俏聽見辦公室里傳來悶悶的一記捶打桌面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望進去,看見韋明的手指插入發中,把臉埋入了自己的臂彎中,發出懊惱的低哼。

    她做了個深長的呼吸,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一下班,書俏便驅車往江家趕。她在江家用餐已經不是頭一次,也並不想虛偽的客套。因此,當蓮姐囑咐她下班直接過來吃飯時,她一口就答應了。坦白說,她的父母常年在國外交流,很早她就習慣了獨立生活,可是,這不表示她內心底不嚮往一家人團團圓圓圍桌吃飯的家庭溫暖。在她而言,這並不是時常能享受到的氣氛。同江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她雖是客,卻恍恍惚惚體驗到了類似的溫馨感覺。

    然而今晚,江家的飯桌旁只坐着江母方孝齡一人,顯得格外冷清。

    事實上,打書俏剛才進門起就沒有看到江淮的身影。起初她只當他一時有什麼事絆住了,還沒太在意,直到蓮姐開始上菜,且隻字未提自家先生,書俏才隱約覺得有些異常。不止江淮,培安也沒現身。

    「蓮姐,」她忍不住問,「江淮呢?他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蓮姐端菜的手勢一個停滯,有些緊張地笑了笑說:「先生今天晚飯吃得早,已經用過了。現在在復健室鍛煉。」

    「才吃過了飯就鍛煉?」書俏看着蓮姐古古怪怪的神情,不免狐疑。

    「哦,不是,先生吃了有一會兒了。而且他剛才吃得不多,等他鍛煉完了,我會給他準備夜宵。」蓮姐掀開湯鍋的蓋子,熱氣冒了上來,讓她的臉變得有些模糊,「先生平時也不一定每天下樓吃飯的,林小姐不必見怪。」

    她承認她有些多心,但接下來的整頓飯時間,她的腦子裏一直都在轉着一個念頭:

    江淮好像是在有意避開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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