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視一笑間,門外響起了叩門聲,緊接着,蓮姐開門道:「可以開飯了。」
書俏讓江淮的輪椅先行,跟隨他進入電梯井下樓。
江家採取的是分食制。主菜是去骨的鱈魚,配以煎蛋、西蘭花炒香菇,另外還有一人一份老火鴨湯。書俏注意到,江淮盤中的鱈魚和煎蛋都被切成了小塊,右手邊放着一柄粗柄的銀叉;另有一個插了吸管的瓷杯,裏面盛着湯水。
相比而言,江淮母親的情況要好多了。她僅僅是右半邊身子偏癱。因此,餐具放在她的左手邊。左手進食雖然不方便,但是只要不是筷子,用叉或者湯匙,還是比較順手的。
「我平時吃得比較簡單。」江淮略帶歉意的說,「本也想讓人再去買點菜,可留你吃飯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為我準備晚飯本身已經挺麻煩的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加派任務給別人。」
「你要真這麼做,我反而不自在。」她說,「我是說真的。」
這時,王培安手上拿着一塊白色的布料一類的東西,走到江淮身後,有些猶豫地附在他耳畔說了什麼,似乎在徵詢他的意見。
書俏聽到江淮輕聲回道:「替我圍上吧。」
王培安抖開那塊布,往江淮身前展平,在他的後脖處系了個結。原來,那是個圍兜。
「雖然不雅觀,可總比吃到身上,弄髒衣服好,是不是?」話雖這麼說,江淮看着書俏說話的時候,卻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見王培安沒有再為他帶上殘障人士專用的插放餐具的輔助手套,她問:「你已經可以直接拿着粗柄的叉子吃飯了,是嗎?」
「一年前才做到的。」他說,「曾經以為做不到了,可是,突然似乎找到了用力的竅門。」
「並不是『突然』,而是日積月累的鍛煉。江淮,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脊髓損傷情況到底怎樣?」
「c5,不完全性,asia損害分級為b。」江淮平靜地說,「這是當時的診斷。」
殘障程度很嚴重,可是,在聽到他陳述自己的傷情後,書俏竟然有些小小的安心,因為江淮的情況,還不算是最糟的。「我看你的右手,現在的肌力應該有接近3級了吧?」
「嗯,」他小幅度地點了點頭,「總算這具身體還沒有徹底廢掉。一開始,還抱着能站起來的渺茫希望,可後來,最大的奢求也不過是這還保留一點力量的右手能變得再靈活一些。這樣,我便可以自己做更多的事。」
可能是心疼兒子,方孝齡的喉管里發出「哧哧」的聲音,似是感慨、似是啜泣。只是最終呼之於口的,僅僅是勉強叫出江淮的小名。
書俏望向方孝齡,安撫道:「伯母,我不知道江淮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可我們都看到,他一直在進步,不要過分擔心他的未來。他已經學會了和殘障共生的方法,他會過得越來越好的。」她將視線轉向江淮,對她報以鼓勵的一笑,又暗自朝方孝齡的方向努了努嘴,暗示他給予母親一些信心和安慰。
江淮機敏地接收到了她的訊息,對自己的母親微笑道:「媽,書俏說得對。你的兒子過得並不如你想得那樣糟糕。你不是每天都聽我的cd入睡嗎?我早已不是萬念俱灰的阿淮了,我會好好的。信我!」
方孝齡終於笑着,略偏向一邊的頭往下點了點。
「吃飯吧,媽!」江淮握着自己專用的叉子,叉住了盤中的一塊鱈魚,「書俏,你也別客氣。」
吃飯期間,書俏除了和江淮閒聊,還會適時引導方孝齡開口。教她說些「湯」、「魚」、「蛋」之類的短詞,雖然方孝齡經常前說後忘,但她始終耐心,也非常懂得訓練的度,一旦發現對方有了些許不耐煩,便不再勉強繼續。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書俏忽然起身,將手伸到他那盛着湯的杯子前面,將插/在裏頭的吸管調整了一下朝向。
「謝謝,」江淮的眼中湧出動容之色。「謝謝你的細心。」
書俏會心一笑。她早就發現,在江淮剛才就着吸管喝了幾口湯之後,吸管略微偏轉了些方向,自此他便不再喝湯了。她等了幾分鐘,見他一直沒有喚人幫忙自己,忍不住便起身走過去了。
許是為了能在江淮需要的時候隨時提供幫助,因此是挨着江淮而坐的。「多虧林小姐發現吸管的問題,」王培安撓了撓後腦勺,一副歉疚的模樣,「我這個大男人,到底還是粗心。」
書俏看得出他對江淮的忠心耿耿,並不想讓他因為這件小事而感到自責,忙善解人意地寬慰道:「並不是你粗心,我想,只是我這個角度看得清楚些,而我又剛巧看到了罷了。」
王培安憨憨地笑道:「林小姐,你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有些不一樣呢。」
「哦?」她挑了挑秀氣的柳葉眉,唇角露出饒有趣味的弧度,「怎麼說?」
「第一次在你的辦公室,我……我有點怕您。」
書俏說:「哦,我聽出來了,你一說起『第一次』見面的事,就馬上又改口稱呼我為『您』了,可見,你是真的有些畏懼我。」
江淮握着那根粗柄的叉子,抬手略擋在嘴唇前,笑得有些克制。
「因為,那時的林小姐你很有……很有壓迫感,真的!」王培安邊說話,邊將江淮的盤子端起一點,略傾斜了些角度,方便他叉起一塊切得有些扁平的西蘭花。
「我一直想對你說抱歉的,」書俏道,「不,準確的說,是對『你們』!我在沒有搞清楚狀況的情況底下就想當然地先責備了你們,是我太武斷。」
「書俏,」江淮溫和地看着她,「關於這件事,我們停止互相致歉吧。我只想說,如果那位陶小姐因為那次受傷,造成任何損失,請她務必與我聯繫,我一定盡全力補償她。請不要誤會,我並沒有以錢財壓人的意思,這只是出自我的一番誠意,也是我應該作的表態。」
她很贊同他的提議。除了顧及江淮和王培安的感受,她更顧忌到江母。她看得出來,雖然方孝齡傷害了小陶,可她並非是毫無愧疚的。且不說她已經和江淮熟稔起來,論年紀,她也足當她的長輩,論身份,她現在又是她的病患,她無法忽視她的心情。
「你放心,你的話,我會轉達。」她說,「小陶已經回院裏上班了,她恢復得很好,你們大家都安心吧。」
「我……不啊對……」方孝齡吃力地發出聲音,「我壞!錯了啊……」
書俏分辨着她的發音,邊聽邊猜測道:「伯母,你是要我向小陶轉達你的道歉嗎?」
也許是她的話有些複雜,方孝齡受損的大腦一時間無法完全地判斷她話里的含義,她先是點頭,又搖頭,最後,又點了點頭,眼中露出一絲困惑。
書俏重新組織了一遍語言:「你想對小陶說『對不起』?」
「嗯嗯。」方孝齡點了兩下頭。
「我會告訴她的。」書俏伸長手臂,輕輕拍了拍方孝齡的肩膀,「伯母,我問過小陶,其實她早就原諒你了。」
這句話是謊言。書俏最近並沒有和小陶再提起江家的任何人、任何事。小陶倒是在康復院與她碰面時提到過一次江淮,言語間流露出關心和憐惜之色。不過,書俏覺得自己剛才這個善意的謊言無傷原則,給予一個悔過的病弱老人安慰,即使是扯了一個小小的謊話,應該是值得原諒的「錯誤」。
晚飯後,書俏主動進廚房幫忙蓮姐準備水果。蓮姐起先不讓,最後倒是江淮說了一句:「沒關係,讓書俏幫着做吧。」書俏這才被「放」進廚房裏。
「林小姐,你喜歡吃什麼水果?」「蓮姐,江先生喜歡吃什麼水果?」
書俏和蓮姐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愣住,最後,同時笑了起來。
「我不挑食。」書俏道。
「江先生其實什麼都吃的。只是每次吃得不多。」蓮姐說,「他喝水本就不夠多,我就想,每天讓他吃點水果,又營養又補水。只是早些年,他的腸胃更差些,本身也不太能吃寒涼的東西。這兩年,體質貌似好些了。不過,每到冬天,他就不太吃水果了,因為吃下去太涼。」
「可以試試榨果汁,有些果汁加熱一下,並不難喝。」書俏說。
蓮姐說:「林小姐,我想你看得出來,我們先生的脾氣,水果一方面看上去水分不會像直接端過去一杯水那麼多,一方面我們能用潤腸通便的話來勸說他,他為了減少我們的麻煩,也就樂意吃了。」她打住了片刻,抱歉地說,「剛吃完飯,就談這個,林小姐,你不會介意吧。」
書俏搖頭:「吃喝拉撒,是人的基本需求,並沒有什麼好忌諱談的。」
蓮姐站在水槽邊,邊洗提子,邊嘆道:「他的身子……哎,苦啊!前些年,還多虧有個好的護理人員照料着,後來,那個姑娘辭職嫁人了,之後換了好幾個護工,直到培安來了,才好過些。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是專業學護理的,可是人踏實肯干,再者,男同志到底力氣大些,很多時候,照顧病人也方便。最主要的是,他對先生肯用心。」
「直到培安來了,才好過些」——這幾個字深深刺痛了書俏。如果身邊最貼身照顧的人不盡心盡責,像江淮這樣重度失能,大部分依賴他人才能生活的殘障人士,日子將苦不堪言。錢能解決很多問題,可錢並不是萬能的!
「我再來削點蘋果,好嗎?」書俏指了指流理台上的兩隻蘋果對蓮姐說。接過蓮姐遞來的水果刀,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儘量甩開那些紛雜低落的思緒。走出這間廚房的時候,她希望在江淮眼中的自己,沒有一絲情緒的陰霾。
削完皮的蘋果被她切成兩厘米左右大小的小塊,放入果盤,並用牙籤插好。
「林小姐,要不要再吃個梨子?」蓮姐客氣地道,「昨天買的梨子很甜。」
書俏本已主動拿起流理台上的梨準備削皮切開,忽又不知怎的想到了一些有的沒的,便又搖頭放下了:「不要了。我想,水果已經夠吃了。」
蓮姐沒有異議。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腦中閃過的那個莫名其妙的迷信念頭:
梨是不能分着吃的:「分梨」——「分離」,那不是個好兆頭。她不喜歡。
儘管,她端着果盤走出去的時候,心裏的那份理智已然上升,忍不住偷偷笑話自己:至於嗎?她和江淮既非親人、又非情侶,哪裏用忌諱這諧音上的迷信!
可是,在客廳里,當她的視線與江淮的視線交集時,又一種奇怪的想法佔據了上風——
那個梨子,果然還是不要切開同他一起吃比較好。
即便不是親人,不是伴侶,只是相識不久的朋友,她也不願與這個男人「分梨(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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