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須有想像
作者:吳世昌
要欣賞或批評詞,光是了解字句、故實、章法等項是不夠的,還得要有想像力。文藝和別的作品不同,一個作家不會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尤其是詩人,他只能提出幾個要點,其餘的部份要靠讀者自己去想像、配合、組織。這一點關係到作品的命運,也是讀者能力的一個測驗。所以法郎士說,讀文學作品是一種靈魂的探險。讀者但憑几個有限的字句,要能神遊冥索,去迎尋作者所暗示的境界、情調。嚴格的說,不但文學,連我們的語言文字,都只是一種暗示作用。象形文字中的「牛」「羊」只畫它們的頭角,「臣」「民」只畫人眼的形狀(參看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臣宰》說),就是這個道理。
我曾說過《花間》小令不大用典,但這並不是說它們比後來的長調更容易了解。正相反,它們更需要讀者的想像力與組織力,才能透徹了解。因為五代和北宋的小今,常常每一首包含一個故事,讀者若只看字面,往往會目迷金碧,見樹而不見森林。我們知道古生物學者發現一個獸類的牙齒或脊椎,便能算出它的頭角該有多大,軀幹該有多長。這可以說是一種還原的工作。我們讀詞,也應該有這種還原的能力。《花間集》中的小令,有的好幾首合起來是一個連續的故事,有的是一首即是一個故事或故事中的一段。關於前者,以《花間集》中孫光憲的作品為最明顯。我們先看他的《沈溪沙》八首:
桃杏風香簾幕閒,謝家門戶約花關,畫梁幽語燕初還。繡閣數行題了壁,曉屏一枕酒醒山,卻疑身是夢魂問。(其一)
花漸調疏不耐風,畫簾垂地晚堂空,墮階縈蘚舞愁紅。膩粉半沾金靨子,殘香猶暖繡熏籠,蕙心無處與人同。(其二)
攬鏡無吉淚欲流,凝情半日懶梳頭,一庭疏雨濕春愁。楊柳只知傷怨別,杏花應信損嬌羞,淚沾魂斷軫離憂。(其三)
半踏長裙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早是消魂殘燭影,更愁聞着品弦聲。杏無消息若為情?(其四)
蘭沐初休曲檻前,暖風遲日洗頭天,濕雲新斂未梳蟬。翠袂半將遮粉臆,寶釵長欲墮香肩。此時模樣不禁憐。(其五)
風遞殘香出繡簾,團窠金鳳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何處去來狂太甚,空拉宿酒睡無厭。爭教人不別猜嫌?」(其六)
輕打銀箏墮燕泥,斷絲高罥畫樓西,花冠閒上舞牆啼。粉籜半開新竹徑,紅苞盡落舊桃蹊。不堪終日閉深閨。(其七)
烏帽斜欹倒佩魚,靜街偷步訪仙居,隔牆應認打門初。將見客時微掩斂,得人憐處且生疏。低頭羞問壁邊書。(其八)
《花間集》所錄共九首,除了第一首因為與此無關,不必迻錄外,上面所抄的八首,我以為是記一個故事。但這裏面還有幾個問題:第一,也許原作不止八首,被趙崇祚選時刪去了些,以致文義有些不甚銜接之處,但《尊前集》所存孫光憲的十首《浣溪沙》,又似乎與此無關,又當別論,第二,編者對於原作排列的次序,不知有否錯亂。如果肯定上面兩個問題,具體情節自有不同,但如果予以否定,認為原來只此八首,次序亦無改變,我們可以依次看出故事的輪廓:
第一首「桃杏風香簾幕閒」,記初訪情人(注意「燕初還」也是象徵的用法),在她房中牆壁上題了一首詩(大概即是所謂「定情詩」),過了一夜(作者既然在第二句點了這一位女主人的名,我們也就姑且稱她為「謝娘」)。以下兩首說他們分離後她的孤寂悲哀,分離的原因大概因為她的脾氣彆扭:「蕙心無處與人同」(這個「人」指他,不指別的女性。其六的「爭教人下別猜嫌」之「人」指她自己,也不指別人)。第四首說他又遇見了別的美人,從簾中望見她長裙款步,在燈下聽她吹簫,可是素來不認熾,也苦於無法和她通消息。第五首說他認識了這第二個美人,那天她正洗完了頭髮臨檻梳妝還未化妝完中。第六首說他心中還戀戀於「謝娘」,所以對她很隨便,以致引起她的疑心與妒心。第七首再說謝娘門巷冷落,不堪孤寂。末首可以說是「團圓」。他再回到謝娘那兒去,她還記得他以前打門的聲音,可是這次重逢,她不免有點羞愧,也不得不裝點矜持,只低着頭問他上次在牆壁上寫的是些什麼。這一篇故事的關鍵是第一首的「繡閣數行題了壁」和末一首的「低頭羞問壁邊書」。此外如第一首的「畫梁幽語燕初還」和第七首的「輕打銀箏墜燕泥」。「桃杏風香簾幕閒」和「紅苞盡落舊桃蹊」都是有意的前後照應。中間第四、五、六三首是一段插曲、作者也有特別提示注意的地方:如第四首中寫了「此時堪恨昧平生」和「杳無消息若為情」兩句,是為了使讀者消去對這位長裙善簫者即上文謝娘的誤會。第六首上片說她風動襜舞,也與第四首的「長裙」相照應。這些都似乎不能算是偶合,而是作者注意結構的地方。又如孫光憲《菩薩蠻》五首之前二首:
月華如水籠香砌,金環碎撼門初閉。寒影墜高檐,鈎垂一面簾。碧煙輕裊裊,紅戰燈花笑。即此是高唐,掩屏秋夢長。(其一)
花冠頻鼓牆頭翼,東方淡白連窗色。門外早駕聲,背樓殘月明。薄寒籠醉態,依舊鉛華在。握手送人歸,半拖金縷衣。(其二)
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老。春晚信沉沉,天涯何處尋?曉堂屏大扇,眉共湘山遠。怎奈別離心,近來龍不禁。(其三)
單看這三首,當然是一個連續的故事。如用傳奇家慣用的名稱,我們不妨稱第一首為:『幽會」,第二首為「送客」,第三首為「感別」。下面的二首,初看似乎與前三首並不相干:
青岩碧洞經朝雨,隔花相喚南溪去。一隻木蘭船,波乎遠浸天。扣舷驚翡翠,嫩玉抬香臂。紅日欲沉西。煙中途解觿。(其四)
木棉花映叢祠小,越禽聲里春光曉。銅鼓與蠻歌,南人祈賽多。客帆風正急,茜袖偎牆立。極浦幾回頭。煙波無限愁。(其五)
但如果假定第四首的「煙中解觿」,第五首的「茵袖偎牆」和前面的「屏掩秋夢」,「衣拖金縷」,寫的是一個女子,——當然是女道士之類,那末這五首也未嘗不可以看作一個連續的故事,不過次序須要略為更改一下。我們假定第五首是「驚艷」,第四首是「定情」,這樣可以列成下表:
次序名稱每首主要句原次
第一,驚艷「酋袖偎牆立」,「極浦幾回頭」。(其五)
第二,定情「一隻木蘭船」,「煙中遙解觿」。(其四)
第三,幽會「即此是高唐」,「掩屏秋夢長」。(其一)
第四,送客「握手送人歸,半拖金縷衣」。(其二)
第五,感別「春晚信沉沉,天涯何處尋」。(其三)
這辦法雖然俗氣一點,卻可以幫助我們的了解和記憶。
再如顧夐的《虞美人》六首。其中的第一至第五,分記春閨一日之享,自「鶯啼破夢」至「夢繞天涯」,中經「理妝」、「注檀」、「倚門」、「憑欄」,層次井然,前後呼應,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有意安排。第六首道裝禮醮,看似無關,卻不知當時那些多情的「神仙」,多半是女道士(即女冠),何況未了明明說,「此時恨不駕鸞凰,訪劉郎」。正點明前面五首記的是多情的女冠!而詞中最常用的劉郎,不論是「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的劉沏也罷,或「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的劉禹錫也罷,或「搜神記」所記與阮肇誤入天合,欣逢仙女的劉晨也罷,反正都是與道家的「仙女」有點不清不楚的關係的。
這種以詞來連續寫一個故事或一段情景的作風,很有點像後世的散套。至於積若干首同調的詞以詠春閨一日的情景者,也是古已有之的事。古樂府詩中有《從軍五更轉》,後世民歌中也有五更調之類,均記一夜之事。按《尊前集》錄和凝《江城子》五首,雖不標明是五更調,但就其內容而論則正是五更調。其第一首的首句為「初夜含嬌入洞房」即一更。第三首次句為「已三更」,證明第二首乃談二更之事。第五首次句雲「恨雞聲,天已明」即五更,故知第四首「迎得郎末」乃四更之事。這幾首詞不但內容精采且可代表當時五更調確已存在。至於曾布詠馮燕的《水調七遍》,更是上承《花間》,下啟散曲的明顯的例子。不過這裏不便詳論,留待以後專論詞和戲曲的關係時再說。
歷來研究文學史者,都以為詞曲連續起來記述故事,而為後世戲曲之濫觴者,當舉趙令畤的《商調蝶戀花》。由上文的證例看來,實在應該祧《商調》而宗《花間》。——《花間》所錄在當時亦稱曲於。歐陽炯序云:「是以唱《雲謠》則金母詞清。」又說:「日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乃近年敦煌所發現的唐朝和五代詞,直稱《雲謠集曲子》。
至於以一首小令寫故事的風尚,到宋代還很流行。《清真集》中有許多結構極好、暗合現代短篇小說作法的故事,都能以寥寥數十字出之。如《少年游》云: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如當時,小樓沖雨,幽恨兩人知。
這首詞雖短,情節卻相當曲折。假使我們缺乏「還原」的能力,只看字面是不會完全了解的。上片乍看好象是記眼前之事。實則完全是追記過去,並且還沒有記完,故事的要點還要留到下片的末三句才說出來。記現在的事,只有「而今」以下十個字,並且還要借它作為比較之用,這是何等經濟的手段。故事是這樣的:他們從前曾在一個逼仄的小樓上相會過,那是一個雲低雨密的日子,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連燕子都因為拖着一身濕毛,飛得十分吃力。在這樣可憐的情況下,還不能保住他們的會晤。因為某種原囚他們不得不分離,他們衝着春雨,踏着滿街的泥濘,彼此懷恨而別。現在他已和她正式同居:「金屋藏嬌」。而且是風和日麗,正是桃花明艷的陽春,應該很快樂了。可是,又覺得有點不大滿足。回想起來,才覺得這情景反不如以前那種緊張、悽苦、懷恨而別、彼此相思的情調來得意味深長。假使我們不懂得這曲折的故事,是不能領略這首詞的意境的。然而作者說的那樣少,仿佛山水畫中的人物:一頂箬笠底下兩撇鬍子,就算一個漁翁;在藝術的想像力上未受訓練的,是看不出所以然來的。
還有一點與想像有密切關係,須在這裏說到的,即文學作品有的一看便能瞭然,有的須要深思之後方能明白作者之意。陸機所謂:「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我今更為下一語曰:「或辭艱而意顯,或言淺而旨深。」前者如《樂章集》及《夢窗詞》中許多鋪敘情景的慢詞,尤其是最長的如《拋球樂》《戚氏》《鶯啼序》等,以及稼軒的《哨遍》之類,或長篇大論,或造句艱奧,令人望之頭痛,實則拆穿了不過這一點意思,並不難懂,更無深諦:皮厚而肉少,有時讀起來得不償失。近人之學《夢窗》者,其作品亦往往如此。如《強村語業》所收最好的幾首——和《小山》韻的三首《玉樓春》,造句遣詞極曲折跌宕之能事,但意思也頗簡單。看了一句「少年不作消春計」,下文將說些什麼,幾乎可以推想得到。另外許多詠物之作,更是「繞着樹叢打鳥」,無非是有韻的謎語——雖然在中國,謎語也頗有些來歷,其祖師可以一直追溯到《荀子》的《賦篇》。我們對於這些作品,只須看它的作法技巧、鋪敘描寫,此外並無多少深意——假使居然也有深意,那一定是一個很不易猜的謎,不懂得也並不可惜。至於後者,即所謂言淺而旨深的作品,卻又需要想像了。這種想像,和上文所說的還原又不同,往往是含蓄在未表達的典故或成語之中。蘇東坡的「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竟使朝雲泣不成聲,顯然因為東坡此句還含蓄着另外一個來表達的意思:原來「夭涯何處無芳草」一語是從《離騷》中靈氛對屈原的話化出。靈氛說:「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東坡藉此以暗示他的憤激,責怪自己為什麼那樣傻,何必戀戀於當時的王朝!朝雲早已知道他「一肚皮不合時宜」,所以讀到這樣暗示「爾何懷乎故宇」的歇後語時,想到屈原因忠君而見斥,終於自沉,怕東坡也遭同樣的命運。而她自己又不能幫他減少困難,只有以眼淚洗面了。有的寥寥十數字可以寄託畢生的身世之感,或暗示多少傷心故事,那就不僅需要想像力,還得有人生的甘苦經驗,才能體會出來。如放翁的「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只是『頑』。」白石的「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稼軒的「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比起夢窗的「心事稱吳妝暈濃」、淮海的「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一類句子來,乍看似乎容易得多,粗心的讀者恨容易忽略過那些抑制着無窮悲感,而煉成似乎很曠達很安詳的句子。這就是說,我們要從放翁的句子中看出他從熱心濟世到憤世、玩世,再到悲世、憫世的態度,要從白石的句子中看出他老年的血管里依然沸騰着青春的熱情;要從稼軒的句子裏看出他個人體力的減退象徵着南宋民族的衰弱,以及這個不甘雌伏的老英雄對於這現象的悲感(當然也有點頹廢)。這才不負詩人們的深心與苦心。周濟主張退蘇進辛,又說:「白石似恬淡而實熱中」,可謂知言。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92s 3.809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