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趕到破窯的時候,麗瑪已經燒得沒有了知覺。我撲上去,把麗瑪抱在懷中,嘶聲叫喊着,可是她沒有回應。她的全身像火炭一樣滾燙。
郎中從藥囊里拿出了幾味藥,讓我用水煮開,把這幾味藥泡進去,熬成湯給她喝。
我當時長了一個心眼,擔心郎中在故意報復我,嫌我逼着他來到破窯。我說:「你先吃了這些藥,我再讓我老婆吃。」
郎中說:「我又沒病,我吃藥幹啥。」
我說:「誰知道你會不會使詐。」
郎中說:「好我的兄弟哩,我家門都讓你認出來了,你擔心我給你假藥,我還擔心你到我家來鬧事。弟妹的病不要緊,只是受了風寒,我給你幾味藥材,這是蘇葉,這是麻黃,這是桔梗。有這三樣就夠了。」
我知道我剛才在他家耍半斤,耍二杆子,讓這個胖大郎中心有餘悸。
郎中又說:「你這裏沒藥壺,沒水,咋個給她熬藥?」
我說:「這還不簡單?你先回去。告訴你,我老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一定不會放過你。」
郎中千恩萬謝地走出了破窯,轉過身,溜得比兔子還快。
我追出破窯,看着他肥胖而不偉岸的背影喊道:「我老婆要是病好了,我上門給你送錢。」
郎中趕緊迴轉身,他說:「好我的兄弟呢,你甭送錢了,我見了你就害怕。」郎中說完後,就邁開粗短的腿,疾步如飛。真想不到,這樣肥胖的人,居然能夠跑得這麼快。遠遠看去,他就像一個肉球在滾動。
我回到破窯里,拿起這三味中藥,各咬一口,在嘴巴里嚼爛。中藥的苦味苦到了骨子裏,苦得我渾身發抖,腦袋疼痛,我的牙齒擠出了嚼爛中草藥的汁液,餵進麗瑪滾燙的嘴巴里。
直到我的牙齒疼痛,失去知覺,我才停止了咀嚼。
奔跑了大半天,我渾身酸軟,後來我就抱着麗瑪睡着了。
睡醒後,已經到了夜晚,我睜開眼睛,透過磚窯頂部,看到滿天星光。見過磚窯的人都知道,磚窯頂部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圓洞口,那是用來添加柴禾和觀察火候的地方。過去燒窯用柴禾,現在用煤炭。
麗瑪也醒來了,她的高燒已經退了,我摸着她的額頭,再也沒有了那種滾燙的感覺。麗瑪輕輕地吻着我,她吻到我滿嘴的苦味,什麼都明白了。她的臉頰緊緊貼着我的臉頰,我感到一股冰冷的東西從我的臉上划過,那是她的眼淚。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鋪滿塵灰的磚窯里,她說:「土司迪埃刀嚷。」我說:「土司迪埃刀嚷。」她說:「我愛你。」我說:「我愛你。」
我們的手臂糾纏在一起,我們的呼吸糾纏在一起,我的手臂伸進了她的衣服里,她的手臂也伸進了我的衣服里,我們忘情地吻着對方,忘情地抱着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衣服像羽毛一樣落在地上,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白玉無瑕,像一件世界上最完美的藝術品。後來,我突然感覺到世界一片靜寂,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無聲無息地掠過窯頂。我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滑下來,滑過了草梢,滑過了小溪,鮮花和浪花在我的身邊一齊開放,開放得絢麗多姿。最後,我滑入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中。我躺在平靜的海面之上,任海水托舉着我,像托舉着一葉扁舟。月光從雲層照下來,我與月光相接……
麗瑪的手指划過我的身體,像海風划過船帆一樣。我摟着麗瑪的腰身,像船舷繫着船槳。
這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這個黑暗中的破窯,成為了我二十年來最幸福的時光和地方,以後的很多年裏,我一直在努力回想着這個夜晚和這個地方,努力回想着每一個細節,可是麗瑪的面容總是模糊不清,那些細節,我總是想不起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們就這樣抱着,一直到天亮。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破窯里,我明白了,有一個早晨來臨了。
只是,此前的所有早晨,都沒有這個早晨更美麗。
麗瑪身體康復了,我興奮異常,我們走出破窯,決定去那座村莊,好好感謝胖大郎中,順便再買一匹馬。要是依靠我們兩個的腳板,要追上豹子他們,得到猴年馬月。
現在,駝隊早就把貨物送到嘉峪關,走在返回的路上。我牽掛着那一張十萬元的銀票,不知道送給了誰。如果知道了,我說啥也要偷出來。現在我去偷,和光頭沒有一點關係了。貪官的不義之財,人人皆可取之。敢拿貪官之財,方能稱為好漢。
我突然又想到,三綹長須他們早就把鷹隼放出去了,說不定這會兒瘦子響馬和光頭鏢師已經打開了。如果雙方打得你死我活,我又找誰去打聽十萬銀票的下落。
還有,豹子和光頭,還有小眼睛他們安全嗎?
我邊想邊走着,一走進那座村莊,突然感到氣氛不對。村道上有很多人,都在交頭接耳,饒有興趣地談論着什麼,幾個半大孩子,在村道上追逐打鬧,顯得很開心。我查看地上,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我帶着麗瑪,從村後繞過去,來到東邊的村口——我們是從東向西走——東邊村口的坡道上印着幾條深深的車轍印,還有駱駝的花瓣蹄印。
怪不得這座村子裏熱鬧得像過年一樣,原來村子裏來了很多客人。
我也想看看稀奇,說不定是誰家在過紅白喜事,在農村,也只有過紅白喜事的時候,才會有家家出門觀看的盛況。如果遇上了這個情況,我就和麗瑪冒充女方家的親戚,進去好好飽餐一頓。
女方家的親戚一般都很多,農村把這叫做新客人,即使你混進去騙吃騙喝,也沒有人留意到的。
走進村子裏,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座廈房門口觀看。廈房的大門打開着,門口的樹上拴着十幾頭駱駝,一個皮膚粗糲的少年,懷中抱着鞭子,在看守。村子裏有幾個少年和這個少年聊天,他們說得很熱火。
當時,我想着:郎中家真氣派,來了這麼多客人,他家會有啥事呢?不像是有紅白喜事。
我沒有貿然走進去,只是拉着麗瑪在人群中觀看。麗瑪的臉上圍着頭巾,看起來和這裏的所有女人都一樣,沒有人會去留意她。多年的江湖經驗告訴我,遇到疑惑情況,先要隱藏自身,細心觀察。
肥大郎中家的院子裏,停着幾輛大車,大車上鼓鼓囊囊,讓繩子橫扎着,斜捆着,一看就是貨物。大車的旁邊,有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推牌九。牌九是一種古老的紙牌遊戲,遠在沒有撲克以前,牌九非常流行,只是後來因為有了印刷更為精美的撲克,牌九才漸漸消失。
我想,這些人是幹什麼的?是販運貨物的商人嗎?還是走鏢的?走鏢的車上應該插着鏢局的旗號,可是這幾輛車上都沒有。
我正在疑惑不解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從院子裏走出來了,我突然感到這個人似曾相識,但是我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他的容貌,他的舉止,似乎都很熟悉,可我當時就是想不起來。
那個人對抱着長鞭的少年說:「和可朗瑪說屁,都是空子。」(和鄉下人說屁,他們啥都不懂。)
聽到這個說着江湖黑話的人,我突然頭腦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一下子明白了,那天晚上我和念家親住在客棧里的情景,一幕幕閃現。那天夜半,我偷聽到兩個人說話,這是其中一個;天亮後,念家親去跟蹤兩個人,這是其中一個。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絞盡腦汁想找到念家親被害的線索,沒想到在這裏出現了。
我悄悄地抓住麗瑪的手,悄悄地退出村莊,我擔心他們會認出我。
我的手臂都在輕輕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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