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面上轉悠着,突然看到遠處的地面下有燈光照上來。我悄悄走過去,想看看那裏是些什麼人,他們在幹什麼。
我趴在土圍子上,向下俯瞰,看到院子裏有一面窯門打開了,燈光從窯洞裏漏出來,瀉在院子裏。兩個人帶着濕漉漉的白布袱子,走到院子裏,把白布袱子裏的東西倒在了一口大鐵鍋里。鐵鍋里立即氤氳着繚繞不絕的水汽。
白布袱子,就是一大張白色粗布。北方鄉下有一種布,叫做袱子布,指的是用織布機一梭子一梭子手工織成的粗布,裁剪成大塊,用來包裹衣服。白布袱子,就是用這種布製作的大塊白色土布。
我一見到他們抬着白布袱子,就知道他們在窯洞裏做豆腐。鄉間做豆腐的人,都是早早起床,在夜色中做好豆腐,等到天亮後,就套着毛驢車,或者挑着擔子沿村叫賣。做豆腐的人,都睡不了一個好覺。
做豆腐的原料是黃豆,做豆腐的人家一定有黃豆。在我們老家,把賣豆腐的人,叫豆腐客;把****的女人,叫溝子客,都屬於最底層的,而且被人看不起的人。
豆腐客家的院門大開着,他們已經準備出門賣豆腐了,豆腐客和他的家人都在窯洞裏忙碌着。窯洞中央有一口大鐵鍋,大鐵鍋上架着用木頭搭成的十字架,十字架的四個角上綁着白布袱子的四個角,豆腐客搖動着十字木架,白布袱子就被擠出了黃色的水。這種水,還不是豆腐,還需要滷水來點,這個過程就是民間所說的「滷水點豆腐」。滷水點豆腐,需要用到石膏,石膏會讓鍋里的黃水凝固成豆腐。
我溜進豆腐客家的院子,偷偷地打量着院子裏的情形。那間門扇洞開的窯門前,放着一個麻袋,麻袋裏裝着半袋子東西,我用手探進去,憑手感就知道這是黃豆。
豆腐客每天凌晨做豆腐,只用半麻袋黃豆,剩餘的半麻袋黃豆,他還沒有來得及拾掇好,就被我盯上了。
豆腐客的家裏,再沒有別的,黃豆多得是。豆腐客出門賣豆腐的時候,他走到村莊裏,不是喊「賣豆腐哩」,而是喊「換豆腐哩」。西北鄉村普遍貧窮,家裏都沒有多少錢,這些錢一般用在給家人看病等水火事上,而吃豆腐,則可以用黃豆來換。豆腐客收了你的黃豆,給了你豆腐,他一年忙到頭,只是落到一些黃豆,並沒有賺到多少錢。更何況鄉里鄉親的,會有人在豆腐客這裏賒賬,懂情理的人,下次看到豆腐客,還上賒欠的黃豆;遇到不懂情理的人,吃了豆腐,不給黃豆。
豆腐客的家裏,最不缺的,就是黃豆。
我扛着半麻袋黃豆,披着夜色,來到客棧。客棧門洞的陰影處,站着一個人。我突然看到那個黑影,嚇了一大跳。那個黑影叫:「呆狗」,我一聽,居然是麗瑪的聲音。
她可能聽到別人叫我呆狗,她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我問:「你怎麼在這裏?」
麗瑪沒有回答,而是說:「土司迪埃刀嚷。」
我放下麻袋,一把把她抱在懷裏,我也說:「土司迪埃刀嚷。」
我走出客棧後,麗瑪在這裏靜靜地等我,我不知道她在這裏等候了多久,但她在這裏等候的時間一定很長,我摸到露水打濕了她的頭髮和衣服。
我無法給麗瑪解釋我去哪裏了,我解釋了她也聽不懂。我將麗瑪送進了我們居住的窯洞裏,然後一個人背着黃豆來到了餵養馬匹的地方。
黑暗中,馬匹聞到了黃豆的香味,看到我走進來,就認為我是給它們添加草料的,它們都噴着響鼻,伸長脖子向我湊來。我把半麻袋黃豆全部倒在了最外面的馬槽里,用手撥開,讓每匹馬都能吃到。
馬槽里拴着十多匹馬,響馬們來得最晚,他們的馬都拴在最外面。
我把麻袋丟在牆角,正準備走出去的時候,突然聽到窯門打開的聲音,這種聲音乾燥急切,就像夾破了一粒核桃。
我聽見門外響起了拖拉的腳步聲,趕緊藏在了馬槽下。藉助着朦朧的天光,我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走進了馬廄,他擦燃了一根火柴,火柴照亮了他臉上的黑色短須。他看到幾匹馬正在埋頭吃黃豆,看到馬槽里都是黃豆,他很滿意地自言自語:「店家真不賴呢,給我的馬兒吃這麼好的東西。」
一根火柴燃完了,大個子也離開了。我聽見他在門外怒氣沖沖地撒了一泡尿,然後又拖拉着腳步回了窯洞。
窯洞裏再沒有了動靜,我從馬廄里走出來,來到水窖邊。西北乾旱少雨,很多地方靠天吃飯,所以家家都挖有水窖。每當下雨的時候,人們就趕快把水窖通道打開,讓雨水流到水窖里。雨水渾濁骯髒,在水窖里沉澱到一定的時候後,才可以飲用。而這樣的水窖,因為下面有大量的沉澱物,所以每隔幾年就要挖出泥沙,這叫做淘窖。
睡覺上有三腳架,三腳架上掛着轆轤,轆轤下吊着水桶。我將水桶放下去,吊上來一桶水。然後把這桶冰涼的窖水倒進了馬槽里。
我聽見那幾匹馬喝下窖水的聲音,就像蛙鳴一樣。
回到房間裏,我看到麗瑪盤膝坐在大炕上,她一直在等我。我對麗瑪比劃着說,隔壁那幾個人是壞蛋。我指指隔壁,然後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黑暗中的麗瑪笑了,我看到她潔白的牙齒熠熠閃光。她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懂了我忙前忙後的用意。
我們在朦朧的天光中,用手勢比劃着,似懂非懂地聽着對方的話語,後來我才知道了,這種語言叫做啞語。不過,人家啞語有一整套的語言體系,不像我們這樣瞎矇瞎猜。
突然,遠方響了一聲公雞的啼鳴,近處的公雞也開始叫了,競相啼鳴的公雞聲讓鄉村變得熱鬧起來。門外想起了扁擔的咯吱咯吱聲,賣豆腐的已經挑着擔子出門了。
我抬起門扇,打開窯門,走進馬廄。
一走進馬廄,我就差點被熏倒。門外的公雞競相啼鳴,窯里的馬兒競相放屁。窯洞裏的馬屁熱情洋溢,讓人無法呼吸。
我逃出了馬廄,突然看到凌晨的天光中,院子裏的木棍上晾曬着一件女式衣服,鮮紅的顏色看起來異常顯眼。我走過去一摸,居然是絲綢衣服。昨晚睡覺前,我還沒有見到這件衣服,客棧里只有麗瑪和玩嫖客串子的兩個女人,這件衣服不是麗瑪的,那麼一定就是玩嫖客串子的。
我把這件女式衣服團成一團,塞進我的衣服下面,然後捏着鼻子走進馬廄,悄悄牽出了我們的馬。
公雞聲喚醒了店家,他打着呵欠走出窯門,給我們打開院門。
我和麗瑪騎着馬,走到了豆腐客的院子上面,把玩嫖客串子的紅色絲綢衣服,扔在了他們家的窯門前。豆腐客的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婆正在打掃院子,她看到從天而降的衣服,想要問話,我們已經打馬跑遠了。
我們一起向西行走,天色越來越亮,村莊漸離漸遠,想到響馬們起床後,看到馬兒都在放屁,一定驚訝不已;想到玩嫖客串子的起床後,光溜溜地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我就喜上眉梢。我禁不止唱起了秦腔: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煉,
修就了臥龍崗一洞神仙。
恨師兄報君恩曾把亮薦,
深感動劉皇爺三請茅庵。
下山來我憑的神機妙算,
直燒得夏侯惇叫苦連天。
………
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戰,
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
為江山買荊州立下文劵,
為江山氣死了周瑜少年。
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
為江山把亮的心血熬干。
我把自己當成了諸葛亮,我認為自己也有神機妙算,舉手之間,就讓那些響馬追趕不及。我覺得我比光頭他們要強多了。鏢局想盡千方百計,也沒有擺脫響馬的追擊,而我略施小計,就讓響馬們裹足不前。
我正在馬上得意忘形的時候,突然看到前面來了一群人,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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