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的出現,給陳長生帶來了極大的壓力。他身體的秘?被發現了,他極有可能要面對整個世界貪婪的眼光。島上的對話,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壓力。同樣也是他身體的秘密,斷裂的經脈在不遠的將來會讓他死去,而這也被人知道了。
原來那些斷裂的經脈是被日輪炸開的,原來自己真的是陳氏皇族的後人,那麼自己會是昭明太子嗎?如果自己是陳氏皇族的後人,那麼十六年溪畔的相遇自然不是巧遇,老師想必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師兄他也知道嗎?
這才是他現在最大的壓力。
——他必須開始正視很多事情。魔君出現在寒山如果真是一個局,說明他是有可能被拋棄的,如果他從西寧鎮去往京都也是一個局,那麼他一直是在無知地扮演怎樣的角色?
過往無論是報考青藤六院還是參加大朝試,無論遇着怎樣的障礙與艱難,他都並不是太過憂慮,因為他以為自己的根在西寧鎮舊廟,他真正的底氣在於老師和師兄,現在他發現,這一切有可能都是虛妄。
信任不再像以往那般篤定,道心又如何能像以前那般寧靜?
如果連餘人師兄都無法相信,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能依靠誰呢?
陳長生經常被人稱讚擁有遠超年齡的平靜與沉穩,但他終究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當事情發展到今天、發展到今天這副模樣,他終於有些承受不住了,怔怔地看着湖面上的煙波,心情有些難過。
台上忽然響起腳步聲。
唐三十六和折袖走了過來。
他們看着陳長生的背影,有些擔心。
自從陳長生回來後,便沒有說過話,顯得極其沉默,甚至有些落寞,明顯出了什麼事。
「天機老人究竟和你說了什麼?」
唐三十六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走到他身邊問道。
陳長生靠着欄杆,依然不肯開口說話,看着有些惘然。
折袖忽然說道:「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陳長生直起身來,轉身望向他,很認真地問道:「如果有怎麼辦?」
折袖的回答非常符合他的性格,簡單而且強硬:「大不了就是死。」
唐三十六在旁邊補充說道:「而且想死,往往也沒有那麼容易。」
陳長生看着他們,忽然開口說道:「你們相不相信,我是昭明太子?」
不想說的時候,自然什麼都不說,但終究還是有些不甘心,所以他開口說了,說便要說最重要的事情。
聽到這句話,唐三十六看了折袖一眼,有些緊張。
其實京都早就有這方面的傳聞,只是無論他還是陳長生本人,都覺得太過無稽,所以沒有怎麼當回事。但此時既然陳長生如此正式地發問,那麼就說明,天機老人和陳長生說了這方面的事情,而且……這有可能是真的。
折袖依然面無表情,沒有給唐三十六任何幫助。
唐三十六神情微怔,然後笑了起來,望向陳長生說道:「你這是在扯啥蛋?差着好幾歲哩。」
陳長生沒有笑,靜靜看着他的眼睛說道:「你不是經常說我早熟,說我像個老人?」
「早熟就代表你能平空多出幾歲來?那黑山窪里的早熟豬種的輩子難道都比同族要高?」
唐三十六滿臉嘲弄說道。
聽着如此不雅的比喻,陳長生沒有生氣,也還是沒有笑,繼續認真地問道:「如果我是,那怎麼辦?」
唐三十六安靜了下來,看着他認真說道:「就算你是,又如何?就當這是一盤豬耳朵,涼拌就好。」
陳長生知道他是在勸自己不要理會,只是……「聖后娘娘會讓我活下去嗎?」
唐三十六說道:「在周園裏,南客準備讓你活下去嗎?在山道上,魔君準備讓你活下去嗎?」
陳長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的惘然神情漸漸淡去。
p>「別人想你死,不代表你就要去死,無論是誰,南客、魔君,或者娘娘。」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往好處想,如果你真是昭明太子,那麼只要活下來,你就是大周皇位的第一繼承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非常認真,但說的內容極不認真。
他知道陳長生對皇位這種東西沒有任何興趣,只是想用這些話沖淡一下當前的壓抑氣氛。
「說起來,教宗和大周皇帝,做哪個好?」他看着陳長生微笑着問道。
陳長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答的人是折袖。向來待世事極為漠然的狼族少年,有些笨拙地出着主意:「還是做皇帝好,手底下有軍隊,有三十八神將,將來和魔族打仗,是統帥。」
真好。
有這樣的朋友真好。
陳長生在心裏想着。
西寧鎮不知道是不是虛妄,他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虛妄,但至少他現在可以確定,在京都的這些日子無比真實。
「謝謝。」他對唐三十六和折袖說道,然後感覺到了些什麼,說道:「我有些事情要先去處理一下。」
折袖不清楚他要去處理什麼,唐三十六則很輕易地猜到了,尤其是在感知到自己的法器傳來氣息波動後,看到了樓下白沙淺水間一掠而過的那道裙影,這讓他很鬱悶,心想果然是個見色忘義的傢伙。
……
……
那顆棗核靜靜地躺在白沙里,在清澈的湖水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着她的氣息,這顆棗核成為湖中很多游魚極願親近的對象,表面被啄食的極為乾淨,非常光滑,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雕了些線條的石頭。
陳長生和徐有容坐在台邊,腳浸在湖水裏,沒有刻意坐地更近,肩頭時不時輕輕碰觸。
這種距離,這種節奏,這種平靜,是他們最習慣、也是最喜歡的,就像他們對彼此的感覺一樣。
徐有容輕聲說道:「能有這樣的朋友,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陳長生說道:「你……沒有這樣的朋友嗎?」
然後他想起來,她自幼便是整座京都呵護寵愛的小公主,是聖后娘娘與聖女悉心培養的繼承者。從五歲開始,她就已經離開了普通的塵世,那麼確實很難擁有普通、卻又極珍貴的朋友。
徐有容微微一笑,說道:「齋里所有師姐師妹……甚至除了老師之外的長輩對我都很尊敬,哪裏有辦法隨意地聊天,不過我在山下一個鎮上倒有些能聊些心事的熟人……以後介紹你認識。」
聽着這話,陳長生有些好奇,心想普通的小鎮上怎麼會有你的熟人?
「如果真要說朋友……其實離山裏的師兄弟倒更像一些,只是畢竟不在一個地方,接觸的機會相對較少。」
「聽說……秋山君練劍的地方和慈澗寺隔得不遠?」
「你想問什麼?」
「沒什麼。」
「好吧,你沒有說錯,我一直把師兄當作極重要的朋友。」
「問題在於,他肯定不會這麼想。」
「落落殿下拜你為師,卻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說不過你。」
「因為你沒道理。」
「好吧。」
「怎麼不說話了?」
「你想聽什麼?」
「你……真的是昭明太子嗎?」
小樓下的木台,頓時變得安靜起來。
湖水輕輕地盪着,白沙靜而不動,游魚則遠遠避走,仿佛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不是。」
徐有容微微偏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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