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典一直覺得自己挺倒霉的,就像那些道人說的天煞孤星。
他出生於漢沖帝永嘉元年。
老家在并州,父親是個從涼州戰場下來的老兵,刀槍棍棒樣樣精通,那一年從涼州回來,卻是將軍中賞賜以及戰馬兵器變賣,給自家置辦了三百畝地,僱傭了些佃農,成了個有名的小地主。
不同於其他人,父親在他們小時候就請了個老儒教子女識字學文,口中常道:不求學成做官,只為了開開腦筋,這年頭,拿刀的玩不過拿筆的。
家有兒女五人,宋典排老四,是家裏最聰明的兒子,教學的老儒很看重他,認為他將來必能學有所成,能登高位,故為他取名:宋典。
父親刀槍入庫的決定正確與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永興元年,那一年夏,鮮卑入寇并州,沒了駿馬的父親騎上騾子,與來犯胡人周旋,以三死一傷的戰績壯烈犧牲。
頂樑柱倒了,母親獨自一人拉扯子女,好在胡人退了,地還在。鄉親們也都念着父親的好,一家子支撐着似乎還能過。
可惜天不如人願。
當年秋,郡、國三十二蝗,河水溢。
連綿的莊稼被黃色的蟲海覆蓋,顆粒無收。河水暴漲,淹沒農田道路,母親連流淚的時間都無,收拾東西帶着子女逃荒。
宋典對家的最後印象就是老宅里那顆被扒光樹皮的大槐樹。
逃荒的路上,宋典與家人失散,自此家就成了一個符號,上邊滿是父親的血和母親的汗。
兜兜轉轉,他隨人流來到洛陽,機緣之下被賣進宮裏當了宦者。
他記得很清楚,淨身那一刻,沒有人因受了那一刀而哭,每個人都捧着到手的食物笑得燦爛。
那個帶領他們的老宦者笑呵呵道:「進了宮門,這皇宮啊,就是爾等的家了。」
他不是宮裏最聰明的宦者,在人心鬼蜮的宮中,宋典更不敢賣弄聰明,他只是如那老宦者教訓的一般,勤懇做事,埋頭幹活,苦活累活搶着干。
由於幼時學過文,因此緣故,接了打理皇家圖書館——蘭台的活,在這裏,宋典如魚入大海,偷偷讀書,經年不輟。
直到某天,大漢又一次換了天子。
新天子是河間國人,來自民間,即位時僅12歲。
那一年,貪玩的天子詢問左右,要宦者做一個民間玩耍的小車玩玩。
左右無人應答,那一刻,宋典站了出來,花費半天就將天子所需的玩具做了出來。
那是他的發跡時刻。
那老夫子說得不錯,宋典命中注定要登高位的,只是誰也想不到是以宦者的身份。
自此後,宋典幫助天子做事,漸漸成了宮中宦者中的頂級人物,被人號為:十常侍。
他為天子勤勤懇懇做事,修玉堂宮,協同畢嵐做銅人、翻車。
其他常侍一旦得勢,便十分猖狂,家人子弟為亂不法。宋典因為熟讀史書,他心底清楚,宦者的權勢都只是空中樓閣,加上他孑然一身,也沒有肆意亂法的本錢,所以算是名聲不差的一位常侍了。
後來,身居高位的他多番尋找,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時光匆匆,物是人非,家中僅剩二姐一人,且早已嫁做他婦。
有心重振家族的他,準備過繼外甥,繼承他的富貴財產,計劃進行到一半,外甥剛被招來洛陽,甥舅倆天倫之樂還未享,靈帝就駕崩了。
緊接着發生了內宦宮變和外朝帶兵殺閹。
那一夜,外甥冒着生命危險,帶着普通百姓袍服和假鬍子趁亂入宮,冒充平民才將他救下。
在混亂之中,很清楚金珠玉石只能讓家族興盛一時的宋典,懷着私心,衝進蘭台,將那些可以作為家族根基的典籍盜出。
此後二人便躲在洛陽宅子中,尋機逃出城去。
沒成想躲了兩月,城中封鎖漸松,二人正欲出城之時,因外甥新納的姬妾太過美艷,而招來亂兵。
他聽聞動靜而出時,恰巧望見外甥被砍掉的半個腦袋,那殘缺的面孔刺激得他失魂落魄,他最後憑着求生欲翻牆而逃。
不久後,因不慎泄露了蹤跡,他又遭遇到袁氏私兵的追殺。
周轉之下,他被公孫度救下。
冥冥之中,宋典仿佛再次看到了父親,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那個騎着騾子就敢向敵軍衝鋒的男人,想起父親的期望和念叨,他聯想起近日的種種。
「阿父,你錯了,拿筆的真玩不過拿刀的。」
迷迷糊糊間,躺在床上的老者嘴裏嘟囔出這番話。
驚得耳朵湊近細聽的公孫度向後一跳。
前後看了兩眼,這才雙手連連擺動,急聲道:
「別叫我阿父!我可沒你這麼大的兒子。」
剛有點的意識的宋典聞言更加迷惑了。
接着宋典迷糊里就聽到那個男人大喊:「柳毅,鹽糖水做的怎麼樣了,老頭醒了,可以給這傢伙餵了。」
不一會兒,宋典就感到自己的口腔咽喉得到了滋潤,熱水攜帶着糖鹽進入肺腑,這種奇怪的味道非但沒有讓他感到不適,反而覺得渾身舒坦,忍不住呻吟一聲。
感受到這股液體對自己的益處,他忍不住張嘴再要點。
卻聽聞那大漢見狀急道:「可以了,這石蜜挺貴的,省着點用。」
聞聽此言,積累多年城府的常侍差點破功,被窩裏的手掌霎時間握緊,暗地裏齜牙:這廝,甚是可惡!
補充了糖鹽水,宋典自感目前安全無虞,便接着昏睡了過去。
過了許久,安頓宋典的屋裏沒了活動的動靜。
宋典悄悄的睜開眼睛,輕微的扭動脖子打量起屋子陳設佈置,試圖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卻不料那雙滴溜溜的眼睛亂飛的同時,撞上了一雙滿是笑意的眼神。
公孫度抱着刀,立在胡床尾部,笑盈盈的看向裝迷糊的老者,開口道:「醒了?」
宋典身子一頓,像做壞事被抓現行的小孩,也不裝了,他支起上半身,向後靠在牆上,直視對面的武夫,點頭道:「醒了。」
「你有什麼要說的?」
宋典扭扭酸痛的脖子,想說什麼,到了嘴邊卻換成了問句:「恩公,有這麼缺錢嗎?」
「什麼?」公孫度一愣,不明白老者為何問出這麼一個問題,當然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的老者還在為那一口糖水置氣。
公孫度想起來自己今後去遼東所做的事情,開銷確實挺大,於是點頭道「嗯,是挺缺錢的。」
宋典翻了個白眼,心說就你懷中那把刀就值個萬錢,怎麼也不缺我老頭子的一口糖水啊!
「說吧,你到底是誰?」公孫度也不廢話了,挺直了身子徑直問道。
「你是閹人,平民百姓可沒人自閹的。你是宮中的哪號人物?」
「恩公何必咄咄逼人?如您所見,吾只是一無用老朽罷了。」宋典嘆道
「你不怕我將你交給袁氏?宦者,如今可是人人喊打的。」公孫度見他軟硬不吃,威脅道。
宋典見到公孫度作態,毫不在意的笑道:「恩公不會的,此時的我,就是個燙手山芋,無人想接手的,誰都不想與我有染。」
「前段時間裏,士族率兵攻內宮,高喊着殺閹的口號。可是他們真正目的是我等宦者嗎?不!他們要殺的,是吾等背後的天子,是吾等代表的皇權。」
宋典說到此處,情緒激動,嗤笑道:「常侍死,皇權落。若不是董卓那廝拿兵權壓着,這天下,早就亂套了,哈哈。」
公孫度挑眉,饒有興趣道:「你倒是看得通透,能說出這番話,那你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說着公孫度提起一卷書,書名《算罔論》,不在意般胡亂翻了翻,笑道:「還是個有學識的宦者。逃命不忘帶書,你這做派,堪比藏書的伏生啊!」
宋典看到公孫度胡亂翻書,眼皮直跳,叫出聲來:「小心點,那是孤本,世上僅有的了。」又像是認命了般,嘆口氣道:「也罷,實話告訴伱,吾名宋典,忝為大漢常侍。」
「哦。」公孫度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對這結果並不意外,甚至於有些失望,在看到這些書籍的時候,他還以為遇到的是畢嵐,那可是位發明翻車、渴烏的猛人啊。
哦?什麼意思
靠牆上的宋典又急又怒,老夫可是十常侍之一啊,曾經腳下動一動,洛陽城就要抖三抖的人物啊,你就哦?
懂不懂尊重啊?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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