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化軍眾騎士的目光,順着蘇離手指,齊齊射向圈內中央的大車,繡簾掀開,一個皮襖貂帽的男子走出,立在車轅,身形單薄,容顏卻極為俊美。
「小六,是你。」蘇子安瞬間明白:難怪那年派出的刺客杳無音信,原來對方早就投靠了靖王。
越過叢林般的刀劍和護衛,兩雙同樣帶着曼殊血統,彼此熟悉的眼睛在半空相遇,一雙淡淡悲傷,一雙烈烈執狂。
阿婆將他托負給我,命運卻要我們反目為仇。蘇容若面對曾經揮刀傷她的人,說不出是惻隱,還是痛恨,雙手一揖:「大兄,小六這廂有禮。」
蘇子安也不客套,沉聲喝道:「念在我們血肉親情,再給你一次機會,交出太子,擁戴承王,以前的事既往不究。」
陽光從雲層射出,燦爛明媚,山峰壯麗,天地博大寬厚,滋養萬物,長風浩蕩,如一曲生命的歌謠。
「我稱你一聲大兄,是喚過去那個苟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太學學子,他不計自身安危,也到。」女子深吸口氣,答覆。
馬的響鼻打斷她的話音,卻是蘇離無意碰到馬韁,蘇子安居高臨下地看着男子,目光不屑:「賤奴,是你出賣了你的主人?」
蘇離聞言後退,驚慌不解,對方的聲音冷酷且清晰:「明月教已被肅王剷出,秋水伊妖言惑眾,聚匪造反,早被處以火刑,來人,將這漏網之魚按律處置。」
「不!」蘇離聽聞暗戀的女子被處決,心痛難當,不等他反應,懷化府兩位騎士跳馬揮劍,駕輕就熟地砍斷他的雙臂。
男子的慘叫如惡鬼在嚎,車內的太子立即捂住小魚的耳朵,「嗖」的一聲白影閃過,卻是大勇擲出長劍,扎進了親侄的胸口。
蘇離仰面朝天倒地,殘軀不停地抽搐,血紅的雙眼緊瞪着漸近的身影,十餘年待他如父的人,俯身看他,悲切而憤怒:「孽子。」
「替天行道,殺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掙扎,翻滾,悽厲大喊,聲音驀然停止,兩腿一伸,徹底地中斷呼吸。
嗅到死亡氣息的禿鷲紛涌而下,爭先恐後地啄食屍體,幾個鬼面上前擋住蘇容若的視線,那聲音卻聽得她毛骨悚然。
蘇離固然愚昧,但蘇子安手握國家機器,不教而誅,以殘暴治貪愚,用惡法換秩序,卻更可恨。
瞳孔收縮,寒意從指尖蔓延到足底,悲傷不絕於縷,等眾鷲升空,大勇將皮氅蓋在碎體之上,才淡聲道:「將軍可記當年洛水邊,我賦詩三首,你贊我才情,如今,你欲招攬我到承王麾下,總得拿出點讓我心服口服的東西。」
蘇子安不加思索地回答:「先當幕僚,待承王得天下,我薦你進太學,封詩經博士如何?或者,你別有所求?」
蘇容若極目遠望,雲天高遠,便如心中盼望那人,昭明,你到底來不及了麼?
摘去頭上貂帽,長發如瀑布滑下:「我會吟詩,還擅長歌舞,不信你看。」
飄上車頂,曼聲吟唱:「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隨手脫去厚重皮襖,揮動淺碧雲紋錦袍的衣袖,且歌且舞。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天地間飄起清麗柔音,劍拔弩張,蕭澀冷峭的北國不在,仿若是山溫水軟,杏花煙雨的江南,玉瑩修容的女子,在月台花榭,思念她遠方的情人。
歌聲纏綿幽長,縈繞起輕愁淡恨,舞姿柔婉,起落間千迴百轉,蘇子安瞧得兩眼發直,不能自抑:玉兒,是她,那純真秀美的人,在深情地訴說。
「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蘇容若口裏唱着,心中卻遍遍念着蓮師咒語:哞阿哞,般扎格熱巴瑪舍德哞。
她跳着芳娘的舞蹈,糅進幾許金剛舞,此舞和所有佛法修行一樣,四種修法:息,滅去內心煩惱;懷,升起慈心,促進眾生和睦友愛;增,提高智慧與福德;誅,斬斷自我貪執,以及,用悲心降伏怨敵。
誅法唯修行極高的大師可用,因為面對傷害過自己的人,普通行者很難生起真正的慈悲心,也沒有能力將他們的靈魂超度到極樂世界,於她原本是禁忌。
但她沒有其他選擇,護衛不到千人,敵不過萬餘騎兵,落在他們手中,她和小魚尚可周旋,小耶和眾多隨從只有死路一條。
了空曾經說過,此修法配上舞蹈,可令對手心神俱裂,就如多年前那個初春,芳娘的起勢便令她眼前暈黑,冷汗涔涔,但若功力不夠,強行用之,亦必遭到劇烈反噬。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寇」腳下點頓,扭腰送臂,只等唱完「梢頭」回首一望,情絲纏綿的絕色美女,在心智已被控制的人眼裏,將變為口吐火焰窮凶極惡的猙獰魔鬼。
是那個沉醉於綺麗相思的男子再次顛狂錯亂,聽她安排,還是她自己心脈寸斷,吐血而亡?或者,她與他,同歸於盡?
天地俱寂,時光,似乎也在旖旎的情思中凝固。
突然,遠處傳來騷亂之聲,眾人驚醒,蘇容若也停止歌舞,張望,只見無數箭鏃蝗蟲一般從西而來,遮天蔽日。
蘇子安來不及發令,大軍西翼已有百餘騎士被射下馬,他打着手勢,號角吹響,列陣未成,幾千騎士風馳電閃般衝進隊伍,如虎似狼地猛砍起來。
近處對峙的雙方在瞬間吶喊着斗在一起,潑屈的人馬也捲入混戰,蘇容若看不清來者何人,向車內喊道:「小耶,小魚,你們不得出來。」
車內太子捂住小魚的眼耳,聽到殺聲震天,金戈相擊,只覺得風從簾縫吹進,森寒陰冷,透過厚袍,直釘進心底。
蘇容若怔怔地看着,失去了一切思維和感覺。
遠方衝來的騎兵迅疾狠辣,如利剪裁布一般在密集的敵軍中撕開通道,直奔她這邊而來,但敵方被剪到兩側的士兵重新卷土反擊,騎士們受阻,又變着陣法咬尾回去。
戰馬嘶鳴,奔跑,倒地,雙方都有人受傷,有人戰死,眾鷲扇動着翅膀降落,享用人類自相殘殺的結果。
血色象冬日的濃霧,在蘇容若眼前升起又擴散,陣陣寒風吹過,腥臭的氣味,撲在她的鼻端。
餘光瞟見大勇痙攣倒地,連忙奔去相助,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掏出藥粉,徒然地想止住他胸前汩汩冒出的鮮血。
紅色的液體衝散傷藥,也染紅了一雙白玉般的素手,蘇容若轉頭,聲音破啞如絲帛撕裂:「谷林,快來。」臨行考慮到途中意外,她隨身也帶着修合堂的大夫。
「主,人,對不。」震天的喊殺與金戈鳴擊中,大勇的嘴唇微微抖動,話未說完,眼已閉上:他的子侄捅下天大的漏子,他唯拚死去彌補。
蘇容若抱着忠僕漸漸冷去的身體,心內荒蕪死寂,茫然四顧,更多的懷化府兵殺將上來,將溪南和琪娜娜團團包圍。
我要擋在小魚和小耶之前,念頭閃過,起身直奔大車,中途琪娜娜彎刀揮起,一個士兵脖子飛迸而出的血,濺上她的頭臉。
來不及伸手抹去,只因琪娜娜一聲痛喊,連忙轉身將閨蜜抱住,便聽男子清越宏亮的喝叱,穿過漫天嘈雜和紅霧而來:「誰敢在樓煩境內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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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1,佛教的四種修法,息增懷誅在本文如實闡述,金剛舞是藏傳佛教特有的度化眾生的方式,分上師,本尊,空行,護法四種,本文為情節做了改動。另:大乘佛教的靈魂是菩提心,即對一切眾生包括傷害自己的怨敵升起大慈悲心。
備註2,蘇子安用的嚴刑峻法,參照了秦國商鞅的律法,不管罪刑輕重,一律科以重刑,且動輒鄰里連坐,滅族,比如在官道丟個垃圾就要被斬斷手腕,太子犯了錯,老師被割去鼻子,死刑不僅有大辟,還有抽脅和鑊烹等,殘忍之極,故秦以武力統一諸國後兩世即亡,史書多稱它為暴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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