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整齊堅闊的兵營,青色飛龍旗迎風招展,大地隱隱震動,滾滾煙塵從校場騰起,列列兵馬,甲冑鮮明,刀鋒如雪。
靖王黑色大氅,騎在高頭大馬,被數十個騎士簇擁着,不疾不徐地向點將台行去,初升的陽光照着他的銀色盔甲,折射出絢麗奪目的光芒。
忽然間,潮水般的黑甲鐵騎,齊齊發出響亮的「靖王,靖王,靖王」三呼之聲,撼天動地,響徹群山。
寧都禁軍督護駝峻,望着傳聞中從無間地獄走出來的男子屹立高台,昂藏卓越,渾身凜冽沉斂的氣勢,讓慣見天威和戰火的他,手心隱隱汗濕。
再看這支身經百戰,用鮮血和狼煙洗滌戰袍的軍隊,暗想:國相說得對,若得他出手,我國內亂必能平定。
寧都大將軍黑吉,西漠太子側妃的幼弟,為舞女爭風吃醋,失手打死了本國太子,國王悲痛得中風癱瘓,其他王子卻為儲位刀兵相向。
國相既無力將黑吉緝拿歸案,亦不能平息儲位紛爭,只得遣他出使赫連,就近請靖王來主持公道。
靖王閱兵後,聽駝峻說明來龍去脈,沉吟:「維護西域安定乃小王義不容辭之責,但黑吉與西漠關係甚深,貴國公主乃昭明王妃,此事怕得四國共議才好,不如,國相先邀約各方會談,小王必定參與。」
駝峻自然明白,赫連朝如今內亂,靖王想和平解決寧都事宜,但此事牽涉甚廣,要各方達成一致,怕是難上加難。
但人家的提議合情合理,他實在找不出理由辯駁,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道:「公主那處已有通報,下臣這便回去與國相商議。」
送走遠客,靖王回到軍營王帳,很久未有過的激動:龍衛府和沈府的冤案已昭雪,皇帝的罪己詔傳遍了大江南北,阿禧,你若還在,該回來了。
穆那沖和歸厚的和解也令他欣慰,歸厚再收復一州,谷空氏醫護隊的救助對象包括敵方傷員,這等胸懷,更堅定他與雲地結盟的決心。
西晉王為財物所迷,應承暫緩進攻洛京,承王前鋒受阻,肅王上次被他打得大傷元氣,短期內不會發動攻勢。
赫連局勢平穩,他可以集中精力聯絡樓煩,協助寧都平息內亂,寧都雖小卻是邦交,亦是軍中武器的提供方,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應當護它平安。
「殿下,王妃遣人請你,說有要事稟報。」靖王剛才脫下鎧甲,便聽納什通告,自從那晚與王淑儀一夜情亂,他便不曾回過靖王府。
未經他的許可,婦人自作主張地闖入軍營,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事,雖說王氏識趣,在他醒來前離去,且勤勤懇懇地將府中內務處理妥當。
這兩月,王奕也代阿姐明里暗地道歉數次,保證絕對不再重蹈復轍。
她向來賢淑,王氏於軍中後勤也功不可沒,兩人今後還得相處,他微微地嘆口氣,穿上外袍,回到靖王府。
初冬的黃昏北風呼嘯,黃沙瀰漫,華美溫煦的內室,王淑儀特意對鏡貼上花黃,整頓妝容,備好精緻菜餚,滿目喜色地等待王夫歸來。
沉穩的腳步聲響過,男子推門而入,多日不見,他的容顏更加粗糙,眼神越發冷冽,但在女子看來,那是不可動搖的力量和意志。
「王妃何事?」靖王淡聲發問,女子閃亮着眼神不答,行完禮微笑着拉他坐在案側,為他布菜:「剛烤的小羊肉,你嘗嘗看,很是入味。」
靖王拿起筷子嘗了嘗:「味道不錯。」得到稱讚的人兒微笑着靠他坐下,大紅撒花薄襖裙在燈光下葳蕤生輝,若有若無的花香,在室內縈繞。
「邊吃邊說吧。」靖王將一副碗碟推到女子跟前,她卻握上他的大手:「迦堯,我有好消息給你。」
窗外的天色更是暗沉,北風吹起沙粒尖利地呼嘯,靖王停下筷子,目色沉靜地看她一眼:「何事?」
「你猜猜看。」女子嬌聲慢語地回答,臉上膚肌暈出淡淡紅雲,眼光中滿是笑意,脈脈柔情,盈盈欲滴。
以前容容這副模樣,我便是伏低學馬叫,扮狗爬,也要哄她說將出來,靖王心中酸痛,蕭澀冷寂的目光轉向燭台:「我,猜不出。」
王淑儀甜蜜一笑,柔軟的雙臂環上他的肩膀:「迦堯,我有孩兒了。」溫柔婉轉的清音,卻雷劈一般驚得靖王跳起,嗒的一聲,筷子落在案幾。
這不是他該有的反應,王淑儀愣怔半刻,起身環抱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寬厚的胸前,低低地柔聲重複:「迦堯,我們有孩兒了。」
孩兒,小魚,不!靖王喃喃自語,生死相許的人為他生孩兒死了,如今他居然,和別的女人。
外面的風颳得更猛,急促地拍打着窗欞,狂風卷逝的,似乎還有伊人妙曼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
容容說過她若出事他可以再娶,他也做好準備讓妻妾受孕,但是真的?從此他會和別的婦人生兒育女,過完一生?
呆立良久,忽然間心慌意亂,帶着絕望的寒冷,不發一言地扯下腰間環抱的雙手,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
王淑儀追到房門,但見他幾個起落,身形已在遊廊的盡頭,納什等人立即追上,牆外響起密集的馬蹄聲,漸走漸遠,直至消失。
風不知何時停下,清冷的月光灑在中庭,院裏的梅花開了,暗香隱隱,王淑儀忽然記起,他竟然從未陪過她,踏一次雪,賞一次花。
夜凍如水,馬行如龍,靖王揮鞭沿着護城河狂奔一夜,急惶而徒勞地追逐着那永不回頭的身影。
他在混亂中出門,只穿一件單衣,卻全身大汗地回到軍營,不敢面對王帳內的前妻氣息,隨便找了個營帳躺下,雙目緊閉,心在寒風中起伏飄蕩。
納什趕緊派人去請謝東亭,很快謀士來到靖王身邊,語意和緩地勸:「殿下,先太子和天下人都在看着你,為了家國,你要振着。」
靖王不答,冷冷的綠眸中,飄過沉重的陰霾,半晌,才問出塵封已久的質疑:「我早已無家,我為此國,國為我否?」
所有人都將我視為蕩平天下的一柄利劍,只有容容,她才真正愛我,把我當成一個男人,將我捧在掌心,給我平常人應有的幸福和快樂。
國為我否?此問象根鞭子一般抽中謝東亭的靈魂,身形微微搖晃,記起鏡湖街頭的黃昏,靖王將蘇氏如珠似寶地抱在懷中,看她的目光,明亮得可以融化千年不化的雪山。
那是一個男人,內心極至歡悅溫柔的眼神。
那時的我只想到天下,天下不需要蘇氏,可,謝東亭凝視着年輕男子兩鬢如雪的白髮,眼底如夜的暗沉,悲嘆:殿下需要她。
他是一個人,他不是神,為了天下安定,他別去懷有六甲的愛妻,遠走千里,義無反顧地挑上這萬斤重擔。
忽然明白當初先太子為何要將蘇氏一併託付,先太子才真正地了解殿下,沒有真心以待的人,他只是一具行走的屍體。
當初,我何嘗沒有隻將他當成一方鎮國安邦的利器?何嘗考慮過他生而為人的精神需要和情感寄託?
悟到此處的賢士,深悔痛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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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槽:俺向來覺得祖先比我們智識,比如這個家國問題,他們認為先家後國,有家才有國,便如有磚才有牆,所以教育從會掃灑,知進退而非學大道理開始,先格物自知,正心誠意,再修身齊家,最後治國平天下。那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是神的事業,因為上下幾千年,一個人也沒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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