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發緊了。
白苧新袍入嫩涼。
陳淮生緊了緊身上的袍服,抬腳便欲出門。
「道師,這雪如此之大,您要去哪兒?」閔青郁訝然地抬頭,「要不我替您拿一件蓑衣?」
「不用,我就走一走,正好感受着雪意入懷的滋味。」陳淮生頭也不回,徑直往外走。
「可是」閔青郁話語未落,從屋裏出來的方寶旒已經若有所思地制止了對方:「由他去吧,在屋裏呆了好幾日,走一走也好。」
閔青郁不解,看着方寶旒,卻見方寶旒面帶微笑看着門外,不做聲,一時間她似乎也明白了一點兒什麼。
根骨交接之地,便是萬法妙用之源。
每滾到一處,那個地方的爐壁就開始變形,就開始扭曲,就開始裂開,而周圍的爐壁則不斷滲出靈液來彌補修復。
當最後一滴玉漿融入到道體內,陳淮生覺得自己就像一灘漿液,晃晃蕩盪,不知何去何從。
飄行在山脊上,越來越密的雪片撲面而來,但是在靠近身體半尺之處,便倏然消失。
它們既要藉助陳淮生道體的靈力來維持自己,又不敢靠得太近,深怕被道體崩塌帶來的吸力吸了進去,淪為鼎爐之基。
存,是維持原狀,破,是破而後立。
既熟悉,又陌生,但更圓融。
雪落無聲,唯有天籟。
但就在那陰陽破立轉化那一刻,玉漿蕩漾,玉丸初生。
一路飄行而下,陳淮生漫無目的,目光所至,便興之而行。
這一刻,陳淮生感覺自己身體又回來了。
隨着玉丸緩緩再動,玉漿就像是被吸引住了一半,跟隨着滾動的玉丸流淌。
酸、軟、酥、麻、癢、痛,百味陳雜,但最終卻融為一體化作了一種感覺,虛無縹緲,到最後就是無比的輕鬆。
整個道身靈體在這一刻與鼎爐融為了一體,徹底感受到了來自天地間冥冥天道規則之力。
眼睜睜地看着那萬千雪片在自己眼中飛舞,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陳淮生心間諸般妙相紛呈。
雪鋪得很厚,小徑已經看不到,只能從周遭草上的雪位更高一些勉強來分辨路徑。
當身體馭空而起,感受到漫天雪雨飛灑而下,點點冰涼入體而透,凍得陳淮生一個激靈,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終於回來了。
百會穴上一股白色的水霧漸漸凝成,如寶塔形狀,一直不斷地攀升壯大,偶爾可以看到一枚玉色彈丸躍出,在水霧中一閃而逝。
就像沉浮在那溫潤的泉水中,又像是被醇酒所浸泡,徹底的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這一刻他已經不在乎築基丹的功效,他只想暢意任游,玉丸無忌。
熾灼的熱力從已經坐定的陳淮生體內奔涌而出,當玉丸從百會穴躍出,沿着玉枕一路而行,創通了根骨交合處時,陳淮生就進入了無我無相的狀態。
在奔走行進了無數之後,玉丸似乎終於累了,回歸到了鼎爐。
熾熱的鼎爐現在變得幽涼,三靈恍如冬眠,一動不動。
這幾日都有些心神不寧,連指導督促胡德祿他們修行都有些心不在焉,加之還有兩日便是春節了,而一過節之後,就該南返去汴京了。
一幕幕畫卷在陳淮生腦海中緩緩翻卷而過,從古廟夜雨到殿中夜話,到回鄉屠狼,再到溝谷惡戰,入門悟道,每一幅場景都能在陳淮生腦海中定格,然後又如同流水一般過去。
下到了山麓,整個溝谷中雪更是厚密,放眼望去,一股子山河故人,百年倏過的悸動,涌於心中。
玉丸滾動的速度越來越慢,似乎是被來自四周的力量所束縛,但是仍然不屈不撓地滾動,沿着爐壁緩緩滾動。
一虎一猿,在吞噬消化了大部分金須鰲王的元丹之後,已經有了幾分實形。
他微微站定,雙目平視,氣息悠長,淡淡的白氣從鼻腔中噴吐而出,雪越發大,落在他頭上、肩上、身上、周圍。
天地間,惟余莽莽。
「轟!」
三靈並沒有離開太遠,實際上就在身體的周圍,但是怨靈還能依託雪之陰寒而潛,而虎猿二靈糾正依託當初它們吞噬的金須鰲王的丹元來壯體維持着自己的存在。
對身體的控制權完全喪失了,但心鶩八極,神遊萬里,那飄忽的神識卻追逐着那依然脫離了身體的三靈而動。
從宣尺媚到九哥,再到晏紫,熊壯,寇箐,佟童,寶旒,於鳳謙,歷歷在心,最終匯合成一副不斷滾涌的大雜燴一般在腦海中翻來覆去的攪盪。
一抬足,身體便躍空而起,險些沒能控制住,陳淮生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境,將神識貫入自己身體,儘快地熟悉着這屬於自己的全新的身體。
這一刻,陳淮生甚至忘卻了自己身處何處,也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什麼也想不起,也什麼也不願想。
光焰再起,那玉漿形成的絲線開始彌散,沿着那絲線向四周擴張,漸漸融為一體,最終變得更加純粹而圓融。
忽然間,陳淮生放慢腳步,任由卸力鬆氣的身軀緩緩落下,三尺多厚的雪一下子便漫過了他的腰際,他卻佇立不動,靜心傾聽。
當最後一塊鼎爐壁終於融化化為一滴玉漿時,陳淮生只感覺轟然一聲在自己腦海心田中炸響,三靈瞬間消失,而自己整個道身靈體變成一片混沌,似乎與整個天地混為一體。
整個鼎爐終於開始模糊起來,似乎是被這層光霧所籠罩,然後融化,坍塌,進而變成一灘玉漿,在體內流淌。
道骨厚實凝重的靈力支撐起了玉丸更加活躍,漸漸地,從道骨根基向靈根所在處前進。
好在陳淮生這個時候並不需要三靈元力,他只需要靈感一悟,跨越這個天道門檻,悟感一到,境界自成。
一抹抹靈力也從根骨中滲出,注入鼎爐,整個鼎爐仿佛成為了一個戰場,一個是存還是破的戰場。
恍惚間,陳淮生神遊萬里,似乎已經回到了古廟那一夜。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能看到這一幕,就能看到一個虎形光影和一個猿形光影在陳淮生的身體的周圍不斷飛舞游弋。
這雲中山起起伏伏,陳淮生平素還真的沒怎麼仔細遊走過,來去匆匆,不經意在這裏便是經年。
玉丸不斷在體內奔躍,時而衝出體內,但迅即又收了回去,就這樣周而復始。
宛如一個新生嬰兒,陳淮生艱難地想要站起身來。
細密緊緻的鼎爐爐壁在玉丸的滾動下開始出現裂縫,而靈液似乎不甘於這種局面,不斷從三靈體內湧出,似乎要彌補填塞出現的裂縫,將其彌合。
整個山中一片白茫茫,陳淮生腦海中猛然冒出一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但此時不但是鳥,連徑都徹底看不見了。
體內的玉丸從大致巔峰之後,一直是處於時而躍動,時而蟄伏的狀態,但此時卻顯得格外靈動。
陳淮生也不在意,微微提氣凝神,身體便漂浮起來,沿着道院門前的小徑一路下山。
漸漸地陳淮生整個身體開始浮空,周在三尺之內的厚雪都慢慢融化,形成一個空洞。
當最後一滴玉漿從絲線上抹平,將這個嶄新的鼎爐最後一點填補完整,整個鼎爐驟然放亮,將這個道身靈體全數照了一個通透。
禺山雨夜,暮鴉木末,秋意襲人,而今日,雲拖暮雪,日長如年,
大道入青天,我獨凌雲出。
陳淮生終於閉上眼睛,任由越來越密的雪將自己徹底湮沒,此時的他完全憑藉着靈覺,追逐着那一抹玉丸奔躍與經脈和道骨中。
陳淮生沒想那麼多,就這麼抬腳而出。
只一躍便直入鼎爐,再一躍便入經脈,瞬間就化為一道靈光,鑽入道骨。
這一引,玉丸便蓬勃而起,躍入道體中,沿着經脈而行,整個玉漿就像是一帶煙雨,飛旋着起舞,
神識不斷地與三靈交互而動,希冀從三靈中吸取到更多的元力來注入到道體的靈力中,但是三靈何等狡猾,豈會上這種當,都只是遠遠地繞行,絕不肯靠太近。
這樣周而復始,玉丸終於在鼎爐底部停住,開始不斷膨脹和收縮,交互不斷地變化,玉粉色的元丹從粉色逐漸變成赤紅,在恢復到肉色,但映射出來的光芒卻無聲無息地瀰漫在整個鼎爐中。
目光半閉,追隨着萬里風煙,飄搖無極。
連帶着整個氣息都開始急促起來了,陳淮生感覺到自己身體有些發熱,哪怕這周圍的雪早已經將自己湮沒,但是他卻內心灼熱,恨不能立即躍身而起,縱橫長空,呼嘯神遊。
從七日前開始服食築基丹,才剛服用了七天,就出現了這種情形,陳淮生不認為是築基丹的效用,而只可能是自己靈悟已經到了這一步。
那玉丸忽快忽慢,在道體內縱橫飛馳,拉出的絲絲玉線,不斷勾勒密織,迅速在道體內畫出一個模糊的架構。
大道獨行,築基初始!
雪下得越發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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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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