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虹經天,血染白幟。
台上台下,雖有數十名內侍,但台階逼仄,又被趙穿家將當道攔住,各都擠不上去。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着趙穿行兇,將晉靈公一劍刺死。
晉靈公臨死之前,眼望長空,長吁一口氣,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漸漸目瞑,藍天白雲,消逝不見。
眾侍衛見國君已死,俱各驚走,余者拜伏於地。
趙穿將靈公屍體一腳踢在一邊,率眾直趨前殿,命殿頭官擊鼓撞鐘,召集眾卿。不一時眾卿皆至,站列兩班,不見靈公升朝,齊感訝異。
忽見趙穿登階,站立公位之前,對眾說道:晉自文公以來,三代向為諸侯伯主。今三合諸侯不果,伐齊中道退兵,與楚國對壘而不能決戰者,只因昏君無道,奸佞在朝,三軍不能用命於外也。某為家國天下之計,已除昏君,平靖朝堂。
眾卿聞此,無不吃驚,不知所為。眼見戈甲武士就在身後,又皆不敢亂動。
趙穿:但若欲延續文襄霸業,非我兄國相趙盾還朝,誰能為之?公等若謂我弒君有罪,某這便引頸就戮;若無異議,便隨我往迎相國還朝可也。
眾卿聞罷,哪個敢說半個不字?且皆知靈公實為無道昏君,趙盾果是干國之臣,屢為昏君所迫,竟至逃亡在外。於是面面相覷,皆都無語,有膽大者,交頭接耳私議。
素日與趙盾相厚者:我等願隨將軍,前往國境,迎請正卿還朝,主持大局!
與趙盾平時不睦者:怪道!我謂趙盾因何令其魯莽兄弟掌軍?原來竟是為今日之事。
平日敬畏趙盾者:此所謂智者明見千里之外,我等俗流,實不能洞視其肺腹也。
議論片刻,於是眾口一詞,皆應趙穿。
鏡頭閃回。七年之前,彗星入斗。靈公命巫史占卜星相吉凶,稍頃巫史獻上卦辭云:
齊、宋、晉三國之君,皆將死於內亂。
閃回結束。及至今日,卦辭無一不驗。
於是士會引軍出城,往首陽山迎接趙盾,趙穿彈壓京都,眾官回府以待。
屠岸賈正在京外選美,忽聞晉侯被趙穿所弒,吃驚非小,潛回府第,觀望風色。
不數日間,士會將國相趙盾迎回絳城,百官皆出城接駕,如迎將軍凱旋還朝。
趙盾在三公六卿簇擁下入城回宮,升朝登殿,擊鼓撞鐘,百官並集,無不凜然。
因先率眾卿到至桃園,伏於靈公柩前,痛哭一場,然後吩咐殯殮,歸葬曲沃。
喪事已罷,復升殿聚眾,議立新君。
趙盾說道:因先君襄公託孤遺言,立幼子夷皋為君,乃有今日之亂。幸國君尚未有子,今當立長君,眾卿詳之。
眾人哄然稱是。
亦有人暗道:當初公子雍及公子樂,豈非皆死於公手?
亦只在肚中咕噥,誰也不敢明言而已。
趙盾:今有文公之子黑臀,母夢神人以黑手塗其臀而生,今仕於周,年齒且長。吾意欲迎回立之為君,公等以為何如?
士會率先應道:如此甚善。
百官:我等附議,皆依正卿安排。
趙盾:如此,未知以何人為使,前赴洛陽王城迎君?
士會仰承趙盾之意,欲脫趙穿弒君之罪,便薦舉道:趙穿乃襄公女婿,便是新君黑臀姊夫,命其為使往迎舅爺,自是最佳。
趙盾從之,便派趙穿前往洛陽王城,迎接公子黑臀歸晉。如此以來,便無人再追究其弒君之罪,反而一躍而為迎立新君功臣。
未過數日,趙穿遣使來報,公子黑臀返國,離城三十里歇駕。趙盾遂引百官出於都城三十里迎接,簇擁入城,朝於太廟。祭祀先祖已畢,乃回宮即晉侯之位,是為晉成公。
成公既立,便將國政專任趙盾,又以己女賜嫁趙盾之子趙朔為妻,是為莊姬。繼而封賜擁立有功諸臣,六卿皆依原位,並無改動。
屠岸賈自回絳城以來,一直小心奕奕,跟隨眾卿之後,大氣也不敢出;此時便趁拜賀新君之際,出班上奏。
屠岸賈:六卿之中,首推趙氏。昔趙公衰隨文公在外十九年,歷盡艱險;後擁先君歸國復位,九合諸侯,建立伯業,更是戰績彪炳。若論其貴,趙氏與先君文公既有連襟之誼,更有翁婿之親。今國相兄弟,更有犁庭掃閭、復立社稷大功,存亡續斷,不過如此。臣請主公,先重封趙氏一門,然後及於眾卿。
趙盾聞言頗喜,沖屠岸賈頷首微笑。因出班上前,啟奏晉成公。
趙盾:臣父與先君情義,非臣敢言。然臣之生母,乃翟狄之女,先君之女趙姬氏懷以大德,更有遜讓之美,遣人迎臣母子歸晉;更勸臣父立為正室,方使臣僭居世子之位,遂主中軍。今先君公主姬氏所生三子,曰趙同、趙括、趙嬰,皆已年長,屈居庶支。臣僭越已久,情何以堪?願以嫡長之位歸之,望主公成全!
一席話說罷,朝堂中眾卿竊竊私語,贊聲一片。
成公說道:卿之諸弟,皆乃吾娣所鍾愛者,且是寡人外甥,自當並用,另外封茅裂土。卿之爵位,全是由積功而得,又何須過讓!傳寡人詔命,以趙同、趙括、趙嬰三人,並為大夫,趙穿仍為中軍之佐,卿位如故。
至此,趙氏滿門公卿大夫,文武百官無不稱羨。
成公封賜已罷,宣佈散班,轉回內宮,眾官各歸府宅。
趙穿隨兄長回府,掩門私謂趙盾:屠岸賈諂事靈公,向與趙氏為仇,若非此賊,我兄何至於離國逃亡?桃園弒君之事,滿朝皆懷欣悅,亦惟此賊心懷不忿,怨恨於胸。今見我兄弟得眾,故作諂媚之態,其實是望免於誅戮。今日若不除此人,惟恐趙氏不安。
趙盾聞言不悅:弒君大罪,自古以來,有幾人得免究者?今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我兄弟能免其罪,且得宗族貴盛者,皆先父一生遜讓,不與人為仇,積德所致。賢弟但當與同朝眾卿大夫修睦和好,毋用尋仇為務,以招眾怨!
趙穿進言不入,反被兄長教訓,雖然不服,亦只得閉口不言。
便在此時,門人入報,說大夫屠岸賈齎持重禮,至府求拜,見在門外。趙盾急令請入,與弟趙穿迎至二門。屠岸賈見此,受寵若驚,急上堂大禮參拜,竟而泣下。
屠岸賈:在下不德,前曾得罪,國相幸勿掛懷。今特來造府,認罪悔過。只求看在累世通家份上,再修前好,容補罪衍!
趙盾笑道:大夫言重了。你我同殿稱臣,俱屬同僚,不分上下尊卑;小小政見異殊,又何罪之請?再修前好可也,容補罪衍休矣。
屠岸賈聞言大喜,收淚再拜。趙穿見此,再也不好發作,遂不冷不熱,出言譏刺。
趙穿:大夫既說與我趙氏乃累世通家,此話何來?
屠岸賈聞其此問,眉飛色舞答道:賢弟年輕,或許不知。愚兄之祖名夷,因奉先君惠公有功,便為大夫。後因與秦人作戰歿於國難,被追贈上大夫,使先父襲職。令尊先父趙公,奉先君文公返國之後,便與我父同殿稱臣;今我等兄弟,復共事一君,故謂世交也。
趙穿見他如此拼力巴結,且有不惜降尊屈就之意,也就冷哼一聲,就此作罷。
趙盾雖然復為正卿,大權在握,但終以兄弟桃園弒君之事,忐忑不安。一日步至史館,見太史董狐正在修史,並於史簡上載曰:靈公十四年秋七月乙丑,趙盾弒其君夷皋。
趙盾大驚:彼時吾已出奔河東,去絳城二百餘里,安能弒君!太史欲誣我乎?
董狐見正卿來到,並已看到史簡,便即不慌不忙,從容施禮答道:公身為相國,出亡未嘗越境,返國又不討賊,謂此事非子主謀,誰其信之?
趙盾怒氣暗,正色問道:卿此史簡,其辭猶可改乎?
董狐答道:頭可斷,信史不可改也!
趙盾嘆道:恨我當初不曾出境遠遁,以致受此弒君惡名!
於是拂袖走出史館,還至府中,數日鬱鬱不樂。其後趙穿自恃其功,求為上卿,趙盾不許。趙穿也由此憤恚得疾,不久便即鬱鬱而終。其子趙旃求嗣父職,趙盾又不許。
趙盾:大丈夫在世,何憑父祖而貴?待汝他日有功,卿位不難致也!
話外音:眾卿聞此,皆謂趙盾雖愛其弟,但更懼董狐直筆,由此不敢恂私。然而趙穿雖然未拜卿相,但身為晉侯女婿,生前已有邯鄲為封地,別稱邯鄲氏,是晉國趙氏旁支。其子趙旃,亦終在伯父趙盾安排授意之下,得以進入晉國政壇。二十年後,晉景公在位,拜趙旃為卿,終遂其志。趙旃生子趙勝,趙勝生趙午,趙午生趙稷,世代繼為邯鄲大夫。
鏡頭轉換,復說中原。
趙穿弒殺晉靈公當年,周匡王姬班病卒,在位六年。同母弟姬瑜嗣位,是為周定王。
此年鄭伯稟承楚莊王之命,遣公子姬歸生攻宋,戰於大棘。宋公拜右師華元為將,引兵出戰。華元誓師祭旗以出,陳兵於郊野,與鄭軍對壘約戰。
臨戰前夕,華元下令殺羊饗士,以勵三軍;但因分肉者疏忽,為元帥駕車御者羊斟卻不得食。來日決戰,羊斟心懷憤恨,竟直驅元帥座駕,沖入鄭軍陣內,將主帥賣給敵將。
由是華元被擄,宋軍大敗,喪甲車四百六十乘,將士被俘二百五十人;戰死沙場,被敵軍割去左耳者百人。
當日夜間,月明如晝。華元趁鄭軍慶功,看守者一時大意,皆去喝酒,遂仗絕頂武功,破檻奪馬,逃歸本營。
宋國諸將見主帥歸營,不由大喜,其亂頓息。華元升帳聚將,立即下令:命將昨日殺羊饗士之時,主管分肉將官,推出帳外斬首!
那將官被從班部中揪出,押往帳外,於是回頭大呼:冤枉!末將何罪?
華元怒道:因你錯分三斤羊肉,致我喪車近五百乘,損折將士三百餘人。且連本帥,亦成敵國之虜。今只以你一命抵之,有何冤枉?
分肉將官無語,只得引頸就戮。
便在大棘之戰同時,楚莊王率軍北攻陸渾之戎,軍至伊洛,陳兵周郊。
周定王聞說楚王兵臨王城之外,急使王孫滿以出城勞軍為名,問其來意。
王孫滿者,便是當年立於王城,觀秦軍越城伐鄭,斷言孟明視等三帥必敗之童。此時已是翩翩中年貴胄,乃至楚營,宣示天子勞軍之意,然後落座,正色質問楚莊王。
王孫滿:楚子用兵於陸渾之戎,今頓兵王城之外,誠為非禮。究竟意欲何為?
楚莊王無以回答,忽生一計,反問道:我聞大禹劃分九州之時,曾鑄九鼎。因心懷好奇,來此借問其鼎,廣有幾尺,重有幾何?
王孫滿:你問此作甚?
楚莊王:欲南移至楚,故問之。
王孫滿:王祚在德,而不在鼎。夏禹有德,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昏德,鼎遷於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於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莊王辭窮,不知所對,惱羞成怒,便欲發作。正在此時,內侍俯耳稟報:國中有變!請大王急速還國,平定叛亂。
王孫滿從容穩坐,將此情看在眼中,漸漸面露笑容。
楚莊王變顏變色,遂收起狂傲之態,離席長揖,向王孫滿再三告罪,然後宣佈班師。
鏡頭閃回,楚都上郢。
當楚莊王問鼎中原之時,令尹斗越椒與司馬蒍賈留守都城,鬥爭愈烈。
蒍賈多次遣使寄書莊王,誹謗斗越椒越禮,圖謀不軌。斗越椒本就傲狠,不願坐以待斃,復仗其宗族龐大,於是預謀反叛。
只因楚莊王舉全國精兵,離都北伐,因而城中守備空虛。
斗越椒以為良機莫失,遂率斗氏族人家甲,離開封邑,先向蒍賈封國殺來。
只經三戰,蒍邑被一舉攻克,蒍賈成擒。斗越椒典數蒍賈惡行,立命誅殺,並以烝野為基,進攻郢都王城。斗氏家族力量極強,叛軍聲勢浩大,王城由此遣使北上告急。
楚莊王聞報,一面兼程回師,一面遣使往斗氏軍營,提出以文王、成王及穆王「三王之子」為質,談判解決紛爭。斗越椒驕狂已極,以為郢都旦夕可下,拒不接受談和。
至此,若敖氏經武、文、成、穆諸代楚王興挫,終與王室攤牌,鋌而走險。
楚莊王率軍反師,與斗越椒軍遇於皋滸(今湖北襄陽西),展開大戰。
兩軍相距二百步,斗越椒遙望楚莊戰車傘蓋,乃摘硬弓,綽狼牙,驅車而出,奮力射出一箭。只見矢若流星,飛越兩軍陣前空地,直貫楚王戰車。
楚莊王大驚,急伏身車中。利箭穿透戰鼓,復釘在銅鉦之上,深入盈寸,突突發顫。
未待莊王直起身來,斗越椒揚手復又一箭,飛過戰車上方,穿透車蓋,釘於車後步卒右肩,貫甲及肉。只此兩箭,楚軍大懼,不由自主向後退卻,一時陣角散亂。
楚莊王急中生智,使衛士向全軍高聲叫道:當年先君文王平定息國時,得三支強矢,賜予越椒兩支,今已射完,彼技窮矣!
連喊數遍,眾軍皆聞,於是陣角復穩。莊王下令擂鼓,發動反攻。斗氏大敗,斗越椒死於亂箭之下,有兩支勁矢貫穿胸背,正是其親自射出之箭。
戰鬥結束,楚軍尋到斗越椒屍身,獻入王帳。莊王見其被亂箭攢身,這才消氣,命令:割下首級,等還師回城之後,高懸國門示眾。
然後命令打掃戰場,掩埋雙方陣亡將士屍身。
軍士忽持二矢來報:啟奏大王,奇怪至極!
楚莊王:有何大驚小怪?
軍士:斗越椒雖然身中數十箭,但因披重甲,皆都入肉不深,不至於死。只此兩支狼牙利矢,貫透胸背,方為致命之傷。卻不知是何人所射,故曰奇怪。
莊王聞言大奇,接過箭矢,定睛看時,愈加吃驚。見那雙箭,較之常矢長過三分之一,重量更是加倍,卻正是斗越椒於大戰之前,親自所發!
楚莊王:三軍卿帥,迅速查找發此矢者。無論是誰,只要能當眾引弓,將此矢射出二百步者,皆升為大夫;若是大夫所發,則拜為上卿。
軍令三傳,竟如泥牛入海,並無一人應答。
鏡頭閃回。養邑境內,鄙野鄉間。
畫外音:養國,乃西周時嬴姓小國,伯爵,國君稱養伯,故址在汝南沈丘縣東。與淮域上游江、黃、樊等國同族,皆東夷少昊族後裔。據《左傳》載,周敬王姬丐八年,楚昭王滅養,將養國故地封給吳國公子掩余、燭庸,時稱養邑。
後有養國遺民養繇基,自小就會射箭,成人後雙手能接四方箭,兩臂能開千斤弓,被稱為神箭手。隨其部落降歸楚國,因為善射無雙,在楚國軍中提任要職。
養繇基嘗於郊外練箭,百步射柳,每箭皆中柳葉中心,眾人轟然喝彩。
有行人路過,見而點頭道:此子可以教射矣。
養繇基聞而不悅道:眾人皆謂我善射,你竟說可以教我,則你射柳我看!
那路人道: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惟可教子射道。夫射柳葉者,既百發百中,而不善息;少焉氣力倦時,弓撥矢鈎,一發不中,則前功盡矣。
養繇基聽罷,悵然若失。
楚王聞國人皆夸養繇基善射,命射蜻蜓,且不許死;養繇基奉命,乃射落一片翅翼。
楚國有白猿通靈,射者皆不能中,楚王命養繇基試之。養繇基奉命而至,白猿見而大駭,緊抱樹身,驚恐哀叫。養由引弓發矢,白猿應聲而落。
忽轉身時,見林中臥兕,發箭射之,直入兕身,只露箭羽。仔細看時,卻是臥石。
養繇基一生征戰,憑箭禦敵,死於其箭下者不計其數。
斗越椒叛亂,箭射楚王鼓鉦之時,養繇基下車飛步而上,趁亂拔下斗越椒所發二矢。因為當時場面混亂,竟然無人發覺。
又值其後混戰之時,養繇基趁亂發矢,力貫重甲,將斗越椒射死,再次無人發覺。
閃回結束。夕陽西下,戰場復歸平靜。紅塵滾滾,楚軍班師回都。
此戰之後,斗氏家族全軍覆沒,慘遭滅族,若敖族大部分勢力亦被消滅。只有斗越椒之子斗賁皇幸脫重圍,逃往晉國,後被晉侯封於苗地。因稱為苗賁皇,乃是苗氏祖先。
斗克黃乃是楚令尹子文之孫,斗般之子,時任楚國箴尹。當斗越椒率族叛亂時,正出使齊國。使命完成,歸國行至宋國,便聽到斗越椒敗亡消息。
隨從勸道:公子不可回國,以免受到連累。
斗克黃道:奉命出使而不復,是棄君命。人臣棄君,即使出逃國外,其誰肯納我?
遂回國向莊王復命,主動請罪伏法。
楚莊王念及子文先前功勞,嘆息道:若使子文絕後,又以何勸人為善哉?
仍使斗克黃擔任箴尹,並改其名為斗生。
楚莊王聞說沈尹虞邱賢能,遂召入都,使權主國事,以代斗越椒令尹之職。
因置酒大宴群臣於漸台,妃嬪皆侍從侑酒。
群臣依次就坐,庖人進食,太史奏樂,飲至日落西山,興尚未已。
莊王命秉燭再酌,使許姬姜氏巡席布酒,眾臣俱起席立飲,再拜稱謝。
巡席布酒剛至其半,忽風吹窗開,將堂上燈燭盡滅。
許姬於是持酒靜立席側,以待燭火重燃。便在此時,忽覺暗中有人上下其手,牽扯自己衣袂,繼而撫摸自己屁股。許姬既羞且怒,趁黑摸之,正抓住那人冠上簪纓,一手扯斷。
其人驚懼非常,這才警覺放手。
許姬急循舊路趨回,借莊王冠上明珠微光至前,低聲奏道:座間有人無禮,乘燭滅調戲妾妃。妾已折斷其冠纓,大王可察其絕纓者,治以重罪。
莊王聞罷,急道:內侍,休要掌燈。眾卿,且聽我一言。
內侍聞命,停止點火;眾官坐於暗中,皆都屏息以聽。
楚莊王:今日之會,與諸卿痛飲,但恐冠纓落入杯爵,不能盡歡。諸卿聽寡人吩咐,需俱去纓痛飲,燈燭復明之時,不絕纓者必罰。
百官聞命,皆去其纓,納入懷中。楚莊王聞聲,知道去纓已畢,遂道:秉燭!
瞬時之間,燈燭復明,只見文武百官冠纓盡去,竟不知調戲許姬者為何人。
是夜席散回宮,許姬問道:臣戲君妻,大不敬也。妾已絕其纓,王何置而不問?
莊王笑道:丈夫所為,婦人何知!自古君賜臣享,禮不過三爵;但卜其晝,不卜其夜。今眾臣盡日夜之歡,酒後顛狂,好色如怡,人情之常。若必察而罪之,顯你婦人之節,而傷國士之心,非社稷之祥也。
許姬聽罷,恍然大悟,再拜嘆服,不再追究此事。
來日上朝,代理執政虞邱出班啟奏:大王!今早等候上朝之時,臣與斗生閒談,言及蔿賈之子蔿敖,字孫叔,號伯嬴,為避斗越椒之難,奉母隱居夢澤,力耕自給。此子實乃將相之才,不宜埋沒田野。望大王用人惟賢,召為國之棟樑,則楚國幸甚。
楚莊王:非子之言,孤幾忘之!即請賢卿同斗生駕車前往夢澤,取孫叔敖入朝。
鏡頭轉換,夢澤之野。
孫叔敖荷鋤至野,忽見田中有條兩頭蛇,不由駭然。
孫叔敖自語:我聞兩頭蛇不祥,見者必死,今我命不久矣。然若留此蛇,後人復見,又喪其命,不如我一人當之。
乃揮鋤殺蛇,埋于田岸,奔歸家中,向母而泣,說見兩頭蛇者之事。
其母慰道:人有善念,天必祐之。我兒恐累後人,殺而埋之,必不能死,且將獲福報!
話猶未了,虞邱與斗生奉使命至,入院登堂,傳達莊王旨意,說取孫叔敖回國重用。
蔿母笑道:此我兒埋蛇之報也。
叔孫敖且喜且愧道:人謂兒是賢者,兒今知母乃聖人。
乃與母親收拾行囊,隨虞邱歸郢。
莊王當即召見,與語竟日,大奇其才,當即拜為期思大夫。
畫外音:據史籍載,孫叔敖羋姓蔿氏,楚國期思邑(今河南信陽市淮濱縣)人。頭禿髮少,左手比右手長,身高不及車前橫木,形容古怪。既為期思大夫,因見淮河洪災頻發,孫叔敖便傾盡家資,主持治水。歷時三載,借淮河古道泄洪,築陂塘灌溉農桑,造福淮河黎民。所築陂塘名曰芍陂,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水利工程。後又修建水門塘、雲夢澤等大量水利工程,六蓼之境,灌田萬頃。
孫叔敖治理期思數年,賢德之名傳於朝堂,楚莊王大為賞識,命為令尹。
孫叔敖謙讓再三,莊王不允其辭,乃受命為相。於是輔佐莊王施教導民,寬刑緩政,發展經濟;止戈休武,休養生息,使農商並舉,文化繁榮,政績赫然,翹楚中華。
又效法晉國,設立五軍,只比天子少置一師。考求楚制,立為軍法,選賢任能,設置諸將:虞邱將中軍,公子嬰齊將左軍,公子側將右軍,養繇基將右廣,屈盪將左廣。四時搜閱,各有常典,三軍嚴肅,百姓無擾。
楚國諸臣見莊王陡然寵任孫叔敖,起初俱各心中不服,見其行事井井有條,治軍行政各依其法,則無不讚嘆道:楚國有幸,得此賢臣,可謂子文復起!
有狐丘丈人,求見孫叔敖,問道: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孫叔敖:未知也,請道其詳。
丈人: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此謂三怨,令尹大人皆都被之也。
孫叔敖: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狐丘丈人讚嘆而去。
公元前606年,周定王元年,鄭穆公二十二年。
晉侯伐鄭,包圍郔城。
鄭侯不敢抵敵,遣使前往晉營求和,晉帥士會許其入盟而歸。
楚莊王聞說鄭又附晉,亦派軍來伐。鄭侯得罪不起,只得再次求降於楚。
是年冬,鄭穆公忙於左支右絀,積憤成疾。一日睡而復醒,謂其左右近臣道:寡人夜夢母親來對我說,後園中蘭花已枯。寡人以蘭而生,今我其將死乎?
乃命刈除園中蘭株,當夜而卒。鄭穆公姬蘭既薨,子姬夷嗣位,是為鄭靈公。
楚莊王聞之,遣使往鄭國弔祭穆公,並賜巨黿,令為羹饌,以賀新君即位。鄭靈公甚喜,遂在殿中宴請諸卿大夫,以黿羹為享;卻令內侍不許提前告知宴饗之事,只說議事。
眾卿大夫未知商議何事,於是各都冠帶整肅,入宮面君。
自穆公以來,鄭國卿士大夫甚眾,但以駟、罕、國、良、印、游、豐七家大夫為首,皆是鄭穆公後代,勢力強盛無匹,輪流執掌朝政。
此時鄭國當政大夫,乃是公子家,穆公之子,名歸生,因依違於晉楚之間,苦不能決。時聞靈公相召,便與族弟子宋同車入朝。行至半路,子宋食指忽然抖動不止。
子宋見此,不由失笑。
子家:賢弟笑者何來?
子宋:我笑今日中午,非但當殿議事,且國君必然享客,有美味得嘗。
子家:因何知之?
子宋即以其指示於子家道:我食指若動,必得嘗美味,兄長信乎?
子家微笑不答,半信半疑。停車進宮,路過庖廚,見宰夫正殺巨黿。
子宋見而大為得意,便問子家:如何?
子家答道:果然神異!於是相視而笑,入殿面君行禮。
鄭靈公見二人笑容猶且未斂,於是便問:二卿何故發笑?
子家奏道:臣與弟來時,子宋食指大動,預言必有美味得享。適見庖廚宰黿,故笑。
靈公聞而不語,瞄向子宋一眼,臉色非常難看。
及至議政完畢,恰值庖廚來報,黿羹已經熬好。
鄭靈公大喜,便即召集公卿大夫,將黿羹分賜品嘗。但未知何因,或是有意,或是無心,當分至公子宋座間,碗盞恰恰用盡。鄭靈公卻不令侍者添盞,只凝視子宋,微笑不語。
在座眾卿皆都吃驚,至此便已明知,鄭靈公是存心戲弄,妒其未卜先知之能,並嘲笑其食指抖動之術。
公子宋見此,倒也未見窘迫,施施然離座而起,行至鼎前,伸右手食指蘸其黿羹,入口吮之,對眾卿笑道:某之食指,就此可見未卜先知,從不落空。
眾卿見其如此解嘲,頗顯機智,俱都哄堂大笑。
子宋雖以染指於鼎挽回顏面,畢竟心中不悅,遂拂袖下殿而去,未辭國君,更不回顧。靈公大怒,亦拂袖而去,眾卿不歡而散。
畫外音:公子宋今日偶然之舉,便留下兩個成語典故,一為「食指大動」,二謂「染指於鼎」,並流傳千古。人之五指,向來各有其名,分別是為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及小指。拇指為諸指統率,手足大指皆曰拇,又稱「擘指」。上古時期人類不用筷子,皆以手取食,因次指靈活,古人習慣以此指試探湯水及食物,然後入口吮之,品其冷熱、味道,故稱食指。中指因位於五指之中,故稱中指。無名指者,世人結婚後環其指以戒淫,故稱戒指;且成家之前,沒有姓氏名份,故曰無名指。小指又稱季指,因位於尾端,故亦稱尾指。
分享賜宴已畢,子家出離宮闕,因惦記子宋懷怒離去,由是先至子宋之府。子宋迎入,敘禮入座,兀自怒氣不息。
子家勸道:賢弟何必如此?染指於鼎,乃僭越重罪,你不知耶?
子宋道:姬夷小子,是誰保他坐此君主之位?如此當眾欺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本玩笑之事,我倒並未介懷,染指於鼎,仗以解嘲,彼此下階而已。但姬夷量小,顏色更變,已起殺機,我寧不知其意?
子家:如此,弟欲奈何?
子宋:不如先下手為強,殺死姬夷,另立明君。兄必助我!
子家聞而不悅:牲畜衰老,尚不能輕易殺之,況一國之君?弟可入宮認過,我再進以善言,彼此解釋仇怨,豈不為美?
子宋怒道:兄是助我,或助昏君?可一言決之!
子家大懼,只得諾諾還家,任由子宋肆為,自己只作壁上觀客。
鄭靈公還於內宮,亦沖沖大怒,對左右內侍道:子宋不遜,竟在朝堂當眾欺侮寡人。豈真以為寡人無刃,不能親斬其頭乎?
眾侍皆俯伏勸諫:子宋大夫乃主公至親,恃寵放蕩,欲沾君惠,聊以為戲而已。何敢無禮於國君?願主公恕之!
靈公恨恨不已:爾等不必相勸,我意已決,必殺此賊!
侍衛中有子宋族中子弟,暗將靈公之語歸報家主,囑其防備。
公子宋怒道:有道是先下手為強,後還手者遭殃!昏君這幾日可有出宮計劃?
子弟侍衛:聞說來日秋祭,必宿於齋宮。
公子宋:妙極,此賊合休!
乃暗聚家眾,待秋祭之夜,命子弟帶路,更以重金賄賂靈公左右侍衛,夜半潛入齋宮。
轉變抹角,來至寢室,只見靈公正在榻上仰臥,鼻息如雷。公子宋乃命人上前,將靈公死死按住,又捂其口鼻,復以土囊壓其胸腹。
靈公手刨腳蹬,折騰半晌不再動彈。子宋探其鼻孔,知道已經窒息而死,於是揮令部眾退出齋宮,撤回府中。自以為神鬼不覺,頗為得意。
次日一早,宮中傳出凶信,說靈公於昨夜睡臥中魘,因而暴死。
眾卿聞報,皆都大驚,不知何故。惟有公子家知道必是子宋所為,而不敢言。子家歸生只得召集眾卿大夫,一面為靈公治喪,一面與眾共議,欲奉靈公之弟公子去疾為君。
公子去疾固辭道:兄夷雖薨,先君尚有十二子在世。若立其賢者,則去疾無德可稱;若立長者,則有公子堅在。若公等相強,去疾有死而已,絕不敢僭越為君。
公子家見此,再議於子宋,便立公子堅即位,是為鄭襄公。
畫外音:鄭穆公共有兒子十三人。靈公夷被弒,襄公堅嗣立,以下諸子是為:姬去疾,姬喜,姬馴,姬發,姬嘉,姬偃,姬舒,姬豐,姬羽,姬然,姬志。
襄公即位,頗忌諸弟黨盛,恐他日再生凶變,便與公子去疾商議,欲盡逐子宋家族。去疾苦諫:若如此手足相殘,異日有何面目,見先君於地下?
襄公感悟,乃拜弟十一人皆為大夫,並知鄭國政務。(本集完)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439s 3.839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