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魚的幸福生活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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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魚在水裏囫圇着轉了幾個筋斗才又找回了平衡，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慌亂中她睜開眼睛。哇！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魚缸里清澈明亮，水晶般的透明，柔和的白光從頭頂頃瀉下來，雖然有上百條魚，但沒有侷促，沒有擁擠，沒有壓抑。每一條魚都高貴而優雅，從容地遊動着，圓潤的線條勾勒出豐滿的身體，大大的尾巴像扇面兒一樣地展開，紅的，橙的，粉白的，還有紫紅的，上面灑滿了黑色，棕色和綠色的斑點，像艾德萊斯綢一樣，閃爍着絲絨般的光澤。每條魚都是那麼的華麗，每條魚都像是公主或是王子，美得令人心醉，美得令丑小魚幾乎落淚。丑小魚被眼前的景色感染，她甚至忘了自己的醜陋。這是怎麼了，這究竟是怎麼了？一瞬間，她從地獄來到了天堂，從最底層，飛躍到了上層社會，而這一切，發生的那麼簡單，那麼突然，不費吹灰之力，彈指一揮間。
為什麼，為什麼？她內心充滿了感激，但又瀰漫着疑惑，因為她知道，她相信，她不配在這，她不屬於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怎麼了？是胖子糊塗了，把她錯拿到了這裏，一會兒又要把她抓回去？還是…是她自己變了，從一個醜小鴨變成了一隻小天鵝？在她們那個昏黑的角落裏，什麼也看不清，她已經有好久沒有看到自己是什麼樣了。她扭頭看了一下魚缸的玻璃，玻璃被擦得一塵不染，她的影像清晰地映在玻璃上，但她只瞄了一下就趕緊轉過臉，那個玻璃上的鏡像比以前的自己更加醜陋不堪。在這個四處充斥着美的宮殿裏，她就像是一個視覺污染，讓這裏的美麗大打折扣。她感到恥辱，心裏充滿了負罪感，可究竟是為什麼呢？她惶惑着，惶恐着，使勁兒往角落裏縮，可是在這個晶瑩的世界裏，她無處可藏，無處可躲。她像一團大糞被仍在了一個花團錦簇的繡房裏，突兀得讓她恨不得有個地縫兒能讓她鑽進去。
她縮在角落裏，看着眼前飛揚着的花團錦簇，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臉上帶着抱歉的笑容，無論誰游近了她，都陪着笑臉然後趕緊讓道。魚缸里高貴的公主王子們，誰也沒有在意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是一塊漂浮在水裏的死木頭。
吃飯的時候，丑小魚等所有的魚吃完了，才去撿食掉在缸底的殘渣。她沒吃飽，可她依然高興，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又和這樣天仙般美麗的魚在一起，是多麼開心快樂的事啊！他們是那麼的高貴，美麗和優雅，他們一定也是善良，高尚，充滿了愛心，能和他們在一起，她就是餓着肚子也願意。可是那個問題總是在她的心裏幽靈一樣地繞來繞去，影子一樣地甩也甩不掉，她為什麼會來這兒，她這種沒人要醜八怪為什麼會和這些美麗的貴族在一起。她想啊想啊，可就是找不到答案，然後她就想，自己是不是太賤了，住在那個昏暗骯髒的破缸里的時候，滿心想着能住到這樣的地方來，可真的住進來了，又覺得自己不配。自己埋汰自己，真是難伺候啊，想到這兒，她自嘲的笑了一下。
三天了，一切都貌似相安無事，沒人搭理她，她也從不主動搭訕別人。她縮在她的角落裏，沿着缸壁小心翼翼地移動，但她的心裏是快樂的，滿足的，只除了那個問題，時不時地要來騷擾她一下。第六天早上剛剛吃過飯，她就感到肚子開始脹痛，她知道是快要臨產了。想到她的孩子將要誕生在這裏，和這些高貴美麗的魚兒在一起，她的心裏洋溢着幸福和滿足，可不知為什麼，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和不祥的預感像菌絲一樣在心裏不停地蔓延，交錯在幸福和快樂之間。就在這夾雜着不安的快樂中，第一個孩子降生了。
她感覺到它滑出身體的那一剎那，雖然仍有些疼痛，但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了。她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沒有立即轉身，但周圍突然騷動起來，她扭過頭去想看一眼她的孩子，卻只看見一條條美麗的大尾巴，火焰一般抖動着，萬箭齊發地射向她身體的後下方。她沒有看見寶寶，花瓣一般的尾巴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心裏有些着慌，轉身向下游去，可是一條條大尾巴擋在她的面前，她進不去。她有些焦灼地在外圍遊動着，想找個縫隙鑽進去，可又不敢，等了一會兒，扎在一堆兒的魚們開始散去，她趕忙遊了過去，可是寶寶呢，寶寶在哪？她看不見她的寶寶，她四下里亂找，可不見一絲蹤影，她心裏一緊，該不是……。應該不會，她馬上打消了念頭，也許她還沒生，只是錯覺而已，但心裏有個聲音在微弱但頑強地叫着，那聲音讓她不安。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下意識地想緩解心頭的不安，可那聲音抹不去，也停不下來，不停地撩動着她的神經。她有些不安，開始來來回回地遊動，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孩子降生了。
在她感覺到有東西滑出她身體的一剎那，她急忙轉過身，但看到的仍是一團顏色鮮艷的大尾巴，每一個都急促地抖動着。她想衝進去，但又有些膽怯，可母性的本能戰勝了恐懼，她擺了一下尾巴鑽了進去。可就在她鑽進去的一剎那，大家突然散開了，她的面前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寶寶呢，她的寶寶呢？她的腦袋嗡地一下，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那個聲音越來越大，『我的孩子被他們吃了，我的孩子被他們吃了！』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跳快得好像心臟要蹦出來，她大口地喘着氣，大腦好像是短路的電路板噼噼啪啪地火星四濺。她想靜下來，捋捋自己的思緒，可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個點燃的彈藥庫，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根本靜不下來。
她開始驚恐地在魚缸里竄來竄去，就像她第一次生孩子時一樣，不知所措。該怎麼辦呢，該怎麼辦呢？她心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慌亂之間，她感覺又有東西滑出了她的身體，她還在快速的遊動，趕忙側身左旋。這下她看見了她的孩子，沒錯，她的孩子！包裹在嚢膜里，依着慣性一邊向前漂浮一邊下沉。這時她身邊的好幾條魚突然間改變了航線，向她的孩子衝去，她們的大尾巴像鼓滿了的船帆，簌簌的抖動着，閃耀着絲絨般的光澤。丑小魚一個急轉彎扭頭奔向寶寶。
「不要，不要！」她大叫道。可一條魚以已經衝到了寶寶面前，他張開大嘴，寶寶噌的一下就被吸進了嘴裏。丑小魚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火在她體內騰騰地燃燒，她沒有停步，直接殺向兇手。嘭的一聲，她的嘴撞到他的軀體上，她聽到了一聲慘叫，她自己的嘴也撞得生疼，然後眼前一團橙紅嘩的一閃，一條魚在她前面落荒而逃。滿腔的怒火讓她無法停止，她繼續追擊。那條魚在她前面左躲右閃，然後突然身子一挺，火箭一樣竄了上去。慣性讓丑小魚繼續前沖，她擺動胸鰭一邊減速一邊上浮。她左右不停地看着想尋找她的仇人，但咚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後背上砸了一下，她嗆了一口水，抬眼向上看，原來是剛才吃她孩子的那條魚從上方給了她狠狠地一擊。擊力很大，連他自己都被彈了上去，丑小魚抬頭的時候那條魚正在開始第二次俯衝。丑小魚趕忙側了一下身體，那條魚嗖的一聲幾乎挨着她沖了下去，水波把丑小魚推出老遠。憤怒讓丑小魚有些失去了理智，她睜大眼睛尋找着她的仇人，可腹部突然感覺一陣刺痛。剛才那一擊實在是太很了，兩個寶寶一前一後地掉了出來。丑小魚立刻回過頭去接她的孩子，可是身後好幾條魚已經圍成了一圈，一張張血盆大口圍住了她的寶寶。丑小魚急紅了眼，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胡亂地踢打叨咬起來。場面亂作一團，丑小魚什麼也看不清，只是不停地撕咬踢打着，可是更多的叨咬和擊打雨點兒般的落到了她的身上，只一會兒的功夫，她就承受不住，慘叫着鑽出了混戰。她剛想回頭，有人一口咬在了她的尾巴上，她疼得一個鯉魚打挺竄了出去。等她再回頭的時候，哪裏還有什麼孩子，只有一大群五顏六色的尾巴在她眼前晃動，讓她眩暈的有些想吐。
她被打得有些發蒙，呆呆地盯着眼前花團錦簇的一堆大尾巴，忘了自己在幹什麼和要幹什麼。直到又一陣疼痛襲來，她才記起來她在生寶寶。這時候，她已經稍稍恢復了些理智，她退到缸邊背靠着玻璃，這樣她至少不會四面受敵。孩子掉下來了，她立即往後退，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它，在玻璃的掩護下緩慢地隨着寶寶下沉。開始的時候，沒人注意到她，但很快，膻腥的體液吸引了魚群的注意，他們朝丑小魚聚攏過來。她努力用她的身體擋住孩子，可她無法保持完全一致的下降速度。魚群發現了孩子，他們朝這母子倆發起了攻擊，他們各個尋找着進攻的機會，丑小魚前堵後擋，可顧得了前面顧不上後面，群魚蜂擁而上，又成了一場混戰。丑小魚像剛才一樣拼命的撕咬踢打，可沒過一會兒就招架不住，只得落荒而逃……
這次她從頭到尾都在拳打腳踢地拼鬥，居然忘記了哭，也沒功夫哭，直到一切都結束了，才感到一陣刻骨的心痛，鼻子一酸，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了下來。由於營養不良，丑小魚這次只產下了八條魚寶寶，可就是在這個水晶宮一樣的宮殿裏，也沒有一個孩子能逃脫悲慘的命運。她縮在角落裏絕望地哭泣，但那只是她一個人的哭泣，她一個人的悲傷，滿缸眩目的魚尾都在歡快地綻動，美麗得如同蝴蝶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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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肚子癟下去的丑小魚又被胖子撈回了旮旯里的破缸里。幾天來一直困擾她的問題也有了答案，只是這答案是如此的殘酷，如此的絕望，如此的恥辱，又是如此的冷漠和無奈。她的孩子們被當成了生鮮的美食，她原來只是一架活食製造機。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有刀子在她的心上拉，她的心碎了，她的心好痛，那痛絕不是文字意義上的比擬，是真實的切膚之痛，她痛的死去活來，大口大口地喘粗氣，那種痛生不如死。
她的心裏充滿了自責，她恨自己，她恨自己的醜陋，是她的醜陋讓她的孩子有如此悲慘的下場，讓她的孩子剛一出生就遭受如此殘忍的暴力。她是個罪人，她是個弒子的兇手，她身上背負的罪惡就是死一萬次也贖還不清。如果不是因為她，這些孩子都可以活下來！可是，可是，她是孩子們的媽媽，沒有她又哪來她的孩子們。她眼前浮現出媽媽對她大聲地喊，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小魚。多諷刺啊！媽媽還說一定要勇敢，勇敢什麼呢？勇敢地去殺死自己的孩子嗎？她心裏的哀怨洶湧澎湃，化作苦澀的淚水湧泉一般溢出了她的眼眶。她突然對媽媽心生怨恨，把她生得這麼丑，卻還要騙她，這是媽媽的錯！可是…可是…，可是媽媽不是刻意要把她生得這樣丑，有哪一個媽媽會願意生一個丑孩子呢？她自己也做了媽媽，儘管她連一個孩子的模樣都沒看清過，可沒看到孩子之前，她也不知道孩子是什麼樣的。那，那是是誰讓她生成這樣一副丑模樣？是老天爺嗎？老天爺為什麼要她生得這樣丑，她做錯了什麼，要有這樣的懲罰？不是媽媽的錯，也不是她的錯——她選擇不了自己長什麼樣子，那也就是命了，命該生成一個丑娃娃。可丑媽媽生下來的孩子就一定是丑孩子嗎？即便是一個丑孩子，那也是一條生命，一樣要活下去，一樣要長大。就算是像她一樣，活得窩窩囊囊的，一個誰都可以欺負的受氣包，可也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回想着媽媽親切的面容，媽媽看到她的時候，眼眸里掠過的那一縷陰雲，她現在知道，那轉瞬即逝的陰霾後面隱藏着怎樣的萬語千言，怎樣的擔心和憂慮。她耳邊又響起媽媽大聲地對她喊『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小魚！』媽媽其實沒有說錯，她在媽媽心中一定是一條最漂亮的小魚。不，每一條小魚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小魚，每一條小魚的美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她的孩子們，儘管她們沒有有機會看一眼這個世界，也沒有機會讓世界看一眼她們，但她相信，不，她知道他們每一條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小魚。
『你一定要勇敢』那是媽媽臨別時對她喊出最後一句話，她現在明白，這區區六個字里包含着怎樣的惦念，鼓勵，叮囑和牽掛。可勇敢，勇敢是什麼意思，怎樣才是勇敢？去打，去斗，去拼嗎？她打了，鬥了，拼了，可她寡不敵眾，除了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她誰也沒救的了，什麼也沒得到。那勇敢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地接受一切嗎？看着孩子一個個地死去而無動於衷，心如止水嗎？她做不到，她怎麼能做到呢？
那該怎麼辦，那該怎麼辦，那該怎麼辦啊！？她沒有答案，她找不到答案，如果命該如此，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是白搭，無論怎樣都註定是這個結局？她突然覺得很累，非常非常的累，內心一片灰暗，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她第一次問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