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道於天 第三十四章 誰配?

    一片安靜。

    眾人錯愕無語,不明所以,心想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若雲不曾失神片刻,笑着說道:「難道秀湖真人有萬貫家財,散盡人間亦有剩,旁人就能理所當然地向他索要好處了嗎?」

    「我想世上應該沒有這個道理的吧?」

    話說到這裏,他望向顧濯身後眾人,斂去笑意誠懇說道:「在我看來,機緣並非是一張天下掉下來的餡餅,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番因果,受這份機緣之前要先想想自己能不能還得上,這才是我等晚輩應行之事。」

    雖未直接言明,但在場所有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

    這和不久前那句你們接不接得住這樁機緣無甚區別,都是一種在說你不配的羞辱。

    事實上,長洲書院近些年來再如何衰落,在天底下依舊有着不薄名聲,此刻坐在後方一直維持着沉默的顧濯的師弟師妹們,平日裏身上也是擔着天才二字的人物,否則也不可能代表長洲書院前來參加夏祭。

    只不過今夜奔赴這場機緣的人,恰好都不是泛泛之輩,無論身份還是地位都要比他們來得更強。

    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受顧濯邀請而來,總該讓師兄先行處理這些問題,而非自己搶先開口。

    這種極為難得的信任與尊重,卻被這群人當成了一種不敢直面問題的怯弱,時不時就要嘲弄上兩句,或是直言羞辱,或是拐彎抹角譏諷上一堆。

    歸根結底,還因為這群人不是顧濯的對手,不認為自己有哪怕半點勝算可言,但同時又對他抱有極大的意見,心中生出數不盡的怨氣,最終只能把這怨氣憤怒發泄到他的同伴身上。

    這如何不無恥?

    「你錯了。」

    顧濯看着李若雲說道:「依你話中所言,這不是機緣,而是一場交易。」

    李若雲微笑說道:「每一個人對這個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我看法並不相同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我不會為此與顧公子相爭。」

    早在開口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想過要說服顧濯,因為他很確定這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連白浪行都敢羞辱的人,性情必然驕傲到極點,又怎可能在三言兩句之間承認自己做錯了呢?

    這是絕無可能之事。

    他真正想要說服或者說想要激怒的人,其實是顧濯的那群同窗。

    在他看來,這十來位不配在場的所謂同輩眾人在這連番羞辱過後,心裏的那根弦此刻已經完全繃緊,只要再輕輕彈上一指就能直接繃斷。

    李若雲可以想像到那根弦斷裂後的畫面。

    ——在長洲書院裏享受着天才之名的少年們霍然掀桌起身,或是面無表情或是憤怒地對場間眾人做出指責,然後放下一句狠話,說夏祭再見之時一分高下,讓整個世界看看到底是誰配誰不配,然後驕傲地昂起頭離開這裏,留下一個少年心氣不可欺的背影。

    這就是他現在想看到的畫面。

    其實他不覺得也不認為秀湖真人介意今夜多上這十來個人。

    問題在於,他十分在意。

    理由很純粹。

    過往與秀湖真人把酒言歡者無一白丁,要不就是在修行界負有盛名的強者,要不就是當朝公卿之類的大人物,再不然也是引人矚目的明日之星。

    如今秀湖真人難得來一次神都,決定設宴招待年輕人,那今夜到場的理應都是當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不該也不能讓一群阿貓阿狗莫名其妙坐在這裏,佔了半數的位置,拉低該有的格調。

    李若雲心想,若是自己今夜不站出來不說出這番話,明日將會迎來何等嘲弄輿論?

    不想也知,神都必定要有小人嘲諷譏笑秀湖真人所謂的德高望重,放到大秦其實無人問津,否則為什麼都主動往外送禮了,來參加宴會的人也就那麼幾個有名氣的?

    那幾人大抵還是收了好處過來撐場面的吧?

    齊人啊,縱使被吹捧得再怎麼高,名聲在外如何響亮,終究還是上不得台面啊~

    這才是身為齊人的李若雲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望向顧濯身後那群長洲書院的同輩們,準備壓斷那根緊繃着的心弦,帶着歉意說道:「當然,這些話不過是我的一己之見,話里若有不敬冒犯之處,還望諸位諒解。」

    話音方落,從雙方對峙開始一直在沉默的顧濯的師弟師妹們,終於無法再繼續冷靜下去,紛紛抬頭望向李若雲,眼裏的憤怒清晰可見。

    誰也不是白痴,誰都能聽得出來這句話里的所謂歉意,事實上就是再一次的羞辱。

    長時間沉默帶來的壓抑,讓這份羞辱來得更為刻骨,更加無法忍受。

    終究是少年。

    場間有輕微聲音響起,那是椅子與鋥亮地板摩擦時發出的動靜,來自顧濯的身後。

    有人已經開始站起來了。

    李若雲望向那人,看着他眼神里根本無法掩飾的憤怒,知道自己所期待的畫面很快就要到來了。

    至於自己即將因此而被記恨又或者挨罵?

    對他而言,這是無所謂的事情。

    他甚至不會去了解這個人的名字。

    翱翔在蒼穹的巨鷹本就不該在乎活在地上的螻蟻的憤怒。

    要是真在夏祭中有緣相遇,他十分願意給予這位少年一個體面的落敗。

    李若雲微微笑着,默然期待着那位少年該有的驕傲。

    與此同時。

    小和尚已經徹底漲紅了臉,藏在衣袖裏的拳頭緊緊握住,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轟出去。

    神景天女不動聲色,默然止住了他,心想這時候動手那就真讓自己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了。

    林挽衣望向顧濯。

    她雖然和長洲書院有仇,但仇恨只針對那群老人,並非此刻身後這群同輩中人,此刻心中自然也極其不悅。

    如果顧濯想不到該說什麼,那她就該反擊了。

    「我和我的師弟師妹們」

    顧濯平靜說道,與李若雲對視。

    李若雲眼神微變,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被看穿,正準備開口之時,卻發現這句話已經被打斷了。

    一位坐在顧濯身後的小姑娘,扯了扯自家師兄的衣袖,聲音軟糯糯說道:「師兄,可以讓我來說一句嗎?」

    顧濯回頭看了小姑娘一眼,安靜片刻後,嗯了一聲。

    聽到這一聲嗯,在更後方起身到一半的那位少年愣了一下,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那位小姑娘隨之站了起來。

    李若雲見此一幕,心裏頓時送了一口氣,笑容再次淡然。

    小姑娘隔着數丈的距離,盯着李若雲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首先,你還有你旁邊那群人說的那些話就是在不敬和冒犯人,其次,我絕對不諒解,所以我會報復你。」

    話音落下片刻,她的同窗們紛紛開口附和,都是不諒解。

    李若雲笑而不語。

    小姑娘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你不以為然,因為你覺得我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不在乎我們諒解不諒解你。」

    李若雲微微搖頭,笑着說道:「何必把自己和顧公子給摘開來呢?今夜所有人都知道,你們之所以能來到這裏,就是因為顧公子。」

    小姑娘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句話,挑了挑眉,嘲弄說道:「當然是因為這件事根本不需要顧師兄出手。」

    李若雲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再那般瀟灑。

    只要耳朵沒有聾,都能聽得懂小姑娘話里的意思是,他根本不配與顧濯為敵。

    這在他看來就是一種羞辱。

    哪怕小姑娘認為自己是在描述一個客觀的事實。

    「然後呢?」李若雲的聲音變得有些冷:「你不懇求顧濯出手,該怎麼報復我呢?」

    小姑娘像是在看一個白痴那樣看着他,說道:「還能怎麼報復?當然是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啊。」

    李若雲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妙的強烈預感。

    「你從最開始到現在,廢話說個不停,不就是想讓我和我的師兄師弟們離開嗎?」

    小姑娘冷笑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趕我們走,但我也不用知道這個,我只要知道我們今晚坐在這裏,就能讓你不高興上一整晚,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報復?」

    聽到這句話,先前那位準備放狠話的長洲書院天才頓時醒悟了過來,不由心生慶幸,只覺得自己還好沒來得及開口,否則就是正中下懷了。

    無垢僧的臉頰不再那麼漲紅,連衣袖裏的拳頭都鬆了些許。

    神景天女早已鬆手,饒有興致地欣賞着對座那群人的難看臉色,好奇思考夏祭的時候自己能不能把他們揍得更加難看一些。

    林挽衣認真回憶,終於回想起這位小姑娘究竟是誰。

    顧濯嘴角帶笑。

    李若雲沉默片刻後,笑着嘆息了一聲,說道:「如果這樣想能讓你心裏痛快一些,那就這樣想吧,我確實有些難過,但這與你無關,只為秀湖前輩。」

    「虛偽,愚蠢,目光短淺。」

    小姑娘看着李若雲,認真問道:「你憑什麼斷定我們得了今夜這份機緣就一定還不上了?難道你其實就是秀湖前輩?」

    話至此處,無垢僧毫不猶豫開口附和。

    「雖然我覺得機緣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不是一場交易,不能用還這個字來形容,但非要用的話我保證你們一定能還得上。」

    神景天女視線緩緩掃過場間對座眾人,說道:「怎麼判斷一個人有沒有資格還上這份機緣,我覺得夏祭的名次是一個很好的佐證,你們覺得呢?」

    這句話並非威脅。

    而是一道通知。

    ——夏祭之時,今夜說過話的人最好不要遇上她,否則就準備提前出局吧。

    林挽衣和顧濯沒有說話,因為已經無需多言。

    但誰都知道這兩人必定也是同一個態度。

    李若雲沉默片刻後,洒然一笑,說道:「那就在夏祭里見真章吧。」

    事情鬧到這份上,誰也不可能再往後退上哪怕一步。

    縱使明知不是對手,該打的還是要打。

    今夜來到這裏的人都是天才,都有自己的驕傲,怎會在此時露怯?

    接下來再也沒有誰說話。

    場間一片安靜。

    不久後,夜色降臨。

    秀湖真人終於姍姍來遲。

    那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穿着一襲看上去有些粗糙的灰袍,似乎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形象,但面容偏又收拾的極為乾淨。

    銀灰相間的頭髮牢牢緊貼在頭皮上,被一根發繩束起理好,一絲不苟。

    老人的臉上不見半根鬍鬚,只有略顯尖銳的胡茬,大概是每天都會認真修剪一遍。

    只是這簡單的一面,在場眾人便對這位老人生出了好感。

    與秀湖真人一併出現的還有兩位大人。

    其中一位是當朝禮部侍郎,最近這些年裏身下的位置雖然沒有什麼變化的可能,但也正因此而根基牢固,在禮部內有着相當的話語權,不是邊緣人物。

    另外一位則是棲霞寺的住持,在禪宗內部頗有地位。

    這也是無垢僧為何今夜來到這裏的緣故。

    「對不起。」

    誰也沒想到秀湖真人入座後的第一句,竟然是面朝眾人致歉。

    「先前你們爭吵的事情我已盡數得知,此事不怪你們任何人,只能怪我今夜來得太晚。」

    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望向眾人,神情坦然說道:「我很希望你們能放下先前結下的恩怨,但我不是你們,沒有經歷過你們剛才的感受,自然也沒有資格替你們做任何的決定,現在與你們說這些話,坦白而言,其實多少也有些自我安慰,讓自己心中的愧疚少上幾分的自私意思。」

    此言一出,眾人哪裏還能坐得下去?

    不斷有人站起身來,向秀湖真人表示此事與您老人家無關,都是我們自作主張。

    就連顧濯身後的同窗們都為之深深觸動,心想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士。

    果不其然是當年願意捨棄境界,只求一方平安的秀湖真人。

    秀湖真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既然錯在我這裏,那我自然是要給出補償的,今夜的酒水將會換成梨花雪。」

    聽到最後三個字,場間席上好些人的臉色詫異了起來。

    就連那位禮部侍郎和棲霞寺的住持都為之些微錯愕,心想秀湖今夜竟這般捨得?

    秀湖真人對此視若無睹,頓了頓,繼續說道:「不止於此,我還會為你們都認真算上一卦。」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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