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畔夜色已深。
裴今歌單手撐着下頜,百無聊賴地看着水面,等待着那條怎麼也不願意上鈎的魚兒。
在她的身後,三位巡天司執事並列而站,低聲向她進行匯報。
道門與禪宗還有數個當世大宗以及神都諸多家族,在這短短兩個時辰內,便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且進行施壓,希望朝廷對白浪行提前修煉功法一事,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然而這不是全部,或者說這就是一個藉口。
因為這些人還有第二個訴求,更準確地來說,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
而這件事顧濯有着直接的關係。
原因稍微有些荒唐,但又荒唐得合理。
因為今夜在白馬湖畔觀戰的許多宗門代表,以及神都諸多家族的供奉,直到現在都沒弄明白顧濯憑什麼能贏白浪行。
尤其當他們確定白浪行在萬物霜天劫的修行上已經踏入門檻,絕不是那種空有外相的程度,相關的質疑便也甚囂塵上了。
是的,這些人認為顧濯和白浪行沒有任何區別,其實也壞了夏祭的規矩,提前修煉了某種功法。
若非如此,他憑什麼能夠戰勝白浪行?
那是毫無道理的事情。
白浪行的身份極盡尊貴,又得軍方某幾位老大人的看重,誰都知道不可能真讓他給出一個切切實實的交代。
與之相比起來,顧濯的背景無疑要弱小上太多,並且帶來的威脅更大。
在望京日漸衰落的現在,對付誰來得更容易,不想也知。
更何況這是一種合乎情理的質疑。
而且這些人並未要求顧濯當眾進行自證,而是聯名請求巡天司進行考察,沒有以此來形成輿論上的壓力,摧毀考生的心態,任誰也無法說他們的不對。
當然,巡天司答應徹查此事後,某個人不小心把本該隱秘的消息泄露出去,最終帶來風言風語這也不能責怪他們吧?
畢竟這一切都是合理的。
至於最終的結果,如果顧濯沒有違反夏祭的規矩,那就當作一切無事發生。
若是有問題,皆由巡天司秉公處理就好。
裴今歌執掌巡天司已近四十餘年,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雨,又怎可能看不懂這些人抱着的心思?
她對此只說了三個字。
「證據呢?」
那三位巡天司執事愣了一下,心想司主這是什麼意思?
在過往的夏祭當中,自然也有過壞規矩的考生,巡天司在得到相關的舉報或質疑後,一般情況下都會派人進行徹查,鮮有索要證據的時候。
今夜以神都諸多家族為首,兼之佛道兩宗共同向巡天司請求徹查此事,很大原因上是這些人認為裴今歌不喜歡顧濯。
為何如此判斷。
理由很簡單。
如果裴今歌對顧濯沒有意見,那她為什麼非要開前所未有之先河,不惜引起莫大輿論,硬生生讓榜一的位置空懸不落呢?
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渭水畔一片安靜。
裴今歌神情淡漠說道:「既然拿不出證據,那他們的訴求便是不應存在的,聽懂了嗎?」
為首那位執事回過神來,連忙點頭應是,表示明白。
神都北城較之南城地勢來得更高,故而為諸多權貴所喜,往來難見白丁,街上坐落着的那些宅院都屬於朝廷里的某某位大人,某某著名的達官權貴,甚至是某位王爺。
在這以清貴二字著稱的北城,某片風景極好的地段,卻偏偏沒有坐落任何一位大人的府邸,零零散散地佇立着二十餘座石塔。
石塔前的台階生有青苔,塔身爬着青藤,塔內似有青燈。
夜色籠罩下這一抹綠意隱隱有些滲人。
如此荒涼詭異的畫面,之所以能夠出現在北城,與朝中諸位大人同住一地遲遲未被推倒,是因為這是當朝欽天監監正的修行地,為陛下親口賜下。
監正境界極高,多年以前便已突破歸一境,毫無疑問是大秦的中流砥柱。
近些年來,監正在修行上愈發專心,鮮少理會世俗中事。
唯一一次的例外,還是宋家在多年以前投其所好,讓他難得開口,斷言宋景綸必然登臨歸一之上,身成無垢。
每當天色入夜,雲氣淺薄之時,老人都會登上塔頂,靜靜看上一夜星星。
今夜與往夜並無區別。
於是他恰好看到了那一輪孤月的明暗變化。
那一抹變化真的很小,不起眼到極致,幾乎就是一瞬間。
如果不是老人常年夜觀天象,根本無法發現這變化。
更重要的是,這一抹變化給他帶來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老人為此沉思了很長時間,始終參悟不透那明暗間的細微變化,最終他提起了筆桿,沾上墨水,寫下了一封信,在信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見解。
這封信在送到皇帝陛下的面前,絕不會被旁人拆開。
天生異象,月隱有意。
他再如何不理俗事,寫不下一個明確的批註,仍舊要承擔起欽天監監正該有的責任,將此事如實上報,告訴那位真正能夠進行定奪的人。
是的,大秦境界最高的那個人不是誰。
就是皇帝陛下。
「氣煞我也!」
「真是尸位素餐。」
「裴今歌到底在想什麼,巡天司連這種事都能不管的嗎?」
「她去一趟望京回來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難怪前人總愛說望京塵污人,誠不欺我。」
白浪行坐在位置上,聽着自家舅舅與另外一人的低聲咒罵,眉頭越皺越深。
巡天司,或者說裴今歌的態度讓各方深感錯愕,許多人為此生出情緒,順口罵上一句望京再也正常不過了。
然而這辱罵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
白浪行越聽越煩,忽然間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去見父親。」
話音方落,旁邊的兩人怔住了。
白浪行往外走去。
「我要向父親請罪。」
他面無表情說道:「順便請教父親,弄清楚我到底是怎麼輸給顧濯的。」
在皇城深處坐落着數座園林,風光各有不同,其中一園名為景海。
之所以得此名字,是因為這座園林里藏有一方湖泊,看上去竟有幾分浩渺如海的意味,令人心神開闊。
據聞神都雨霧濃郁之時,尋常人的目光甚至看不到對岸。
皇城佔地再怎麼廣闊,這一方湖泊的存在依舊讓人深感不解。
唯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這其實是皇帝陛下的道場。
所謂道場,是修行者在突破歸一境後,才有資格接觸到的事物。
道場對修行者而言,就像是一個完全獨屬於自己的世界,其中的一應規矩都可以隨心意而定,玄妙至極,有無窮妙用。
——裴今歌之所以有那般底氣,輕蔑面對諸宗諸世家,以一己之意對抗諸多勢力,不僅是因為她本身是巡天司的三位司主之一,權勢彪悍難有人及,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已經煉成了自己的道場。
時已入夜,景海的天色依舊明亮,有薄霧輕籠。
皇帝陛下坐在湖邊,沒有釣魚也沒有做別的事情,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深思某些事情。
直到一位老太監帶着監正親筆所書之信,來到這位聖人的身旁,他才是緩緩醒過神來。
片刻後,皇帝陛下看完了信上所言,不由笑了起來。
「陛下因何發笑?」
老太監及時問道。
皇帝說道:「想起前人的一個故事了。」
「忘了大概是多少年前了,也是欽天監夜觀天象,發現有太白星落地,上呈的時候寫成了太白犯東井。」
他笑着說道:「當時那位君主看着這幾個字,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有星入井,那是它渴了,這事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老太監愣住了,心想這是何等的不學無術?
皇帝說道:「今夜這封信倒是寫得清清楚楚,沒有太多含糊其辭的地方,也算是有心讓朕不至於犯上這等白痴逸事,讓後人平白嘲笑了。」
老太監誠懇說道:「陛下乃再世聖人,後世中人崇拜都來不及,又怎會嘲弄呢?」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不必說這些話,轉而吩咐道:「既然天象有異,那他也別整天閒着了,該動起來把事情弄個清楚,還朕一個心安,還朕一個國之安寧。」
話里那個他,指的當然就是欽天監的監正。
老太監奉旨離開,前往御書房,將此事告知那位娘娘。
——近些年來,陛下向來如此處理政事,宮中眾人都已習慣。
景海卻未隨着老太監的離去而安靜。
皇帝陛下似乎起了說話的興致。
他轉過身,望向某個方向,目光所至之處霧氣盡散。
那裏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年歲不長,身着一襲青裙,眼神寧靜如雨後春山。
「監正那封信你怎麼想?」皇帝好奇問道。
「只要你活着,這天下就亂不起來。」
這女子的聲音很淡,聽不出半點情緒,自然也就沒有敬意可言。
當今人間誰有資格與皇帝陛下這樣子說話?
唯有他的親姐。
大秦的長公主殿下,白南明。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後,重複說道:「只要我活着,是啊,只要我還活着。」
話至此處,他不由輕笑出聲,舉起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那一杯美酒,飲盡。
「勸汝一杯酒,世上何有萬歲之天子耶?」一筆閣 www.pinbige.com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5s 4.007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