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暄的儀仗浩浩蕩蕩地來到慈萱宮的宮門前。
看着眼前烏泱泱跪了一地的宮人,段暄很想問一句,太皇太后如何。可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
太皇太后究竟如何,他其實很清楚。更何況,只要推開緊閉的殿門,他就可見到那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又何必多問。
段暄讓慈萱宮的宮人平身,命隨侍的人在外等候。
殿門緩緩打開,一束裹挾着塵土的陽光射入了殿中。殿裏床榻上雙目緊閉的銀髮老人籠在束光里,顯得分外安詳。
一旁正在搖扇的侍女一見段暄進來,忙要起身叩拜。段暄抬手止住,輕輕上前,接過侍女手中的羅扇,為太皇太后扇着涼風,就像民間尋常百姓家的祖孫那樣。
殿裏服侍的人盡數退下,只剩段暄和太皇太后兩人。
段暄凝視着祖母,心中萬分悵惘。
這幾年,太皇太后的身子越發弱了。每日除了用膳吃藥,便是在昏睡。段暄着太醫令好生照料,卻也不見好。只能差人在佑安寺中,為太皇太后誦經祈福,以求菩薩庇佑。
「皇帝來了。」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段暄的思緒。
段暄回過神來,輕聲道:「孫兒許久未見祖母,實在掛念。今日正好有空,特來看望祖母。」
太皇太后不發一言,也不睜眼瞧一瞧段暄。只是翻了翻身,向里臥着。
段暄並不在意,繼續道:「孫兒平日裏政務繁忙,不能在祖母面前盡孝。今日剛好得了空,能為祖母送些清涼,也算是孫兒的一片孝心了。」
段暄嘴角帶着一絲笑意,目光很是柔和,似乎沉浸在夢境裏。夢中,是祖孫和樂,安享天倫。
「是啊,你如今忙,你是皇帝了。哪怕這個位子本不屬於你,既然坐了,那就要把該做的事都做好。」太皇太后終於開口。
「孫兒謹記祖母教誨。」段暄假裝沒有聽懂太皇太后話里的意思。
「你來瞧我,就不怕那位不樂意?」
段暄明白,太皇太后所說的是他的母親。
「孫兒只是盡一盡孝道,母親不會多說什麼的。」
太皇太后冷哼一聲:「這宮裏宮外,有幾件事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這句話宛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入段暄心裏最脆弱的地方,鮮血四濺,痛不欲生。
臥榻之側他人酣睡,大權遭人瓜分,這是為君者心中最痛,最不甘的事。也是君王的逆鱗。
段暄面露苦澀,不知如何作答。
即便他全力爭權,也有了一點成效,朝中也有了可以信得過的臣子,卻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他,還是太勢單力薄。
「我聽說,那位為你擇了宋家的姑娘,叫阿寶的,做皇后?」
段暄聽太皇太后問及此事,只當祖母還是掛念自己的。苦澀褪去,只留欣喜。
「是,母親已經下了懿旨。禮部正在準備。」
「宋家姑娘無福啊。外人只瞧着這宮牆裏富麗堂皇,卻不知這宮裏也有宮裏的苦。那孩子年紀尚小,就要困在這深宮裏,了此一生。」太皇太后嘆道。
「孫兒會盡力照拂阿寶,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段暄嘴上做着擔保,心中卻頗不是滋味。
他最終還是向太后妥協了。
「這個皇后並非如你所願,你自己尚且身不由己,但願真的如你所說,你能照拂好她。」
太皇太后的冷言冷語再次讓段暄心中作痛。段暄抿了抿唇,似乎是在壓下強烈的痛楚。
他不會怪祖母。他一直都記得,祖母從前待他也是極好的。他是皇長子,自小便聰明伶俐,雖然是司徒氏家的女兒所出,且又有幾位皇子公主接連誕生,可祖母對他依舊很是疼愛。很小的時候,他便向祖母作保,長大後一定會好好孝敬祖母,讓祖母頤養天年。
那時,正是盛夏時節,濃郁的樹蔭下,聽到他這麼說,祖母樂開了花。將他拉進懷裏,一口一個乖孫孫,端起小几上冰涼的酸梅湯,親自餵他喝下。
可時光流轉,世事無常,昔日酸甜的滋味經不住歲月蹉跎,現如今只餘一絲苦澀,久久不肯散去。
世人就是這樣,非要等到一切都失去了,才能悔悟。可偏偏醒悟之時,後路已絕,無力轉圜。
「我瞧着祖母宮中的一些陳設有些老舊了,孫兒還是讓人送些新的來吧。前些日子,吉篾使者朝見,送來了一對鸚鵡,色彩斑斕,能學人言,很是有趣,不如一併給祖母送來,閒時逗個樂,也算是孫兒一番孝心。」段暄勉強開口。
「不必了,我這把年紀了,要那麼多新鮮玩意兒做什麼,難不成還要帶進棺材。你們母子二人的東西,我受不起。」太皇太后並不想要領情。
段暄哽住了。
他當然知道,祖母不會收他的東西。
段暄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太皇太后對他已是無比的失望和憤恨。太皇太后出身將門,滿門皆是忠烈之輩。段暄手足相殘,得位不正,太皇太后從此便不再收受段暄送來的任何一樣東西,無論是首飾,還是擺件,乃至吃食,統統拒之門外。這幾年來,太皇太后只靠着娘家的接濟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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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段暄就是不死心,他近乎執着的想要祖母接受自己的心意,哪怕已經被拒絕了無數次。
「祖母,用宮裏的東西,總歸比從宮外送進來更為便宜。況且,白府也……」段暄小心翼翼地開口,像是一個犯了錯,小心窺探大人喜怒的孩子。
「是啊,我白家已不復往日。說來說去,是我無用,沒能夠做他們的倚仗,能讓他們在外面欺男霸女,橫行霸道!」太皇太后還是動了怒。她艱難起身,怒視段暄。
「孫兒失言,祖母息怒。還請祖母以聖體為重。」段暄立刻跪地認錯。
「這幾年來,我心裏一直有一口氣,本想帶進棺材裏,現在,我改主意了。這口氣,不吐不快!」太皇太后聲音顫抖着,枯瘦的手掌拍打着床榻。
「祖母莫要動怒。有話請說便是,孫兒聽着。」段暄垂下眼,隱在衣袖裏的手默默攥緊。
「當年,你祖父的兄長,皇二子珷王,也就是英宗皇帝,與皇五子清王是何等的和睦。兄弟二人,情誼深厚,堪稱佳話。可是自打珷王遭貶,一切就變了。祁安城中,突然流言四起,說英宗皇帝遭貶,是清王從中作梗,為的是爭奪皇位。這傳言本沒有多少人相信,可偏偏有小人作亂,英宗皇帝竟信了。他這一信,便是一場腥風血雨。這場骨肉相殘的慘劇,你祖父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可是他什麼也做不了。最終,英宗皇帝重回祈安城,登上了皇位,而清王自此不知所蹤。後來,英宗皇帝也沒能長久,不到兩年,就病倒了。他沒有孩子,便下旨將皇位傳給了你祖父。你祖父說,英宗皇帝合眼之前,口中一直念着清王的名字。」太皇太后講着塵封已久的故事,渾濁的雙眼開始溢滿淚水。
「祖母莫要傷感。」段暄不敢直視太皇太后的眼睛,垂首輕聲勸慰。
太皇太后像是沒有聽見似的,繼續道:「自此之後,你祖父便常常說,不想再看到皇家的子弟自相殘殺。你祖父這一生,什麼也不怕,唯獨怕身邊的親人反目成仇,刀劍相向。我曾答應他,一定將孩子們看好,絕不會讓他們步珷王和清王的後塵。可是現在看來……這都是命啊!」
說罷,太皇太后痛哭出聲。
段暄直挺挺地跪着,默默流下一行清淚。
祖父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一夜之間,從前手足情深的兄弟分崩離析,死走逃亡。他、稷王、齊王,還是步了祖輩的後塵。
仿佛宿命一般,自打他們在皇家出生的那一刻,便難逃同根相煎的命運。
「也不知道清王究竟如何了……」太皇太后的話好像一聲嘆息,帶着無盡的悲涼。
段暄不敢答話。他叩頭告退,緩緩站起,堪堪穩住身形,挪動步子,向外走去。
「日後,若是沒有十萬火急的事,你也不必過來了。」
祖母冷漠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像是一場冷雨,淋透了段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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