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年,四月,鄴城。
高歡在韓陵擊敗了爾朱氏的聯軍,聲威大震,本來還在觀望的各個州郡都望風而降。很快他又收到了斛斯椿從洛陽送來的投名狀,包括爾朱世隆和爾朱仲遠兩個死的,以及爾朱天光和爾朱度律兩個活的。
此時的高歡可算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現在首都洛陽都不用打了,直接過去就行。
爾朱氏敗亡之後,侯景、賈顯智和司馬子如又回到了高歡陣營,連同劉貴、孫騰、蔡俊、尉景一起,昔日的懷朔八友再一次把酒言歡,其樂融融。此時大家再也不是懷朔郊外飛鷹走狗不務正業的問題青年,都已經變成了北魏國內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消息,姑且也算是好消息吧。
那就是關西的賀拔岳也宣佈歸附高歡。
爾朱天光離開關西的時候,通知侯莫陳悅跟自己一起走,讓賀拔岳在高平負責鎮場子,同時還留弟弟爾朱顯壽駐守長安,代表自己處理日常事務。
這個安排看起來也算中規中矩,但賀拔岳料到爾朱天光此去必敗,為了給自己爭取政治空間,他派宇文泰去做侯莫陳悅的工作,勸說侯莫陳悅不要去幫爾朱天光,而是跟自己一起攻佔長安,搶在高歡之前拿到關西地區的控制權。
經過宇文泰出色的策反工作,侯莫陳悅最終同意反水。於是賀拔岳從高平出兵,侯莫陳悅從秦州出兵,兩路大軍一起向長安進發。
但整個過程耽誤了很長時間,直到韓陵大捷的消息傳到關西,這哥倆的部隊才剛進入雍州境內。
現在高歡都解決戰鬥了,賀拔岳這邊自然也不能再磨蹭了,他立刻任命宇文泰為先鋒,領着一部分精銳騎兵沖在最前面,爭取儘快拿下長安。
爾朱顯壽只是個怯懦無能之輩,所以拿下長安對宇文泰來講並不是很難的事情。宇文泰唯一擔心的是爾朱顯壽棄城逃跑,萬一落到高歡手裏,那賀拔三哥這次出兵的效果就打了折扣。
於是宇文泰率領手下輕騎倍道兼行,以最快的速度抵達長安城下。
宇文泰預判得很準,爾朱顯壽聽聞大軍來襲,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轉身就往東跑,此時長安已是一座空城。
宇文泰安排一部分人去接管長安,自己連城都沒進,領着剩下的人一路向東緊追不捨,終於在華山腳下追上爾朱顯壽,將其生擒活捉。
佔領長安之後,賀拔岳雖然心裏還是非常不服高歡,但無奈高歡已經佔據了先機,現在全國的眾望人心都在高歡那邊,自己如果不做個姿態必然會成為新的眾矢之的,所以他不得不暫時忍下這口氣,跟侯莫陳悅一起寫信表示歸附。
到目前為止,河北、河南、山東、洛陽、關西等大部分地區都已經歸附,只剩下晉陽周邊一小塊地方還在爾朱兆手裏,但也只是苟延殘喘而已,剿滅只是時間問題。
也就是說,高歡只在信都和韓陵打了兩次硬仗,就搞定了整個北魏。
成功來得未免太快了點兒。
但高歡並沒有盲目樂觀,因為還有兩個重要問題亟需解決。
第一個問題,就是如何穩定人心。亂世之中,人心難附。很多人雖然宣稱支持自己,但那只是迫於形勢壓力不得不如此,絕非心甘情願,典型的代表就是斛斯椿和賀拔岳。
高歡跟斛斯椿曾經一起在爾朱榮帳下做事,當時斛斯椿的官職遠高於高歡,所以基本也沒什麼深處的機會。但有限的幾次接觸,高歡已經感覺到這個傢伙不簡單,心機城府太深,看着表面殷勤熱情,其實不知道心裏想的是什麼,跟他在一起時總有一種後背發涼的感覺。他能夠如此輕描淡寫地幹掉昔日的兄弟爾朱世隆,以後對我下手的時候肯定也不會猶豫。
還有賀拔岳,這個傢伙跟我之間積怨已久,差不多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有好幾次都想找機會把我幹掉。這次迫於形勢不得不向我低頭,內心肯定非常不情願,保不准什麼時候會再次發難。
但斛斯椿掌握着首都洛陽的軍政大權,賀拔岳更是控制着潼關以西的半壁江山,現在自己根基未穩,直接幹掉他倆不太現實。
既然暫時沒啥好辦法,那就先嚇唬嚇唬吧,只要他們老實一段時間別鬧事就好,之後的事情等我騰出手來再慢慢處理。
這時候正好爾朱仲遠帳下的兩個都督跑過來投降,一個叫喬寧,另一個叫張子期。因為高歡之前對投誠的將領都很大度,所以這倆人也自以為可以輕鬆過關,結果沒成想正撞在槍口上。
高歡對這兩人說,你倆當初在爾朱仲遠帳下的時候,曾經對天發誓說永不背叛,結果爾朱仲遠一旦失勢,你倆立刻就反水投降。你們對天子不忠,對爾朱仲遠不義。犬馬尚且不忘飼養之人,你們簡直連犬馬都不如!不忠不義之人我留着也沒用,來人,給我推出去砍了!
喬寧和張子期這兩個倒霉蛋就這樣被當成了用來嚇唬猴的雞。
斛斯椿和賀拔岳等人都是當世梟雄,這種小伎倆對他們有沒有效果,高歡心裏也沒底,但現在也只能先做這些了。
第二個問題更要命,那就是到底讓誰來當皇帝。
現在北魏有兩個皇帝,一個是洛陽城裏的元恭,另一個是高歡這邊新立的元朗。
孫騰當初建議高歡立元朗當皇帝,本來是打算另立山頭跟爾朱氏打持久戰的,沒想到高歡的進展如此順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對手給干翻了,元朗基本沒起到什麼作用。現在搞出兩個皇帝來,高歡很傷腦筋,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其實元恭現在也很尷尬,他雖然即位時間早,但畢竟是爾朱氏所立,底氣不太足。他為了試探高歡的虛實,特意派中書舍人盧辯代表自己持節到鄴城來慰勞高歡。
盧辯也出身范陽盧氏,跟盧文偉算是同族。他到了鄴城之後,表明立場,說元恭賢明內省,年長有德,希望高歡能擁立元恭繼續當皇帝。
高歡很不爽,心說憑什麼你那邊的皇帝啥都好,我立的皇帝就不受待見?他命令盧辯去拜見元朗,結果盧辯堅決不從,打死也不承認元朗是皇帝。高歡嚇唬了幾次,發現嚇唬不住盧辯,最後只好作罷。
但經此一事,高歡也覺得元朗的血脈偏遠,難以服眾,漸生廢立之心。
可是元恭也有些不合適,畢竟就在兩個多月前,他剛剛頒發過討伐高歡的詔書,雖然那實際上是爾朱世隆的意思,元恭也是身不由己,但文件上畢竟蓋過他的璽印,轉身跟沒事人一樣,似乎也說不過去。
現在天下已定,老在鄴城呆着也不是事兒,所以四月中旬的時候,高歡帶着元朗等人離開鄴城,趕赴首都洛陽。
至於到底選哪個當皇帝,高歡還是沒有頭緒。
等到了邙山,高歡覺得不能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洛陽城,如果朝堂上真出現倆皇帝,兩人各坐一半龍椅面對面嘮家常,那笑話就大了。
是時候必須作出選擇了。
高歡派魏蘭根先進入洛陽去撫慰百姓,同時到朝內跟元恭聊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麼優秀。
元恭也知道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面試,於是他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狀態來應對魏蘭根。
應該說元恭表現得非常不錯,魏蘭根也覺得他神采高明,氣度不凡,比元朗要強得多。
然而這恰恰成了不能讓元恭繼續當皇帝的理由。
魏蘭根既已依附高歡,便只從高歡的角度考慮問題,他覺得元恭對很多事情頗有主見,恐怕日後難以控制,於是便勸高歡廢掉元恭。寧可繼續用元朗這種廢柴,也不能搞一個有主意不聽話的出來。
高乾兄弟和黃門侍郎崔凌也贊同魏蘭根的觀點。
高歡還有些猶豫。他讓人把洛陽朝內的文武百官都叫過來,打算聽聽大家的意見。結果眾人都怕說錯話引來殺身之禍,誰也不肯表態。後來在高歡的一再逼問之下,太僕綦毋俊才站出來,說元恭更賢明一點兒,適合繼續當皇帝。
崔凌聽到綦毋俊的發言,凌然作色道:若論賢明,誰能比得上我們高王?大家只要靜候高王登基就行了,用不着這個元恭。況且元恭乃爾朱氏所立,如果他繼續當皇帝,那我們當初起兵反的是誰?
崔凌這幾句話說得頗有些僭越,高歡其實並沒有要篡位的想法。但他也指出了關鍵點,那就是元恭如果繼續當皇帝,那高歡的起兵之舉就喪失了政治合法性,以後肯定會被清算。
高歡細想了一下,也覺得是這麼個道理。沒辦法,那就只能委屈元恭了。於是他下令把元恭攆出皇宮,囚禁在崇訓佛寺。
可憐元恭縱有天大的抱負,終究也難以逃過當棋子的命運。
高歡終於可以安心進入洛陽了,但他現在越看元朗越彆扭,畢竟強扭的瓜不甜,這麼多人不待見元朗,自己硬壓着也不是事。爾朱世隆都能找個大家都認同的皇帝,我肯定也能做到。
於是高歡開始尋找更合適當皇帝的皇族子弟。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從孝文帝元宏的直系子孫里選。但高歡初到洛陽,對朝中人物不熟悉,具體工作就委託給了斛斯椿。
斛斯椿現在心裏很煩躁。他知道了高歡剛剛砍了喬寧和張子期,按說這只是兩個小人物,死了也沒啥,但高歡訓他們的那些話,怎麼琢磨怎麼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
換做旁人,在現在這種傍人門戶仰人鼻息的時候,肯定要老實一點好好表現,爭取能得到高歡的信任。
但斛斯椿不是這樣的人,他絕對不能容忍有人對自己有半點威脅。
高歡你個小小函使竟如此囂張,居然敢嚇唬我?那好,咱們就斗一斗。
於是斛斯椿又偷偷找到賀拔勝,跟他說道:高歡這個傢伙看起來野心不小,恐怕以後必成大患。今日天下之事,只在你我手中,如不先發制人,必將為人所制。不如咱們趁着高歡剛入洛陽立足未穩之機,一起把他做掉好不好?
賀拔勝崩潰了,心說怎麼會有如此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這不是沒事找事麼?
賀拔勝武力值雖高,但面對這兩年風雲變幻的北魏政局,基本處於隨波逐流沒有主見的狀態。他先是棄爾朱世隆投奔元子攸,又棄元子攸投奔爾朱仲遠,最近又棄爾朱仲遠投奔了高歡,折騰這麼多次,自己都覺得煩了。
現在難得能安靜兩天,讓自己容量有限的大腦稍微放鬆一下,怎麼這個斛斯椿還要搞事情?
賀拔勝實在不想折騰了,他跟斛斯椿說,高歡有功於社稷,對他下黑手好像不太仗義吧?這兩天我跟他臥聊了幾次,談得還挺開心的,況且他對你也很夠意思,你又何苦要忌憚他?
斛斯椿沒料到賀拔勝這個政治小白此時居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很是意外。但沒有賀拔勝的支持,他自己沒把握搞定高歡,無奈只好先把報復的念頭壓下去。
但這次沒搞不成不代表這事就完了,高歡你小子等着,咱們走着瞧。
斛斯椿心裏雖然恨得要命,表面上卻根本看不出來,還是在很認真地替高歡選皇帝。
他首先向高歡推薦了自己曾經追隨過的汝南王元悅。
元悅是元宏的兒子,非常符合高歡的要求。
高歡也很高興,這回總算是名正言順,別人應該沒話說了。他趕緊派人去接元悅過來。
元悅現在還在南梁,但當時的南梁對北魏皇族來說,基本跟旅遊景點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元悅聽說自己時來運轉終於要當皇帝了,欣喜若狂,立刻快馬趕到洛陽。
結果元悅到洛陽沒兩天,就把自己的皇位折騰沒了。
原因是高歡很快就發現元悅這個人性格暴虐,喜怒無常,動不動就毆打身邊的妃妾,根本沒有帝王的氣度。更麻煩的是,這個傢伙是出了名的取向有問題,專好男色,為人所不齒。高歡覺得這完全不靠譜啊,選他還不如繼續用元朗呢。
斛斯椿一看元悅的確是個扶不上牆的傢伙,也頗感失望。
算了,這個實在沒法用,再找別人吧。
這次斛斯椿選中了平陽王元修。
元修是孝文帝元宏的親孫子,繼位資格上也沒有問題。
但問題是高歡造反的時候,洛陽城內的元氏諸王為了避禍,基本都藏起來了,元修也不例外。斛斯椿只知道元修隱匿在洛陽郊外的田舍之中,具體位置他也不清楚。
但斛斯椿了解到散騎侍郎王思政跟元修關係非常好,他一定知道元修的藏身之處。
於是斛斯椿去找王思政,說自己要見元修。
王思政當然不肯輕易出賣朋友,他反問斛斯椿道:我的確知道元修在哪裏,但你得先告訴我找他要幹啥?
斛斯椿很直接地回答道:讓他出來當皇帝。
王思政見斛斯椿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他也清楚當下的局勢,判斷應該是真的,於是就帶着斛斯椿來到村里找元修。
元修看見王思政領着一大幫朝廷的人過來,嚇得臉都綠了。心說枉我如此信任他,咋這麼快就把我給賣了?
王思政也擔心元修誤會,趕緊把斛斯椿的來意介紹了一下。
元修不放心,他沒理斛斯椿,把王思政拉到一邊問道:你果真沒有出賣我?
王思政道:天地良心,我絕不是那樣的人。
元修道:那你能打保票肯定不會出問題麼?
王思政心說這個我咋保證,現在形勢一天一個樣,神仙也不知道明天能出啥事啊。他回答道:實話實說,形勢變化太快,以後的事情我真的保證不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元修道:那不行,沒有保證書我堅決不出去。
王思政無奈,只好把情況跟斛斯椿說了一下。
反正已經找到人了,後面的事情都好說。所以斛斯椿也沒勉強,他飛馬回去把情況跟高歡做了下匯報。
高歡總算抓到了救命稻草,他親自趕到元修的住所,向元修表達了自己的誠意和忠心,言談之際淚落沾襟。
元修還是不放心,畢竟這幾年前前後後已經立了好幾個新皇帝了,結果元子釗被淹死在黃河,元子攸被吊死在晉陽,元曄老媽被殺,元恭被關在崇訓寺,元朗馬上也要被廢掉。
這怎麼看怎麼是個高危崗位。
但高歡的樣子還是蠻真誠的,而且看架勢自己已經被盯上了,如果堅持不同意,把這幫兵爺惹毛了,恐怕死得更快。
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於是元修假意謙讓了兩次之後,不再推辭了。
高歡大喜,他趕緊把皇帝服裝拿出來給元修換上,通知文武百官明天過來拜見新皇帝,同時命人提前準備勸進表和禪位詔書。
第二天一大早,高歡率領着百官朝拜元修,讓斛斯椿奉上勸進表。元修命王思政接過勸進表,仔細看了一遍,感覺應該是真的。他長嘆道,從今天開始就不得不自稱朕了啊。
四月二十五日,元修在洛陽東郭外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年號太昌。他加封高歡為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世襲定州刺史。
高歡堅決地辭掉了天柱大將軍的稱號。
就讓天柱這個稱號只屬於爾朱榮吧,連同他的功過是非一起,永遠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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