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你沒事兒就太好了。」
陳嬤嬤也跟着晴綠走到程玉關身邊,擋在程玉關身前。一隻手硬邦邦的抓住程玉關的胳膊,另一隻手用手帕摁了摁眼角。
「大小姐的荷包扔出馬車,我們不過尋個荷包的功夫,再回來,就見馬車也不見了,大小姐您也不見了。夫人和侯爺正在府里等您回去,若是您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可怎麼向夫人交代?」
陳嬤嬤一身褐色長綴,頭髮整齊,一隻包金釵點綴其上,富態的圓臉上此刻滿臉擔憂,仿佛是哪家祖母疼惜孫女一般埋怨哭訴。
程玉關卻面無表情,將陳嬤嬤抓着自己的手使勁兒掙脫掉。
背對着四皇子,陳嬤嬤神色緊張了瞬間,又是一副哀戚模樣,「我知道大小姐從小在祖宅長大,心裏埋怨侯府。這件事,就是我這個當下人的做的不夠周到,不該讓大小姐一個人留在馬車上,去尋大小姐的荷包。大小姐,您要怪,待回侯府之後,我自行跟侯爺和夫人請罪,是打是罵還是發落出府,我不會有一句怨言。只求大小姐不要因此跟府里生分。畢竟這次侯府安排了船隻來接,大小姐執意坐馬車,行程匆忙,是老奴沒有安排好。大小姐要怪,只怪我這個老婆子吧。」
說着,哀戚的哭聲更大,一旁的晴綠不明所以,也跟着陳嬤嬤垂淚。
「讓大小姐受驚,實在是我們做下人的失職。但是陳嬤嬤畢竟是府里老人兒,伺候過侯爺,府里幾個小姐少爺見了,都要問好。她今兒個跟着尋您一天了,連飯也沒吃幾口。您就別怨她了,她年紀那麼大,萬一有個好歹,大小姐回府也不好交代。」
車夫也沒了白天那冷漠的樣子,站在陳嬤嬤另一邊兒,一副心疼自責的模樣。
安靜的堂屋中,只有這三個下人垂淚認錯,程玉關靜靜的看着三人,又環視一圈兒。
屋子上首兩側的柱子處,點着牛油蠟燭,燭火跳動,四皇子坐在圈椅上,低頭擺弄手中的茶盞,神色晦暗不明。
一身玄色衣裳,夜深了,只在道袍處綁了一條宮絛,綁着頭髮,沒有戴冠帽,用象牙簪子束髮,比白日時多了一絲隨意,少了一些壓迫感。
他身旁,站着白天給程玉關遞披風的林荊,一身利落的窄袖長袍,束着宮絛,越發顯得幹練板正。
主僕兩個一脈相承的淡漠面孔,仿佛沒有看到陳嬤嬤三人的眼淚,也沒有聽到他們意有所指的指控。
程玉關扭頭四顧,這處堂屋十分寬敞,似乎是薊縣官衙,堂屋中四個圓柱支撐,四皇子端坐上首,下面的護衛站在圓柱前分列兩側,深色制式護衛衣裳隱在燭光里,面上除了冷肅,毫無表情。
程玉關轉頭看了一圈兒,又重新看向身前的三人。
「又沒有觀眾,陳嬤嬤這戲就別在這兒演了,白費力氣。等回了侯府,去願意看的人面前,再演吧。」
程玉關這話一出,堂屋中啜泣聲一頓,上首的四皇子把玩茶盞的手一頓,林荊也忍不住抬頭,看了程玉關一眼。
有些嬰兒肥,稚氣未脫的小女娃,身上帶着沐浴後的水汽,一身白色家常襖裙,看面相人畜無害,沒想到一張嘴就是刀子般不留情面。
身前的晴綠尷尬的哭不下去了。
陳嬤嬤到底老辣些,被人當面下臉子也不惱,只不再裝模作樣的摁眼角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淚,而是放下手,回頭瞟了一眼四皇子,乾笑道,「當着四皇子,大小姐不要任性。這兒不是程家村那鄉下地方,您是程侯府大小姐,一言一行皆是代表侯府,要有體統顧臉面。有什麼怨氣,咱們回去再說。今兒叨擾四皇子許久了,咱們先回去,讓四皇子早些休息吧。」
說着,陳嬤嬤上前又拉住程玉關一隻胳膊,面向四皇子,「殿下,今日多謝您出手相助,我們這就下去了。待回到侯府,老奴定稟明侯爺和夫人,厚謝您出手相助。」
四皇子這才抬起頭,先看了一眼程玉關,「謝就不必了,不過是舉手之勞。」
「殿下寬厚,我們也不能不知禮。大小姐今兒受驚了,咱們回去歇息吧。」
說着,手上用力,就要帶程玉關回去。
程玉關怎麼可能再跟這三人一起,今日那些假扮的山匪來歷不明,再帶着可疑之人,敵暗我明,有心算無心,程玉關即使日夜不閉眼也不得安寧。
程玉關用力收回自己的胳膊,往四皇子處走近幾步。
「你們若是累了,就去歇息。白天四皇子派人追那幾個匪徒,我留下來,再問問消息。另外…」程玉關說着,看向陳嬤嬤,「您這次出府,只帶了一個車夫,一個丫頭,為了避免今日之事重蹈覆轍,我接下來準備跟四殿下一行一同進京。」
「這怎麼行呢?」
陳嬤嬤脫口而出,仿佛為了避免尷尬一般,又解釋道,「四皇子素來帶兵嚴謹,有公務在身。您又是女兒身,哪能受得了軍中拘束,再說,也不方便不是嗎?四皇子救了大小姐,大小姐可不要恩將仇報,拖累殿下。」
陳嬤嬤從沒想過,一個十幾歲的鄉下野丫頭,會這麼難纏。
往日在府里,那些新買的小丫頭在她手底下,哪個不是服服帖帖,說句大話,便是府里的幾個庶出小姐公子,在她面前也向來恭敬,不會當面反駁。
這程玉關,幾次三番的頂撞,已經讓本就沒什麼耐心的陳嬤嬤心下不快,見程玉關暗的聽不懂,已經幾乎明着說了。
程玉關卻還是搖頭,「陳嬤嬤在府里有什麼體面我不知道,但是今日經過這山匪的事兒,我信不過你。與其跟你再上路,面對未知的危險,我寧願跟着四皇子。」
說完,程玉關看向四皇子,學着林荊那般抱拳行禮,「我一定會遵守軍中紀律,緊跟大部隊行事,不會拖累殿下。請殿下允准。」
陳嬤嬤不妨程玉關一點兒顏面都不給她留,又聽四皇子正派人追那些「山匪」,又急又氣,當下也不再裝模作樣,上前一步拉住程玉關的胳膊,「殿下,這孩子在鄉下野慣了,什麼都不懂。老奴這就帶她走,不再打擾殿下。」
說着,手上用力就要拉走程玉關。
程玉關也懶得再聽陳嬤嬤糾纏,當下另一隻手將她的手指掰起來,瞬間陳嬤嬤「哎呦哎呦」的慘叫出聲,「我的手斷了,殿下救命啊,良成,晴綠,你們兩個死了?還不攔下大小姐?」
兩個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分開兩個人,有四皇子在,程玉關有恃無恐,一腳一個將幾個人全都踹到一旁,然後不等陳嬤嬤再聒噪,直接跑向四皇子,林荊想出手攔下程玉關,被四皇子擋下。
程玉關趁機跑到四皇子身後,委屈道,「四皇子,你看,我跟他們鬧掰了。他們說是程侯派來接我進京見外祖父的,卻只這幾個人,路上還偷偷把我扔到土匪窩,若是我再跟他們走,萬一出了意外,殿下也不忍心吧?」
四皇子看了一場戲,此刻將手中的茶盞放下。
程玉關若是什麼都不說,跟着陳嬤嬤幾個走了,那若是以後有什麼事兒,也跟他無關。但是程玉關如今鐵了心跟着他走,若是他推辭,任由侯府幾個人離開,若是再出意外,他也要擔干係。
「好了,別拉扯了。陳氏,你護住不力,還有臉再帶程家大小姐上路,若是再出意外,你的小命恐怕擔待不起。」
四皇子一句話,陳嬤嬤也不再哀嚎,在府里她敢一哭二鬧三上吊,在素有威名的四皇子面前,她不敢再鬧。只好灰溜溜的不再多拉扯,「大小姐執拗,老奴攔不住只好麻煩殿下了。待回京之後,我家夫人定有厚禮相贈。」
說着,陳嬤嬤帶着兩人退出堂屋。
堂屋瞬間清淨下來。
見陳嬤嬤離開,程玉關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從四皇子身後離開,走到四皇子面前,恭敬一禮,「謝四皇子援手,玉關日後定會報答。」
說完,程玉關也知趣的不再打擾,準備回房。
「還要跟你說一聲,那幾個「匪徒」追上時已經自盡身亡,屍首就在後院兒柴房,你若是想去查看,盡可以去。」
程玉關雖然知道不會有什麼後果,卻還是為幾條人命轉眼間逝去震驚。
「這就是侯府嗎?站的高,所以視人命如草芥?」
人生第一次,幾條鮮活的生命因為自己而失去,程玉關忍住心下的駭然,「謝四皇子,我這就去後院兒柴房。」
程玉關要親眼看到。
「趙成,你帶程大小姐去後院兒。」
程玉關跟着出列的護衛走出堂屋。
屋裏,林荊此時才終於開口。
「殿下,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您這次怎麼破例了?」
「霍老將軍得勝還朝,總不能讓老將軍寒心。」
四皇子聲音淡淡到。
林荊這才瞭然。
「當年霍夫人是霍老將軍的最寵愛的小女兒。聽說當年程家大小姐出生剋死娘親,霍家也因此遷怒外孫女,如今看來,時過境遷,又想起外孫女了。到底是血脈相連,剪不斷。」
林荊和四皇子的話,程玉關沒有聽見,她此時已經來到柴房外。
「開門。」
趙成吩咐柴房外的護衛道。
看了一眼滿臉稚嫩的程玉關,忍不住提醒,「程小姐,他們都是毒發身亡,死狀悽慘,您做好心理準備。」
程玉關轉頭看向趙成,點點頭對他的關心表示感謝,「無妨,他們到底跟我有淵源,我進去看一眼才安心。」
說完,程玉關便毅然決然的走進柴房。
「唔!」
幾具屍體,就這麼冷清清的擺放在程玉關面前,那灰敗的臉色,和眼角嘴角留出的深褐色已經凝固的血液,讓幾具屍體憑添幾分不甘和悽厲。
淡淡的屍體的味道,油膩膩的鑽進程玉關的鼻子,讓她瞬間反胃想吐。
「程小姐?」
「無妨。」
程玉關擺擺手,忍着胸中的噁心油膩感,走上前,仔細將幾個人的面孔看清楚。
白天,就是他們帶給她恐懼後悔,險些毀了她的清白。如今他們幾個就靜靜的躺在這裏。這巨大的反差,讓程玉關心尖升騰起駭然,惱怒和氣憤。
駭然於人命的廉價。她即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人?手段如此狠辣,視人命如草芥。自己真的要進入那個殘酷的鬥獸場之中嗎?
程玉關忍不住想,若她就此認慫,回到程家村,那幕後之人會不會放過她?
答案是不會的。
自從外祖父得勝還朝,他攜帶的福蔭就被人盯上。程玉關身為外祖父唯一的外孫女,她身上分到的榮光和福蔭,不是她推卸不要就可以的。幕後之人就是要拿走她身上的福蔭,轉移到自己人身上。
只有她失了清白,被霍家厭棄,或者死去,才能讓幕後之人停手。
所以,這不是程玉關自己可以選擇是否進京,是否爭奪本來就屬於自己的福蔭。而是她如今就站在風口浪尖兒,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沒有回頭路可言。
知道自己只能前進沒有退路,程玉關心裏緊接着升起身不由己的憤怒。
既然沒得選,那她就要守住自己本來的福蔭,進而打斷幕後之人的計劃美夢。
趙成只見程大小姐臉上神色複雜,只當她不忍心,卻不妨,程大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懷中掏出匕首,狠狠斬在其中一具屍體的手腕兒處,那屍體一隻手應聲而斷!
普通女子手上無力,而且也不忍心,所以最多給人的身體造成傷口,卻不會如這般,輕易被斬斷。
趙成驚訝上前,拉開程玉關,看了看程大小姐的臉色,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匕首,臉上神色凝重。
程玉關卻掏出手帕,將匕首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因為是屍體,匕首上並沒有沾染太多血跡。
很快,程玉關將匕首擦拭乾淨,抬頭看向趙成。
「趙護衛,給你添麻煩了。人我已經看過了,就是白天妄圖侮辱我的人。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說完,程玉關僵着一張臉往房間走去。
趙成在原地,看着程玉關走遠,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手。
…
「殿下,程大小姐回房了,正嘔吐不止。…」
趙成回到堂屋。跟殿下交差。
程玉關那裏,暈馬車的後遺症已經徹底消失,此時她只覺得五感被侵襲。那種淡淡的屍體味道,還有斬手腕兒時,那種利刃入肉的感覺,讓她難受的再也頂不住,幾乎比暈馬車暈十天還要嚴重的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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