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之外。
大伯徐文廣杵在門前出神,手中捏緊檀木手串,目光緊盯住結界幽影,時不時拂袖擦拭額頭。
四叔徐興國背負雙手,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足下牛皮屐重重踏在醬色的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大伯之子、徐振雲堂哥徐白冰,坐在檐下西角的青木台階上,雙手攤在膝蓋上十指交叉,一臉憂心忡忡。
唯有一男一女兩個稚童,在木欞欄杆的縫隙中鑽來鑽去,沒心沒肺的嬉戲。
除了三叔徐長陵在隔壁默默陪伴冉大洲,徐家眾人,大都匯集院中。
氣氛出奇的壓抑。
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聚着腦袋,小聲嘀咕着什麼。
忽然,徐慶雷快步來到徐興國面前,道:「爹?我去尋坊西的錢知賓?靈堂、孝布、樂器、司儀、酒席,他家全包。好在喜事變喪事,桌椅碗筷一應傢伙都是我家現成的,所以我爭取讓他打個八折。」
徐興國大怒:「住嘴!不成器的東西,別來添亂!」
徐家五兄弟,除了徐振雲五叔徐大海迄今尚是光棍外,其餘四人,每人都是兩個子女,同一輩的堂兄弟姐妹,共有八人。
大伯一子一女,徐白冰,徐夢雪。
徐奉志這一枝,是徐振雲和親姊徐清霜。
三叔徐長陵、四叔徐興國各自生了兩個小子,徐扶風、徐承露;徐慶雷、徐靜雨。
除了最小的徐靜雨是徐興國中年得子,現在還不到五歲。徐扶風、徐承露、徐慶雷三人,學無長進,藝無專長,整日遊手好閒。
又因為年紀相仿臭味相投,被斥為「三害」,只等年滿十六之後進林坊做工。
徐慶雷梗起脖子,一臉不服:「爹,逃避沒用,面對現實吧。大家心裏清楚,站在門裏的,必不是二哥。不然二姐怎地獨自躲到跨院去了?」
徐興國還要再罵,大伯徐文廣卻無力的擺了擺手,嘆息道:「準備白事吧。」
四叔目光頓時失去光彩,一動不動。
庭院中玩耍的男童,唇紅齒白,身上小團衫髒兮兮的。聽到「白事」兩個字,立刻雙眼放光,咚咚咚跑到徐興國面前,仰着腦袋:「爹爹,又要吃席了嗎?」
徐靜雨年方五歲,在他的記憶之中,四鄰街坊做白事,等同於上門吃席。
徐興國臉色一黑,沒好氣的大喝:「就知道吃!」
徐靜雨漆黑的眸子忽然朦朧,三秒鐘後,捂着眼睛哇哇大哭起來。
哭了三聲之後,偷偷從手指縫裏偷看一眼,看到老爹無動於衷,於是
哭的更響亮了。
站在紅色木門前的四嬸連忙趕來,連忙將徐靜雨一把抱走。
徐興國重重嘆息,眼神中卻透着茫然。
這一夜,對於徐家人而言,真是大起大落。
今天是徐振雲新婚的好日子。
突然有高階修道者到來,告訴大家新娘是妖族假扮,徐振雲已然無幸,仿佛天降晴天霹靂,將所有人從雲端劈到谷底。
但推開房門的一瞬,卻見徐振雲好端端的站在那裏,似乎將妖怪獨力斬殺了。
峰迴路轉,一切只是虛驚一場。
但是
褐發中年的聲音,在徐家人心中飄蕩:「大膽妖怪,奪舍之後不從速離去,還敢玩燈下黑?」
然後空間被快速封禁。
是啊,徐振雲只是一個體術八段,怎麼可能獨力斬殺妖修?
還有,妖族對於活人的侵害,最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個是吞食血食,另一個是
不難想到的答案浮出水面。
心懷僥倖,想要抗拒;但是思來想去,深淵之外,並沒有任何可能的「萬一」。
就在此時,室內忽然明亮,結界瞬間消去。
徐氏眾人,「刷」的轉過頭去。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沉,最後一絲僥倖也徹底破滅。
褐發中年早已不見蹤影。
在少女之後,徐振雲仿佛化身雕塑,一動不動,身上浮動着一層淡淡的藍色光芒,看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少女打了個哈欠,睡眼朦朧道:「額恭喜諸位徐振雲以凡人之軀斬妖,立下奇功」
「二哥,你死得好慘咦,你說什麼?」
徐扶風、徐承露、徐慶雷三個,剛欲扯開嗓子嚎哭,硬生生戛然而止。
徐慶雷精神一振,快步上前,結結巴巴道:「監察使大人,你是說我二哥沒死?」
少女仿佛打量白痴,奇怪道:「他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徐文廣等人面面相覷,臉色在紅白之間變幻,茫然無措。
少女輕咳一聲,朗聲道:「徐振雲以體術八段,獨力斬殺妖修,立下奇功。按照大晉仙朝之規制,賞賜賞賜」
輕咬手指思索幾秒鐘,少女如釋重負,續道:「賞銀五千兩,黃葉箋三枚,金紫旌表牌匾一塊。」
環顧徐氏眾人一眼,少女語氣輕快的道:「賞賜大約半天之內上門,我先溜了。」
話音一落,少女身形一拔,如同虹光散去,只聞餘音裊裊:
「得好好補個回籠覺」
徐家上上下下,全體石化。
體術八段,獨力斬殺妖修!
賞銀五千兩!
黃葉箋三枚!
足足六七個呼吸之後,隨着徐慶雷的扯起嗓子一聲喊叫,眾人才回過神來。
一個個喜氣洋洋,精神煥發,將徐振雲圍在當中。
每隔三年,神都大陣出現裂隙的當口,不但仙朝修道者會加強巡邏值守,凡民本身,也會結成保甲自守,抵禦可能出現的妖族。
九年前,東華坊十七戶人丁聯合,機緣巧合之下曾合力斬殺了一隻九品妖修,事後每一家得到賞銀近三百兩。
核算下來,獎勵之總數,正是五千兩。
徐家小有資財,家底頗為殷實,已有了小型家族的底子。
大伯徐文廣經營一家鋪子;徐長陵、徐興國在「八部城關」中的林部中最大的林坊擔任中層職司;徐振雲之姐姐徐清霜,同樣也是經營着一家食館。
匯總下來,一家人一年的收入八百兩左右;除去日用耗費和本錢,每年淨盈餘也就三百兩齣頭。
五千兩白銀,相當於徐家十七年的財富積累!
但是五千兩銀子雖好,比之三枚「黃葉箋」,還要退居次席。
在大晉仙朝,每家每戶門前都有一隻圓形的木盒,中間開一道口子。
此物並非信箱,而是稱作「告求還願箱」。
心中有什麼願望,只要是在合理的範圍內,並非異想天開、貪得無厭,可以書寫下來,投入木盒之中。緣分到了,半隱紅塵的修道者,訪查週遊,就有可能替你解決。
這是當今修道文明之下的獨特文化。
但是這樣的事情,猶如抽獎,並不能真的作為倚仗。
以神都而論,家家戶戶的告求盒中都有紙條。但得到反饋、解決的幸運者,其實不到千分之二三——
除非書寫用的信箋,是大晉仙朝頒賜的「黃葉箋」。
以此箋書寫求告,遊走世間的修道人看到,會第一時間幫你解決。
當今世界,修道人對於自己的凡人親眷所能允許的因果,就是可以留下三枚黃葉箋。
當年徐奉志尚未入道時,徐家還是貧困潦倒的小戶人家。這二三十年來蒸蒸日上,實現了階層躍遷,便是因為徐奉志為徐家留下三枚「黃葉箋」。
如今又得三枚黃葉箋
大伯徐文廣思緒發散——
大約再過十餘二十年,徐家就有可能發展成一個中上等家族了
就在此時,徐振雲身上藍芒豁然消散,緩緩睜開雙目。
徐慶雷雙眸閃光,第一個跑上前來,豎起大拇指,大聲道:「二哥,真想不到體術八段斬妖你真厲害!」
看得出來,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結結巴巴,臉蛋漲得通紅。
徐扶風、徐承露,也是一齊點頭如小雞琢米,同聲道:「二哥真厲害!」
徐振雲一怔,稍感驚訝。
他和三個堂弟,關係還是挺微妙的。
當今之世,童子年滿五歲開始,開始「啟蒙」。
但這個世界的「啟蒙」,和前世三字經一類的「啟蒙識字」完全是兩個概念。
所謂啟蒙,其實是想方設法測試、開拓童子在文章、格鬥、藝術、數理等方面的特長。
確有潛力的,經過兩年的預備訓練後,會在十二周歲開始進入各大書院、武院、棋院、樂坊,乃至觀微學宮進行專業的學習,號稱「道學」;最終通過「國朝大選」,競爭修道者資格。
而絕大多數並無潛力之人,十二歲之後開啟「俗學」,進入官辦學堂,學習的內容也無非是經史子集、算術物理,醫卜星象等,只是更雜更淺,更接近於日用。
徐家同輩的八人之中,除了年紀最幼的徐靜雨之外,成年的七個,只有徐振雲一人體術天賦出眾,成功進入武館,走上了「道學」之路,有望成為修道者。其餘六人,都是走的「俗學」之路。
徐振雲是徐家繼續上升的希望!
而徐扶風、徐承露、徐慶雷三小子,卻被稱為三害。
平心而論,原主和三個弟弟平時還挺合得來;但是作為家中的正反面典型,也能感受到三個小傢伙隱約的嫉妒。
今天,這樣最純粹、最真誠的歡喜和讚譽,卻是前所未見。
徐振雲一揮手,不屑的揚起頭:「今天才發現二哥厲害?由此可見,你們三個果然資質欠缺,後知後覺,不愧是徐家三大廢材。」
徐扶風三人:「 ̄ヘ ̄」
這時,大伯徐文廣上前,一扯徐振雲的衣袖,道:「快去看看你姐,她還躲在跨院獨自垂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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