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那邊城樓上,齊驛丞用責備的眼神看向兒子齊茗:「你這小兒,知縣大人尚且未應聲,你先開什麼口?」
「回稟父親,城下的人我認得,他是兒子的同窗好友陸兄。」齊茗對父親拱手道。
齊驛丞此時正與幾個戴烏紗的共同簇擁着一人,那人身穿青色文官常服,胸前補子上繡着形似鴛鴦的水禽,表明了他的身份——余縣父母官,知縣吳文秋。
「眼下正值寇亂,觀海衛援兵又遲遲不至。你這同學深夜叫門,守軍怕他是倭寇奸細,想必不會冒險開門的。」齊驛丞搖搖頭。
「父親也曾聽過陸兄之名吧?他十三歲中秀才,也曾名傳涌川府內。」齊茗提起這樁往事,卻意外地看見吳知縣的眼睛亮了一下。
「哦!是他?他就是那個神童?」吳知縣親自看向了城下,冬夜薄霧裏,陸淇站得筆直,竟沒有半分畏寒瑟縮的模樣。
見吳知縣起了興趣,齊驛丞添了一句:「老夫曾聽人提起過,這陸秀才年紀雖小卻不慕虛榮,是個正人君子。余縣轄內有此後進之生,皆仰賴知縣大人的教化之功,想來總不會與倭寇勾結,辜負聖賢之學吧?」
「嗯」吳知縣捻了捻頷下長須。
而此時陸淇也正在思索,這個聲音曾經在哪聽過
對了,是半年前的葬禮上!
那場名義上是妹妹陸淇的葬禮,實際上棺材裏的人是陸筠,從此以後陸淇便頂替了陸筠的身份。
此人叫齊茗,是陸筠的同窗好友。
記得他曾來靈堂弔唁,不止送上厚禮,還在靈位前嚎啕大哭淚濕衣襟,惹得真陸淇在旁一陣困惑——我認識他嗎?
但現在唯有靠他了。
陸淇朝城牆上喊:「齊兄!還望替陸某傳句話,我有一件人命關天的要緊事求見知縣大人,越快越好!陸某感激不盡!」
城牆邊的士卒不耐煩地驅趕道:「兀那秀才,快快走開!仔細我手中這箭矢,可不留情面!」
眼見士卒將要張弓搭箭,陳銀兒不由得拉了拉陸淇的胳膊。
但陸淇很固執。
突然,那城樓上有人說了句什麼,士卒們齊聲應是。
隨後沒多久,兩個大竹籠就從城樓上被放了下來。
「陸兄,城門不能開!」齊茗喊道:「可知縣大人准你們入城,快進到竹籠內,我們吊你上來!」
終於上了城樓。
不算寬闊的城樓上站滿了人,最中間那個穿着電視劇里的青色官服,端着盞熱茶,好整以暇地對陸淇道:
「你就是陸秀才?你有什麼人命關天的要緊事,定要面見本縣?」
這人就是知縣!
陸淇趕忙躬身行揖禮:「回知縣大人,正是!
小生陸筠,是余縣下轄陸家村人士,今夜初更時分,陸家村口處有一夥倭寇登岸,看火光起碼有二十餘人。
小生與內子划船逃離時遭到追殺,幸而大霧漫野,使我二人逃出魔掌。只是不知現在村中父老如何了,倭寇兇殘,還請知縣大人點兵前往相救!」
說罷,陸淇長揖到底,陳銀兒也行了個大禮。
城樓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後首一班文官紛紛相顧,此事干係重大,大家誰都沒有再多嘴。
吳知縣的眼睛瞪大了:「陸秀才,如此大事不可胡言!你當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事關者大,因此剛才小生不敢在城下高喊,只怕被百姓聽見引發騷亂。但事況親身經歷,此時小生的船尾上還釘着一支箭呢!」陸淇指向石堤。
「殺千刀的倭寇!」
「這幫賊子!」
城樓上響起低低的咒罵聲。
吳知縣猛地把茶盞擲在地上,向身後眾人喝道:「聽令!除守門士卒外,縣裏衙門一干衙役通通整刀備船,即刻啟程去陸家村!」
「是!」
「還有,」知縣向齊驛丞道:「加派驛卒,快馬再往觀海衛發信求援!」
「是!」
齊驛丞拱手退下。
隨着知縣的一場指揮,半座縣城都被攪了起來,牽馬套車的,開水門搖船的,知縣就連自己的家僕都叫了出來,足有百十人。
弓箭手站在船後,執矛兵站在船前,岸上幾個騎馬的充當先鋒,其餘衙役抗槍挎刀在後面跑。
在知縣急催下,沒一會兒功夫,船隊的燈火就消失在了視野里。
事已至此,能做的都做了,陸淇也只能暫且安下心來。體力已經耗盡,陸淇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前怕是早已亮起了紅燈。
不行,要斷電了。
此時應該是三更,夜深露重、霧氣隱約,內牆的青石階上沒有燈火,走一步滑兩步。
姑嫂倆互相攙扶着,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走,齊茗卻突然提着燈籠追出來,叫住了她們。
「陸兄!」齊茗拱手:「村中諸事,既有縣裏出面,還請陸兄暫且寬心。不知陸兄今夜作何打算?」
陸淇搖搖頭:「多謝齊兄關心,如今也只能先找家客棧投宿一晚,只是不知這半夜三更,哪家客棧還肯收留。」
齊茗興奮地一拍大腿:「正是!若蒙賢伉儷不棄,我齊家客房還空着許多,不如就往我家裏過夜吧!」
「這,豈不勞煩府上」
「不勞煩不勞煩!」齊茗熟稔地拍拍陸淇的肩膀:「你我好友,何必言此!」
到了齊家。
雖然齊驛丞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宅子卻修的很寬敞,院子裏栽花植、僮環婢繞,看來頗有家資。
客房很快就收拾乾淨了,桌上有壺沏好的茶,並兩碟糕點。
閂上門,陸淇與陳銀兒吃喝了一氣,再往軟和的床鋪上躺倒,只覺得渾身沒有一處不在痛的。
連衣服也來不及脫,便睡着了。
再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陸淇恍惚了一陣兒,才意識到昨天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場累壞了的夢。
她此刻正躺在這兒——大明朝某戶人家的床上,今後每一天都沒有回頭路,沒有暫停鍵,也沒有綵排。
用厚紙糊的窗戶昏暗地透過些許光線來,浮塵正飄浮在其中。
「咔噠」
門被推開了,伴隨着食物香氣,陳銀兒端着個木托盤走進來:「咦?你醒啦!」
「唔」陸淇坐起身來,只覺得手腳很沉重。
陳銀兒按住她:「再多歇歇吧。」
吃過東西,體力恢復了許多,陸淇在客房裏四處溜達,看見架子上擺着幾卷佛經,她隨手翻了翻。
「這齊家可真是個大戶人家啊。」陳銀兒喝着茶:「剛才幾個婢女在聊天,我聽到了。原來齊家的本家在揚州,齊驛丞這房到余縣來,本也是做買賣來的,後來捐官才做了這個驛丞。」
「捐官?」
陸淇的腦子轉了起來,以她的家底捐個官做並不現實,但讓她去和做了一輩子八股文的老儒生們競爭科舉,恐怕也難。
找個什麼辦法進入官場呢?
正思索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到了門口。
「陸陸兄?」齊茗敲門,他的聲音里有猶豫的氣息。
陸淇趕忙整理衣着,等陳銀兒退到了帘子後,把門打開:「齊兄請進。」
齊茗沒有進門,他站在門口向陸淇作了一揖,臉上隱忍着悲傷的神色。
「齊兄這是?」
陸淇將他扶起,突然想起了什麼。
「陸家村怎麼樣了?」
齊茗沉痛地以袖掩面:「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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